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多保忠離開汴京的時間其實很短,然而在再次回來之後,宮裏面的情形,便已讓他頗有物是人非之歎。垂簾時期宮中最得勢的陳衍與清河郡主,如今都已是昨日黃花。陳衍在忙于太皇太後的山陵之事,而清河郡主則退居家中,深居簡出,整日替太皇太後念佛訟經。曾經炙手可熱的兩個人,幾乎是轉瞬之間,便可以讓人看到他們凄涼的下場。而如今宮内的權貴,搖身一變,換成了李舜舉、龐天壽、童貫三人。尤其是李、龐二人,極得新帝的信任,李舜舉官拜入内内侍省都都知,這是從五品的高官,“内臣極品”,是大宋朝宦官所能做到最高位置,号稱“内宰相”;而龐天壽雖然還隻是從八品的入内省内東頭供奉官,但他是一直跟着皇帝的從龍之臣,自非尋常内侍可比。再加上内西頭供奉官童貫,這三人,都是當年雍王叛亂之夜,曾經拼了死命保護小皇帝的宦官。因此,這其中的酬庸之意,倒也十分明顯。
想到這些,仁多保忠心裏面又更加安慰幾分。
不管怎麽說,小皇帝對于那些忠于他的人,并不算十分薄情。
他小心翼翼的随着龐天壽進到殿中,行過大禮,聽到皇帝淡淡的叫了一聲“平身”,又謝恩起身,低着頭侍立在殿下,靜靜等待皇帝發問。但他耐心的等了許久,左等右等,都不見皇帝說話。仁多保忠心下納悶,終于忍不住悄悄擡頭偷看了一眼,卻見趙煦提着筆,還在批閱奏章。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趙煦仿佛又長高了不少,一張清秀蒼白的臉上,更又多了幾分陰沉的感覺。
仁多保忠哪敢催促,隻好繼續侍立等候。這卻是一番好等,幸好他是武将出身,久站倒還不算什麽,隻是不知道皇帝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心裏面不免又打着小鼓,胡思亂想。便這麽着等了約小半個時辰,才忽然聽到皇帝問道:“守義公,朕聽說你生了兩個好兒子。”
仁多保忠愣了一下,再沒想到皇帝一開口是說這個,他又不知皇帝的意思,隻得躬身回道:“臣惶恐,臣有失教養……”
“什麽有失教養?”趙煦也不料仁多保忠會如此狼狽,不禁笑出聲來,又笑道:“卿家三郎十幾歲便能守東光,若這也是有失教養,耶律信大概會氣死。朕聽說韓拖古烈這次來,還特意問守東光的少年是誰家子弟?”
仁多保忠這才算真正松了口氣,謙道:“陛下謬贊了。”心裏卻是不住的苦笑。這次他率兩子出征,當日渡河之前,他是安排第三子仁多觀明去冀州的,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仁多觀明少年心性,将他的話完全置之腦後,自己又跑回了東光。結果差點父子三人都爲宋朝盡忠。這次他回京,又想将兩個兒子一并帶回來,不料又是一個也不肯聽他的,仁多觀國在冀州時便自告奮勇,随何畏之救援東光,如今頗受何畏之賞識,在鎮北軍中如魚得水,再不肯走。而仁多觀明被王厚薦了個行軍參軍之職,“回京”二字,更是提都不用提。此時皇帝當面誇獎三郎,他臉上雖覺光彩,可心裏面,倒是擔憂更多幾分。
但趙煦哪裏體會這些爲人父的心情,隻是自顧自的笑道:“俗語道‘将門虎子’,這話真是一點不假。十幾歲便有如此忠義膽色,日後必是我大宋棟梁之材。如今國家正是多事之秋,所謂‘千軍易得,一将難求’,若是我大宋的那些世家将門,皆能如卿家一般,朕複何憂?”
仁多保忠正想再謙遜幾句,但趙煦思維跳躍,說話語速極快,根本容不得他打斷,便聽他一口氣都不歇,又繼續說道:“守義公你是我大宋的宿将,此番又曾親自領兵,與遼人作戰,深知遼人虛實。這回也是你陪着韓拖古烈來京,路途之上,當與韓氏多有交談。如今契丹請和,朝議紛紛,有謂可和者,有謂不可和者。朕深知卿知兵,又深信卿之忠義,隻是卿回京之後,卻實令朕失望。”
這話一出口,仁多保忠慌忙又跪了下去,頓首道:“臣自知罪不容誅……”
“罪不容誅?”趙煦冷笑道:“卿有何罪不容誅之事?”
“臣敗軍辱國……”仁多保忠才說了五個字,便被趙煦打斷,厲聲道:“勝敗是兵家常事,你有何罪之有?朕失望的,是你回朝之後,于和戰不發一言!”
“這……”
“今日朕召你來,便是要當面問問你,究竟是可和,還是不可和?”
趙煦的目光咄咄逼人的逼視着伏在地上的仁多保忠,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親政的小皇帝趙煦,就已經如此的象他的父親,讓仁多保忠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巨大的壓力。但是,盡管如此,仁多保忠仍然在心裏面猶疑。
“臣……臣不敢說。”
“不敢說?”趙煦幾乎是愕然,“卿有何話,隻管說來,朕非拒谏之主,絕不至因言加罪。”
“不敢。”仁多保忠忙道:“陛下之明,堪比堯舜,天下不論賢愚不肖皆知。臣所慮者非此,而是……”
“而是什麽?”
“而是,而是臣以爲子明丞相不過假議和而已!”雖然在心裏面有過一些掙紮,但仁多保忠最終還是決定不要得罪皇帝才是明哲保身之法。
“假議和?!”趙煦已經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臉上寫滿了震驚。“卿莫不是說笑?果然是假議和,難道連朕都會不知道?!”
“此非臣所知。”涉及到宰相們與皇帝之間的矛盾,仁多保忠毫不猶豫的裝起糊塗。
“那卿有何依據說是假議和?”
“臣在永靜、冀州之時,見禦河糧船依舊晝夜不停往東光運糧;至大名府時,聽到宣台急急催促各地冬衣;回京之後,又聽聞朝廷明年要從荊湖南北路多買糧數十萬石,有官員正在爲運輸而發愁……若說冀州、永靜、大名之事隻是未雨綢缪,那明年自荊湖南北路多買數十萬石糧食,又是爲何事?自熙甯以來,荊湖南北路雖墾田日多,戶口滋衍,已有富饒之稱,然至京師轉運非易,走水路須沿江而下,至揚州再走汴河,可江淮已然是魚米之鄉,故朝廷若不是迫不得已,兩湖之米,是不進汴京的。”
“不錯。先帝開發湖廣,規模宏大,然最終卻隻可說完成了一半。荊湖南北兩路,最終到底沒能修成一條運河,以水路連通汴京。走陸路事倍功半,下江淮多此一舉。故此荊湖南北之糧,畢竟隻能用來防江淮益黔有個天災人禍。”說到這裏,趙煦忽然笑了起來,道:“到荊湖南北多買糧食,卿隻怕是聽錯了。”
“臣聽錯了,亦或是有的。然以臣對子明丞相之所知,仍不能信他是真議和。”
趙煦見仁多保忠說得如此堅定,亦不覺訝然,默然一會,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又問道:“且休要管甚真議和假議和,倘若和議是真的,卿又以爲如何?”
仁多保忠臉上抽搐了一下,但他伏在地上,趙煦自是半點也看不見他神色的變化。他本想說:“那也無甚不可。”但是,最終說出口的,卻是迎合皇帝心意的話,“若如此,臣以爲此時不當議和。”
果然,他話一出口,趙煦便十分高興,哈哈笑了幾聲,道:“朕果然沒有看錯人。你快起來罷。”望着仁多保忠謝恩起身,趙煦又說道:“卿在武強吃了敗仗,朕知道卿十分灰心,然卿還是要打點精神,在京休養數日,日後朕還要用得着卿處。”
一時之間,仁多保忠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吃驚,但他心裏明白,如今大宋選将,隻怕他面前的小皇帝說了也不能全算,雖然皇帝他絕不敢得罪,但兩府諸公他同樣也不願招惹,因此忙又欠身道:“恕臣愚鈍。陛下,所謂軍權貴一,陛下既以征戰之事委右丞相,似乎……”
“此事卿不必擔心!”仁多保忠話未說完,趙煦已是擺着手打斷他,道:“石丞相的事權,朕既任之,則必信之。朕要用卿的,是另一處。”
“另一處?”仁多保忠疑惑的擡眼偷看了皇帝一眼,卻見趙煦滿臉興奮之色,又聽他說道:“正是。有人獻策,可效李唐攻高麗故伎,征調海船水軍大船,籌兵四五萬,自海路攻遼國東京,使其首尾不得相顧……”
“陛下!”仁多保忠不等皇帝說完,已是大吃一驚,急道:“此策恐不可行。”
“爲何?”趙煦卻不料仁多保忠反對,興頭上被人澆了一盆冷水,不由大是不悅,拉了臉說道:“朕籌劃已久,頗覺可行。況李唐當年攻高麗,曾得奇效。”
“高麗與契丹不同。高麗國都近海,以水師自海攻之,雖花費甚大,然而正是攻其要害,故而有用。而契丹之精華在其南京、西京道,往北則是中京、臨潢附近,以海船水軍攻遼之東京道,便好比征調騎兵,焚掠其上京道之西北草原,是以寶貴之兵力,攻敵所不急,擊敵所不救。縱然做得到,又有何意義?隻是白白耗費國帑而已。如今朝廷方在河北河東與契丹相持,陛下果有四五萬人馬,請使之增援河北河東,或許最終取勝,便勝在這四五萬人馬之上……”
“朕哪有這四五萬人馬?須得臨時征募。”趙煦被仁多保忠這麽一說,臉一下子便紅了,讷讷道:“隻是兵法有雲,以正合,以奇勝……”
“話雖如此,然奇兵不可恃。用兵之道,若以正可勝,便沒有必要節外生枝。”涉及到這等大事,仁多保忠便不敢再一意迎合皇帝,畢竟日後若有個什麽差錯,他此時若不勸谏,到時便也脫不了幹系,因此他一心一意要打消皇帝這個念頭,又道:“陛下果真要襲遼人東京道,與其臨時去征募烏合之衆,莫若靜待高麗出兵。高麗之兵再差,亦強過陛下臨時征募之兵。”
“高麗果然會出兵麽?”趙煦疑道,“朕已是幾番下诏,要秦觀催促,然至今仍不見他一兵一馬。”
“高麗以一小國居于兩大國之間,勝負未明,陛下催也無益。然陛下隻須寬心等待,其必然出兵。”
趙煦揣摸仁多保忠話中之意,不由喜道:“卿是說我大宋必能取勝麽?”
“臣觀王厚用兵,有必勝之理。”
這些話卻全趙煦所喜歡聽到的,他立時高興的問道:“何出此言?”
“以臣觀之,耶律信如劍,韓寶如斧,而王厚似牆。劍斧再如何鋒利,砍在牆上……”
召見過仁多保忠之後,趙煦心裏面又多了幾分絕不議和的底氣。此前無論誰說,畢竟隻是一種願望而已,他不想議和,但若戰局逼着他要議和,他也無法可想。但仁多保忠是自兩軍交戰的地方回來的,他既也說不當議和,又認爲宋軍能很快取得更大的優勢,這便讓趙煦的底氣更加足了。因此,便連他的心情也變好了幾分,而心情一好,思維又變得更加敏捷。他突然又想起石越前不久呈進的一份劄子,依稀記得劄子中石越曾提到給戰損的幾支禁軍補充兵員的事,他連忙叫龐天壽幫他找出來,又細細讀了幾遍,腦子裏面,不斷的想起仁多保忠“假議和”的說法。
“假議和”的說法是不可思議的,趙煦無法理解如果石越他們有這樣的想法,怎麽會不禀報與他知道。但這個想法,卻又似生了根的,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議和不是什麽奇怪的事,倘若能夠通過和議達成目的,便最好不要采取戰争的方式,這原也是理所當然的。當年太祖皇帝想要收複幽薊諸州之時,不也是設想先通過交涉贖買的方式,要契丹不肯答應,才訴諸武力麽?“兵兇戰危”不是說着玩的。趙煦自小受的教育,也是“兵者兇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每個人都會告訴他,不管擁有多麽強大的軍隊與武力,也不可能保證戰争一定會取得勝利。遠的不說,對西南夷的戰争就是一個好的例子。
因此,趙煦也從不曾懷疑過他的宰執大臣們是可能将議和當成一個選項的。
直到仁多保忠提出石越是“假議和”之後。雖然當時他覺得是不太可能之事,但事後再想想,卻總覺得莫名的蹊跷。
因爲心裏一直萦繞着這樣的想法,下午的時候,禦前會議向他報告石越請求在議和條款上做出重大讓步,不再要求遼人歸還擄獲的财物,趙煦竟然也沒有感到十分憤怒,更沒有堅定的反對。
趙煦的異常表現,被視爲皇帝的态度發生了微妙的改變,讓一些人松了一口氣,又讓另一些人開始緊張。但趙煦卻渾然不覺,隻是一直思忖着“假議和”的事。到傍晚時分,他又讓人去喚來陳元鳳,在便殿接見,詢問他的看法。
然而,陳元鳳的回答卻讓他大吃一驚——“臣以爲此亦大有可能!”
“既是如此,那爲何要瞞着朕?”他不解的追問。
“恐陛下年幼洩機也!”
陳元鳳直截了斷的回答,便如一根刺針,狠狠的紮在了趙煦敏感的自尊心上。但也讓他立時明白了這可能就是真相。他年輕的臉頓時漲得通紅,身子氣得一直發抖,卻半晌說不出話來。
而陳元鳳卻始終垂着頭,仿佛全然沒有感覺到皇帝的怒火,反倒是自顧自的發着議論:“此亦無足怪。本朝自熙甯以來,朝野儒者所宗,其大者不過道學、新學、石學、蜀學,而這四派,名則紛争,實則同一,最後不過歸爲兩個字——‘宗孟’!漢唐之儒,都是宗荀子;本朝之儒,都是崇孟子,此即本朝與漢唐之大不同處。這亦是儒者最大的區别。宗荀子者,必然崇君,重君權;崇孟子者,便是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陛下雖然是天下至尊,但是在本朝那些儒者看來,卻到底還要排在祖宗社稷之後。此輩自相标榜,自以爲爲了黎民百姓、祖宗社稷,‘尊君’二字,竟可以不講,至于觸怒至尊,無君無父,更是引以爲榮。這便是熙甯、紹聖以來儒者的風氣!似韓維、範純仁、韓忠彥輩,皆是本朝忠厚醇儒、老成可信之人,然此風所及,此輩竟皆爲一幹邪說所惑,明明是跋扈欺君,他卻當成忠君愛國。開口祖宗之法,閉口社稷爲重,可曾有一人将陛下放在心上?恕臣大膽,這等事情,若在漢唐,便是權臣亂政,雖三公亦可誅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