韓拖古烈失望而歸,回到都亭驿,又有下人來報,稱呂大防也婉拒了他求見的請求。
這時候他終于不再懷報幻想,着人将早已寫好的辭行表送至禮部,讨了國書,即吩咐韓敵獵與蕭繼忠并一衆随行,收拾行裝。宋廷果然也并不慰留,當日皇帝趙煦便頒了敕令,賞賜韓拖古烈一行,又有兩府各部寺官員來辭别,并安排了護送的文武官員與軍隊。
韓拖古烈暗中計算時日,知道耶律信早晚間就要停止和議,重啓戰端,眼下宋廷雖然待之以禮,但一旦戰事重開,那就禍福難料,保不定便會被宋人扣留,當下也不敢再多停,次日便在數百名天武軍的護送下,離了汴京。
韓拖古烈雖然一心想要兼程北歸,奈何出了汴京,還是宋人的地盤。護送他們一行的宋将,是天武二軍的一個指揮使,喚作鄭夷中,官階不高,不過是個正八品的宣節校尉,可是爲人卻不太好相處,紹聖中宋軍馬匹漸多,天武二軍雖是步軍,卻也配有不少戰馬,這鄭夷中部下五百餘衆,便個個有馬,但他卻仍按着步軍的速度,每日算着時間,最多走六十裏。超過六十裏,無論韓拖古烈如何好說歹說,他都多一步也不肯再走。有時候更是托言種種變故,一天下來,連二十裏都走不到。韓拖古烈心裏着急,想要悄悄賄賂鄭夷中,但他卻不知道,這鄭夷中早就受了陳元鳳的囑托,哪敢違命?離京之前,陳元鳳便警告過他,限期到達大名府,隻許晚,不許早,早一個時辰到,便要鄭夷中項上人頭。金銀再好,終不如自己的腦袋好。
鄭夷中那裏既說不通,韓拖古烈也無可奈何,隻得外示從容,随着宋軍緩緩而行。如此非止一日,轉眼之間便到了九月,而韓拖古烈竟然還沒到大名府。一路之上,各種壞消息不斷傳來,先是傳聞遼主知道宋廷終無和意,大怒之下,已經中止和議,深冀一帶,已經重燃戰火。據說韓寶率軍屢次進犯冀州與永靜軍,向宋軍挑戰,但王厚始終堅守不出,絕不應戰。
此後不久,又傳來消息,稱宋帝下诏征發京師禁軍,除調集了包括宣武二軍、骁騎軍在内的步騎兩萬五千餘人的禁軍,又在京師、河北諸鎮及逃難百姓之中,征募精擅武藝的勇壯男子兩萬餘人組成一軍,并盡數征調朱仙鎮講武學堂之學員充入軍中擔任武官,賜名“橫塞軍”,拜天武一軍副都指揮使王襄爲主将——如此一共征發了步騎近五萬人馬,組成“南面行營”,又拜熙甯朝宿将、王襄之父王光祖爲南面行營都總管,以李舜舉爲宣撫使司提舉一行事務,随軍北上,大舉增援石越!
這個消息傳到韓拖古烈耳中,讓他又是驚訝,又是擔心。這王光祖是仁宗朝名将“王鐵鞭”王珪之子,将門出身,能征善戰,頗有勇略,熙甯初年也曾在河北做過邊臣,其時爲了一點小糾紛,蕭禧率數萬大軍壓境,而王光祖看穿了蕭禧隻是虛張聲勢,竟遣他的兒子王襄,當年不過二十來歲,單騎赴會,說退蕭禧。此事令蕭禧印象十分深刻,曾多次與韓拖古烈言及。但王光祖與王襄都有些時運不濟,王光祖做過多任邊臣,雖然治軍有方,卻也沒能立下多少了不起的戰功,每逢大戰,他總是陰差陽錯的錯過,如熙甯西讨之時,他在廣西路;西南夷之亂時,他又調任河東路……最後還因爲在黔州路當知州時,對治下夷人過于殘暴,受到彈劾罷官,紹聖之後,便調任三衙,并在朱仙鎮兼個教官,清閑度日,據說如今已是六十好幾。而王襄自當年與蕭禧一會之後,二十多年間,皆默默無名,隻是在禁中安分守己的做侍衛,偶爾出外,擔任過幾次“走馬承受”的差遣——說白了,就是皇帝派出去的耳目之臣,中規中矩,積功積勞,用了二十多年時間,才做到天武一軍的副将,究竟有多少統兵之能,便是韓拖古烈這個“大宋通”,亦不得而知,隻怕這其中,主要還是因爲他是兩朝皇帝的親信武臣。倒是王襄的幼弟王禀,韓拖古烈數年前還見過一面,弓馬出衆,頗有當年蕭忽古之風,隻是當時年紀甚小,掐指算來,如今最多不過二十來歲,官爵未顯,世人也未知其名,卻不知此番是否也随父兄出征。
故此這趙煦以王光祖爲帥、王襄爲将,韓拖古烈實是有些訝異的。如今南朝有名的将領不少,如王光祖父子,雖說二十年前還算頗具聲名,可若非韓拖古烈曾格外留意,大概如今也已經要算是籍籍無名之輩了。但他也并不會因此而感到放心,在他看來,越是這樣的籍籍無名之輩,石越與王厚便越好統制,南朝在河北又多出近五萬兵馬,于大遼可算不得一個好消息。
韓拖古烈卻哪裏知道,這其實不過是趙煦在簡拔親信而已。此番随這近五萬人馬北上的,除了李舜舉,還有陳元鳳!李舜舉的“提舉一行事務”,是位在諸總管之上要職;而陳元鳳本就身兼宣撫判官之職,二人既在軍中,這王光祖,其實也就是拱手而已。趙煦有心要将這隻大軍交給李舜舉統率,然如今宋軍既廢監軍之名,又不便公然以内侍掌兵,做爲權宜之計,趙煦隻好費點周折,以塞兩府門下之口。這隻大軍,石越雖指揮得動,可是卻絕對輪不到王厚來插手。
不過這也須怪不得趙煦,他采納陳元鳳的獻策,派出這支大軍之後,京師兵力已經空虛之極,除了班直侍衛之外,便隻有捧日與天武兩軍,勉強可以守一守東京城,連西京洛陽,都已經是一座空城。他既傾京師之兵欲謀求與遼人決戰,自然不能不讓親信之臣來掌兵。而陳元鳳在得知深冀重燃戰火後,撺掇小皇帝增兵,也不可能是爲了石越與王厚打算。他這是一石二鳥之計,一則迎合趙煦的心思,催促石越與王厚進兵決戰——與遼人議和之事決裂之後,宋朝東京與北京之間信使往來,趙煦急欲石越速戰速勝,他滿心想的是要趁此良機,與遼人決戰,殲滅契丹主力,進而收複燕雲,而石越卻總是拖拖拉拉,不斷借口兵力不足,難保必勝,不肯下令決戰——故此這次陳元鳳獻策趙煦再派出這近五萬大軍,便是爲了塞石越之口,迫他進取;再則這近五萬大軍,陳元鳳亦當成是他最大的本錢。他知道自己以目前的資曆,很難長久的留在汴京中樞,他也須要建功立業,也要積攢資曆,也希望能出将入相,讓天下人無話可說……總之,凡是石越做得到的,他陳元鳳沒有理由做不到!而他要做到這一切的話,他就需要牢牢掌握着南面行營的這近五萬人馬!盡管李舜舉是個阻礙,但這也是爲了取信皇帝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這些内情韓拖古烈自然是不可能知道。他所能知道到的,是宋廷一定還在爲是否要扣留他們這一行人而猶豫,甚而很可能發生争吵,所以,宋人才既沒有立即扣留他們,也不肯讓他們盡快返回——事實上,遼國使團中的每個人,都清楚他們正面臨着什麽樣的處境。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些惴惴難安,誰也不知道自己一覺醒來,将會遭受什麽樣的待遇……但在使團之内,人人都心照不宣的忌諱公開談及此事。看到韓拖古烈鎮定自若的樣子,自副使韓敵獵以下,直至普通的士卒、仆從,都不願意或者不敢顯露自己的怯懦。
盡管在韓敵獵與蕭繼忠面前,韓拖古烈總是信誓旦旦、信心滿滿的宣稱宋人絕對不會扣押他們做爲人質。可是,在内心的深處,韓拖古烈卻也并不如他嘴上說的那樣有信心。他一方面的确相信石越會确保他平安回到遼主跟前,但另一方面,鑒于大遼至今還扣押着樸彥成等宋朝使館的文武官員,他們被扣留爲質的可能性仍然相當大。
他們的命運,可能就決定于石越的一念之間。但一切都要等他們到了大名府,才會知道答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