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本朝,朕卻隻好忍了。對麽?!”趙煦尖聲譏刺道,陳元鳳的這一番話,譬如火上澆油,然而卻也句句皆是實話,趙煦氣得手足冰涼,心裏面卻也清楚,他的的确确做不了什麽。他或許可以用欺君跋扈的罪名來處分他的宰相們,但那隻是成全他們的令譽,讓他們在國史上面濃章重彩,然後,他還隻能換上一群一模一樣的宰相。這種事情,是不分新黨舊黨石黨的,将呂惠卿、章惇召回來,又能好多少?除非他找幾個三旨相公一樣的人物來做宰相。
而且,從現實來說,陳元鳳口中“宗荀”的漢代,如漢宣帝那樣的令主,也奈何不了霍光。他父皇留給他的幾個遺诏輔政大臣,更不是他輕易動得了的。這個時候,趙煦不由得有點怨恨起他一直尊重的父皇來。大宋朝本無這樣的家法,他卻偏偏要多此一舉,給他留下幾個偌大的麻煩。
“以卿所知,本朝可有崇荀卿的儒者?”
“恐怕沒有,便有,亦籍籍無名。”陳元鳳淡然回道,一點也不理會皇帝口中的諷刺之意,又說道:“世風難易,陛下要振綱紀、尊君權,臣以爲,不必遠法漢唐,隻需學先帝便可。先帝之時,儒者亦講宗孟,然何人敢不尊君?”
趙煦是最愛聽人說他父皇的好話的,陳元鳳這話,卻是說到他心坎裏去了,他立時便斂容相問:“這卻又是爲何?”
“蓋以先帝英武,而勇于有爲,不煩改作,故大臣皆憚之。”
“卿所言極是。”趙煦連連點頭。“隻是如今之事,又當如何?難不成朕也跟着裝糊塗麽?”
陳元鳳擡起頭來,望了面前的皇帝一眼。這是一個急欲獲得尊重與成功的少年,然而,這正是石越他們給不了的。他們天然的處在對立的位置上,而沒有人願意爲他的成長支付代價。其實,陳元鳳也能理解兩府的宰執們,他們對于忠君有自己的理解。況且,再無私的人,要放棄到手的權力也是困難的。能讓皇帝真正的“垂拱而治”的話,就意味着相權的最大化,他們縱然不是有意爲之,卻也很難拒絕這樣的誘惑。
而這卻正是陳元鳳的機會。
将韓維、石越們斥爲奸臣,那是拙劣的伎倆,皇帝年紀雖小,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分辨是非的昏庸之君。但是,在皇帝面前将他們描述成“祖宗之法”的維護法,孟子的追随者,而将自己打扮成君權至上的忠臣,這樣的兩種形象,卻能正中要害,大獲成功。
小皇帝渴望權力,所以,他知道他需要哪一種忠臣。
而他,甚至談不上诋毀過石越。他說的全是實話。這不都是石越、桑充國們所鼓吹的麽?隻不過爲了顧及皇帝的好惡,陳元鳳小心翼翼的将桑充國劃了出去。
“此事是真是假,尚不能完全确定。隻如今卻有一要緊之事,臣不敢不言于陛下。”
趙煦不由怔道:“有何要緊之事?”
“臣風聞今日禦前會議對遼國的和款又有讓步?”陳元鳳幾乎是有些無禮的注視着皇帝,問道。
趙煦點點頭,諷刺道:“原來非止是朕而已,禦前會議亦是守不住機密的。不過遼人是要朕‘贈送’他們錢币,雖是讓步,其實分歧仍大……”
“不然!陛下此言差矣!”陳元鳳促然高聲,連連搖頭,道:“恕臣直言,此前的和議條款,臣也曾與陛下說過,雖是議和,陛下不必擔心,遼人絕難接受那幾條和款。但如今果真隻是要重申熙甯之誓,罷耶律信,歸還河北百姓,和議便不見得不能成了。”
趙煦吃了一驚,“這是爲何?”
“因爲遼人想要的,其實不過錢财而已。此前石越要遼人歸還擄掠财物,便如同叫遼主胸口剜肉,遼主絕不會答應。想來石越亦是想明白了這一點,故此才又請将這一條去除。以臣之愚見,遼人接下來,必會要求将‘歸還’二字,改成‘贖還’。隻要朝廷肯答應這一字之别,遼主便也不會再要求朝廷‘贈送’他錢帛。如此一來,雙方便等同于避開了誰勝誰敗的問題,各自保全了臉面,些些分歧,亦不過是在‘贖金’之上。唯一的一個問題,便隻是要不要罷免耶律信了!”
“這……”這些日子以來,陳元鳳沒少在趙煦面前做過預言,幾乎無不中的,這次說得合情合理,由不得趙煦不信。
“此事若如仁多保忠所言,是右丞相假議和,則此爲誘敵之計。是故意讓遼人以爲有談成的希望,拖延時日。然萬一是真議和,陛下又當如之奈何?”
“這……”趙煦咬着嘴唇想了半晌,“朕便召見韓維、範純仁,問個明白!”
“不可。”陳元鳳連連搖頭,道:“韓、範兩位相公,不見得肯說實話。”
“那當如何?”趙煦此時,已是對陳元鳳言聽計從。
“以臣之見,若是假議和,必是右丞相的計策。陛下要問個明白,須從韓師樸參政處入手。陛下隻需寫一封手诏,差人送至韓師樸處,責之以君臣之義,韓參政是忠厚之人,必然據以實告。”
其實趙煦既然已經猜到,若召來韓維與範純仁,二人也斷無再隐瞞的道理。但陳元鳳深知二人品性,一旦承認,必然會将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替石越與韓忠彥開脫。尤其是韓維,已是快要緻仕的人,也不怕多擔些怨恨。他若一口咬定這是自己的主意,雖說這件事頗犯趙煦的忌諱,但人走債消,趙煦也隻得優容一二,最終不了了之。然而陳元鳳心中知道,這等膽大包天的事,多半是石越的主意,他哪肯讓石越占這個便宜?如此雖是舍近求遠,大費周章,可這筆賬,卻也終究是記到了石越頭上。
4
出宮之後,陳元鳳特意繞道去了一趟州橋投西大街。陳元鳳現在住的驿館是新城西北,投西大街在舊城城南,兩處原本是南轅北轍,但遼國使館在投西大街街南,而韓拖古烈一行又住在街北的都亭驿,投西大街如今也算是汴京一個炙手可熱的地方。不過陳元鳳是沒甚麽借口去拜會韓拖古烈的,他心裏面也并無這個想法,如今陳元鳳在汴京,是以“知北事”、“主戰”兩件事而立身的,朝中如今除了那些因爲呂惠卿事而怨恨他的新黨,以及對他偏見很深的舊黨,許多年輕力壯而渴望有爲的官員,都十分親近他,認爲他是個“不黨不阿”的君子,值得信任。而且,大家暗地裏都覺得他既在宣台之中舉足輕重,在皇帝與禦前會議中,也頗受重視。陳元鳳知道自己并無什麽根基,反倒是政敵不少,因此也格外注重自己的形象,絕不肯在這個時候去私見韓拖古烈,招人非議。
他去投西大街,隻是因爲李敦敏不久之前,剛剛把家搬到了投西大街。
太府寺丞的确是個肥差,大宋朝官員薪俸雖然優厚,可州橋一帶的宅子,也不是尋常官員買得起的,李敦敏才入京時,窮得連馬車都坐不起,但幾年下來,已是宦囊頗豐,難得的是,他官職雖卑,卻沒少得罪人,可禦史台居然沒找他麻煩。這一點讓陳元鳳十分羨慕。雖然也有人說那是阿沅頗善貨殖之術,替李敦敏打理家産,生财有道,但這些話陳元鳳自然是半點都不信的。那阿沅還是他送到李敦敏府上的,如今逢年過節,阿沅還要差人送些禮物到他府上,可他壓根也不相信當年那個落魄的小丫頭,懂什麽貨殖之術,便是那個“杭州正店”,陳元鳳也認定全是因爲石越關照,方能一直開下去。他當年将阿沅送回,其實也沒安什麽好心,原本他是希望這丫頭能回到石府,再加籠絡,可以幫他收集一些石府的陰私,哪料到阿沅脾氣固執得很,竟然死也不肯回石府,讓他如意算盤打空。雖說那阿沅一直十分感激他,但對陳元鳳而言,她既不肯回石府,對他便全無價值,他又哪裏會真的在乎阿沅這樣的人的感激?相反,他心裏面的歧視是根深蒂固的,因此也認定李敦敏必是因爲做了太府寺丞,才能有現今的家産。
而他因爲得罪的人太多,此前雖然一直做地方官,卻都十分謹慎,守着點俸祿過日子,雖然宋朝之制,地方官的各色收入遠較京官爲多,又兼之地方開銷遠低于汴京,在任之時,倒也不曾爲那阿堵物發過愁。可他此番入京,一旦多滞留幾日,便覺得囊中羞澀,十分支應不開。他雖是住在驿館,兼之是國喪,聲色犬馬的開銷已是省去不少,但石越與司馬光改革驿館之法後,對官員來說,的确是頗有許多不便。以前驿館使費,官員隻管混用,虧空往往要驿吏填補,如今連借個馬車,都要先讓管家把缗錢交到賬房,否則這些驿吏便裝聾作啞,不肯支借。尤其這又是在汴京,驿吏都是極混賴的老吏,千方百計讨要打賞,連晚上送點熱水,都要“湯水錢”,要不然便連熱水都無人伺候。這等事情,若發生在各路府州,早就一頓好打,但既在汴京,禦史台虎視眈眈,官員們都要個體面,誰也不想爲了幾個銅錢成爲同僚笑柄,也隻好忍氣吞聲。
陳元鳳這次來京,随從帶得稍多了點,十幾口人加上坐騎住在驿館,每日花銷不菲。再加上總有些人情往來、賞賜打點,又免不了有打秋風的同鄉故舊上門,他來汴京時帶了三百足貫缗錢,竟然就花了個精光。迫不得已,數日之前,他隻得找李敦敏借了五百缗交鈔。誰知道偏有這般巧法,才一借到錢,便有幾個河北的儒生,逃難至此,叫他在安遠門碰着,他原做的是河北學政使,這些人都是當日他親自考試過,拉到面前諄諄教誨過的,難道這時候見他們落難,他也裝視而不見?隻好咬咬牙,白送出二百缗。剩下三百缗交到管家手中,各家店子賒欠的賬一結,已是一文錢不剩。
沒奈何,陳元鳳隻好又找李敦敏借了二百缗交鈔。早上叫管家去李府取了錢,李府又跟着管家過來一個人,送了張帖子,道是晚上要請他吃頓便飯。陳元鳳自是不好回絕,兼之他與李敦敏交情甚笃,雖是趕上皇帝召見,耽誤了時辰,卻仍不以爲意,出宮之後,依舊往李敦敏府上去。
雖然大宋朝現在處于戰争之中,可是汴京的夜晚,依舊是燈火通明、金吾不禁。國喪之間,瓦子勾欄暫停營業,可其他的行商、住商,都照常經營,州橋一帶,依舊是熙熙攘攘,除了偶爾聽到報童叫賣,大聲喊着前線的戰報,偶爾能見到一些逃難的流民在沿街乞讨之外,陳元鳳幾乎感覺不到戰争的氣息。他騎着馬到了投西大街,發現街南的遼國使館,依然是在禁軍的嚴密看管之下,偶爾有一兩輛馬車進去,都是蒙得嚴嚴實實,讓人覺得神秘莫測。而街北的都亭驿,這幾日間也是戒備森嚴,但驿館外面的馬車,明顯就要多出許多。
韓拖古烈在汴京畢竟是很有人緣的。盡管是兩國交戰,但還是有許多士大夫自認爲心中坦蕩,并不如何避諱,親自來拜訪的,送上詩文書信的,絡繹不絕。而韓拖古烈也抓住一切機會,向這些人表明遼國議和的誠意。他竭盡可能的将這場戰争描繪成一場可悲的意外,盡可能的在不喪失尊嚴的情況讓人感受到他的歉意——盡管他絕不會宣諸于口,但仍然赢得了許多人的諒解。
至少對他個人而言,汴京很少有人能痛恨得起來。汴京絕大部分的士大夫,都知道他是堅決反對這場戰争的,人人都相信他對宋遼通好所抱持的善意與誠意。大概這也是爲什麽韓拖古烈來京不過數日,便能順利的拜會禦前會議的幾乎全部大臣的原因吧。若是換一個人,宋廷多半會将他扔在驿館晾個十天八天再說。
無論有多麽不可思議,但這的确是一個事實。汴京的士大夫們,直到這個時候,似乎仍然将韓拖古烈看成自己人。仿佛他們仍有一種共同的語言,能夠互相理解彼此的無奈與痛苦。據陳元鳳所知,即使在禦前會議中,也有大臣相信,如果石越的議和條件能夠成功讓遼主罷免耶律信,而以韓拖古烈取而代之的話,那麽宋遼之間恢複和平,依然是可以信任的。甚至可以這麽說,假設宋遼之間要實現和平的話,那麽韓拖古烈在遼國執政,便是必須的條件。即使是陳元鳳,也是如此認爲的。
隻不過陳元鳳并不認爲遼主會任由宋人來決定他的北樞密使人選而已。
陳元鳳才到了李敦敏的宅子外面,李府早有家人在門外候着,遠遠見着陳元鳳,就一路小跑着過來,服侍着他下了馬,将他迎進府中。便在同時,已有家人進去通報,李敦敏親自迎出中廳,與陳元鳳笑着叙過禮,也不在廳中奉茶,便将他往自己的書房裏請。
李敦敏的書房十分寬敞,陳元鳳進到書房之時,已有家人在書房裏擺下桌椅與各色點心,點起幾盞明晃晃的大蠟燭來,待李敦敏與陳元鳳落座後,又有侍婢送上溫好的酒菜,李敦敏提箸請陳元鳳吃了一口旋切魚脍,一面喝着酒,一面便說些家常閑話。
自從熙甯末年,陳元鳳對呂惠卿反戈一擊之後,七八年來,陳元鳳都很少再享受聲色犬馬之事,他是一個将功名事業看得極重的人,爲了搭上範純仁這根線,鞏固他對自己的信任,也爲了不給朝廷中那些政敵把柄,這些年陳元鳳一直過得小心謹慎。範純仁自己很節儉,也不喜歡别人生活太奢侈,陳元鳳就算遠在成都,也要每十天才能吃一兩次肉。這種狀況,一直到他轉任河北路學政使,才稍有改變,然而即使如此,在河北官員中,他也是有名的不愛口腹之欲。
但李敦敏與陳元鳳卻是布衣之交,二人相知已久,李敦敏素知陳元鳳未中進士之前,吃東西便已經是十分講究的了,因此他辦的幾個下酒之菜,看起來尋常,卻是特意去尋了汴京有名的廚子來府中做的,平常便是李敦敏自己也吃不起。
他這點心思卻也不曾白費,果然陳元鳳口裏雖然不說,但下箸極快,吃得甚爲歡快。
酒過三巡,李敦敏瞧見陳元鳳已是臉色微醺,當下輕輕揮了揮手,他那管家見着,連忙打了個眼色,領着幾個侍婢退出書房,李敦敏一面從袖子中抽出一疊交鈔,輕輕放到陳元鳳跟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