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從第三日起,唐康便幹脆不直接參預談判了。而遼國那邊的情況看起來也好不到哪裏去,也是從這天開始,便隻有耶律昭遠一個人過來,與吳從龍交涉。唐康知道,對于吳從龍來說,是戰是和都是無所謂的,就算他心裏有什麽主張,那也是次要的。他此時大概也已經漸漸熄了做“和議功臣”的心思,隻是能夠參與甚至主持對遼國的談判,這對于吳從龍來說,依然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自然要好好把握,即使和談不成,若他表現突出,日後仍是極重要的資曆。而耶律昭遠,唐康也早就認識,在遼國朝廷之中,他是主張與宋朝維持和平通好的文官階層的代表之一。僅以談判的這兩個人來說,他們都是抱着想要達成和議的期望的。隻是,僅僅靠着談判者的誠意,是無法拉攏宋遼兩國之間的巨大分歧的。
每天晚上吳從龍都會來找唐康商議,彙報白天的進展,認真的讨論哪一條可以繼續讓步,分析遼國君臣的心思,猜測他們真正的底線,撰寫報告宣台的節略……談判本來就是十分艱苦的事,尤其是自熙甯以來,宋遼兩國之間的大小談判數不勝數,雙方都積累了豐富的經驗。盡管分歧很大,而且事實上二人主持的談判還要受到遠在大名府的石越的遙控指揮,他們的實際權力小得可憐,但吳從龍并無半點抱怨,仍然假設遼國隻是漫天要價,雙方最終終可達成一緻。
這種克盡職守的态度讓唐康都不禁動容,想來耶律昭遠或許也是抱着與吳從龍差不多的心思……但唐康自認爲自己是無法做到這一點,他每天都在武邑的諸軍營寨中流連,整日的與龍衛軍、兩個神衛營的大小武官厮混。不是與種師中喝酒,便是找張蘊下棋,又或是在軍中打馬球、看相撲——這都是紹聖時大宋軍中最時興的娛樂活動之一。自從遼軍渡河攻入永靜軍,當地百姓許多逃難不及,都被遼軍擄走,如今武邑一帶,幾乎是十室九空,因此當地除了駐軍便是随軍的民夫,唐康也别無他樂,隻好和一幫禁軍校尉混得厮熟。以唐康的身份,武邑的禁軍,自種師中、張蘊以下,誰不巴結?他既肯折節下交,出手又十分闊綽,衆人自然更加拼命奉承,因此自到武邑,唐康倒也自得其樂,竟比在信都更快活十分。
時間便在不知不覺中流逝,轉眼之間,唐康便已在武邑過了七天的太平日子。這一年的秋分也已經過去了十天,在深、冀、河間一帶,一年之間那爲數不多的秋高氣爽的日子,眼見着就要結束,再過四天,便是寒露,天氣便要開始漸漸轉冷。掐指一算,至立冬也就是一個月多點了。
從氣候來說,天氣轉冷,其實對于遼軍要更加有利。而且戰争的僵持不決,對于宋朝最不利的,還不在軍事方面,而是在生産上——秋分前後原本是種植冬小麥的時間,然而受到戰亂的影響,差不多有半個河北,田地完全荒蕪。如此廣大的産糧區整整一年沒有收成,宋廷要面臨多麽沉重的赈濟壓力,是可想而知的。處置稍有不當,便會形成群寇蜂起的局面。盡管不能說遼國便不受影響,數十萬的壯年男子長年征戰不歸,即使是純遊牧民族,在生産方面也是一個災難,更何況遼國已經并非純粹的遊牧之國。然而相對來說,仍然是宋朝蒙受的損失更加巨大。畢竟戰争是在宋朝的國土上進行,而遼軍又是出了名的所過之處,磚瓦無存。
不過,看起來這些犧牲宋廷已經做好了承受的準備。從後方,開始源源不斷的運來秋冬的棉衣與鞋子,宋廷以各種利益爲誘餌,鼓勵商人将棉花、秋冬衣鞋運往汴京與河北,以保障軍隊與災民的供應,但即便如此,過冬物資仍是供不應求。此事還導緻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因爲宋廷從各地半強迫性的采購了大量的棉花,更導緻了全國性的棉花緊缺,皇帝被迫頒布“種棉诏”,下诏全國各州縣強制推廣種植棉花,形成自熙甯以後的第二次種棉潮,從此徹底改變了宋朝的紡織品供應結構。
但在紹聖七年八月二十一日的武邑,唐康對于這些事情,都沒有太深的感受。他隻知道,托石越極度重視後勤補給的福,武邑的駐軍居然在八月中旬便全部領到了秋衣,而爲了趕在河水結冰前運送更多的糧草,禦河的運能更是幾乎被宋軍使用到了極限——如今的大宋,已非熙甯之時,更不似紹聖初年,現今決定前線糧草供應的,不是産量,而是宋朝的運輸能力。
因爲十幾萬人馬能穿暖喝足,王厚又更加變本加厲的推行着他的高壘深壕之策,各軍的營寨,都紮得象一座座堡壘似的,寨門都是用合圍粗的大木造成,其間偶有遼軍小隊人馬過河挑釁,宋軍雖然也出動騎兵驅逐,但王厚嚴令各軍追擊不得渡河。龍衛軍有一個副指揮使率兵追擊遼軍,深入深州地界十餘裏,帶了十幾個首級得勝而回,結果剛到營門口,便被王厚遣人全部逮捕問罪,自那副指揮使以下,所有軍官全部處斬,傳檄各軍示衆,連普通的百餘名節級士兵,亦被杖責。更令諸軍憤怒的是,王厚還将那個副指揮使的人頭遣使送至深州韓寶帳中,申明宋廷願謀求和好之意。雖然次日韓寶便也立即投桃報李,送了個人頭過來,聲稱是率軍渡河騷擾的遼将首級,然這邊宋軍之中卻是無人肯信,衆将校全部憋了一肚子氣,隻是畏于軍法,敢怒而不敢言。唐康曾将此事詳細禀報石越,不料換來的卻是一頓極嚴厲的訓斥,石越親筆回信,警告唐康,除非王厚有謀反之心,否則他縱是陣前斬了姚麟、種師中、賈岩,唐康亦不必向他報告。并稱他已給王厚下令,若唐康敢有違王厚節制,便讓王厚先将他斬于軍中,然後再上報。更讓他尴尬的是,石越還将這封信分别抄送給了王厚以下諸統軍大将,并令王厚宣示諸軍,“鹹使知聞”。
這個令人不快的插曲,更進一步鞏固了王厚在軍中的地位。各軍将領不料石越如此信任王厚,自姚麟以下,見着王厚都不敢擡頭。
而王厚也更加恣意自得,每天在軍中置酒高會,以犒勞諸軍爲名,往來冀州、永靜各軍之中,所到之處,必宰殺豬羊,賜酒軍中,每天僅要殺掉的羊,就多達上千頭。諸将凡言及攻戰之策,他就隻管用大話搪塞了過去;喝到高了,更會時不時漏出幾句“歸期不遠”之類的話來;又常說什麽“大事自有兩府諸公安排”;甚至連提到遼國,也隻稱“北朝”,連句“胡虜”都不曾說過……
可石越與王厚縱是如此忍氣吞聲,遼軍不耐煩的情緒仍是越來越明顯,過河挑釁的小股騎兵,也越來越多。因爲每次這些挑釁的遼軍都很容易被宋軍擊敗,而且他們的所乘之戰馬也有瘦弱疲勞之态,宋軍中許多的中級武官也越來越看不起遼軍,許多人都相信遼軍已然“師老”,宋軍絕對有能力擊而破之。若非西軍自熙甯以來,極重紀律,軍中階級鮮明,無人敢犯,又有一個前車之鑒擺在面前,隻怕已不知是什麽局面。
唐康也是個極聰明的人,這七天之中,他外表無所事事,但是心裏不知多少次懷疑石越與王厚是假議和、真拖延,然而唐康心裏也很清楚,他能猜到的事情,絕對瞞不過耶律信,不管宋朝是真議和假議和,遼國君臣絕不會傻傻的被石越與王厚牽着鼻子走,他們心裏面必然也有幾個時間點,如若到了那個時間,仍然議和不成,遼軍必然也會有所舉動。而宋廷這一邊,涉及和戰大事,朝廷中更不可能沒有半點争端。但是,盡管有這些懷疑,讓唐康始終弄不明白的是,石越與王厚,以及宣撫的衆谟臣,同樣也是一時人傑,他們同樣不可能不知道遼國君臣絕不肯被他們輕易牽着鼻子走這件事……
既然無論如何都難辨真假,唐康便幹脆耐心的等待。
等待該發生的事情。
在某一天,就算是耶律昭遠,也會徹底失去耐心。
在某一天,他收到的邸抄中,會報道朝廷中關于和戰的争論,以及最關鍵的,皇帝與禦前會議其他成員的态度!
他仍然有一個讓王厚可望而不可及的身份——他也是禦前會議成員。總有一日,朝廷會問到他的意見。
而且,這些應當都是指日可待的事。在這七天的談判之中,他和吳從龍不斷的接到宣台的指示,吳從龍幾乎每天都會奉命向耶律昭遠做出或大或小的讓步,到八月二十日時,他們就已經退到了最初石越所劃定的底線了。而遼人的讓步卻極小,數日之内,雙方其實隻達成兩個共識——以“熙甯誓書”爲日後兩國關系之基礎;不将對高麗國的宗主權問題歸入和議之中。但分歧卻是根本性的,盡管耶律昭遠松口表态,遼國要求宋朝“贈送”遼主的錢帛數目仍可商議,表面上看雙方達成和議的障礙越來越少,可唐康心裏面卻也看得越來越清楚。
雙方的分歧并非幾個條款那麽簡單,而是關系到誰是這場戰争的勝利者。
石越的開價看起來誠意十足,但擺明了是以潛在的勝利者自居。而遼國表面上看起來咄咄逼人,其實卻也隻是想要宋廷承認他們是勝利的一方而已。
大宋自恃有十餘萬精兵嚴陣以待,但遼人亦同樣自恃有十萬戰無不勝的鐵騎。并且,将來若有決戰,必是野戰,這更是遼軍之長,況且又是在一個極合适騎兵作戰的地區,遼人是相信自己占據優勢的——至少從遼人的作派中,從吳從龍所轉叙的耶律昭遠的言談舉止中,唐康是如此判斷的。這是他在和議之初所完全沒有想到的——遼主願意議和,隻不過是因爲覺得宋軍也不可小觑,再打下去,爲了這種勝利,他要付出的代價與風險都太大了一點。遼軍雖然喪失了一些主動權,然而另一個層面上的主動權,遼主仍然有理由相信還握在他手中,以耶律信、韓寶治軍之能,在河北平原之上,遼主依舊可以想打就打,想走便走,大不了,退兵回國,明年再來!
盡管唐康是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遼人還有啥本事“明年再來”,但他至少已經看得明白,遼主麾下十萬鐵騎,斷不會當真被宋軍區區幾百門火炮所吓到。火炮對于騎兵究竟有多大的威脅,是誰也拿不準的事。唐康雖然認爲火炮對于扭轉宋軍的戰略劣勢意義重大,卻也并不相信幾百門火炮對數以萬騎的契丹鐵騎能有多大作用。
真正對遼主産生威懾的,應該是那幾百門火炮背後所展示出來的國力。大宋朝有多少火炮,僅僅取決于火炮在财政支出中的優先等級而已。大宋不是一個窮兵黩武的國家,和平之時國庫開支要優先滿足的事情太多,未真正經過實戰檢驗的火炮如果能排在優先事項前五十名之内,大概所有支持發展火炮的文武大臣們都要歡呼雀躍了——而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從熙甯中後期至紹聖初年的具體情況來看,若非是司馬光、石越全力經營兩北塞防,構築大名府防線,再加上受到耶律沖哥成功使用火炮的刺激,裝備火炮的事能排進前一百名就相當不錯了。這是宋朝與遼國完全不同的地方之一,在遼國,如果遼主想要全力造火炮,他就可以全力造火炮;在宋朝,就算趙顼死而複生,若他不想激起朝廷之内的嚴重對立,最終搞得半個國家無法運轉的話,那他最好還是要多多關心一下他的國庫開支情況,以及各位大臣們的好惡取向。若單以紹聖初年的那幾年窘狀來說,他每往軍費開支上增加一文錢,大概都得事先準備好幾十個重要大臣的職位該由誰來頂缺……
但是,當真正的面對戰争威脅之時,那就全然不同了。
這些事情,遼主自然也是明白的。隻不過,在此之前,宋朝從沒有成功的向遼人展示過将國力轉變爲軍力的先例。相反,有相當長一段時間,這個國家隻是一直在用軍隊來消耗自己的國力,然後一無所得。在最極端的一個時期,他們每年花費了七八成的财政收入在軍隊上,結果舉國上下,卻隻有一隻臨時整編的軍隊能夠野戰!
宋人趁遼國衰弱之機,一舉擊敗西夏,收複河西之地,實現中興,這的确讓人印象深刻,但若從事後來分析,西夏内亂不已,許多貴人被宋人分化收買,而之前又窮兵默武,一而再、再而三的分兵與宋軍戰于堅城硬寨之下,白白損耗實力……如此種種,恐怕也是重要的原因。從職方館獲取的情報中,唐康知道遼國君臣之間不乏這樣的議論,尤其是在受挫于西南夷之後,這種議論就更多——宋朝整軍經武是一個方面,但西夏其實更是自取敗亡……
總而言之,國力是一回事,軍力又是另一回事。宋朝國力遠勝于遼,大概遼國君臣都是承認的,但是論及将國力轉爲軍力的能力,尤其是速度,那隻怕最樂觀的人也會有所保留。
更遑論是直觀的“感受”。
火炮其實僅僅隻是一個方面而已。如今想來,遼主站在武強城上看到的,當不僅僅是那幾百門火炮,還有冀州、永靜之間七萬餘衆連綿數十裏的宋軍營寨!
而王厚在武邑的火炮齊轟,隻不過是讓遼人直觀的“感受”一下宋朝的實力而已。
許多事情,光道理明白有時候是沒用的,必須要讓他“感受”一下。
遼主想必“感受”已經很深刻,但即使他已經知道了宋朝将戰争潛力變成現實的能力,這場戰争的勝利者的歸屬,哪怕是名義上的,他也不可能拱手讓出。遼人是自居大國的,并非曆史上的那些胡狄蠻夷可比,因此,他們也是要面子的。更何況,不管未來如何,至少此刻遼軍是真正的勝利者。遼主頂多是覺得宋軍遠比想象的難對付,生了些畏難之心,尚不至于有何懼怕之意。
而大宋,若連個和議條款上的“勝利者”都争取不到,石越的相位,大約也到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