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皇上隻需遣一介之使持诏前來,便足矣。”石越淡淡說道,“勞動師樸前來,想來此事仍有轉圜。”
韓忠彥不置可否的笑道:“軍國大事,有時隻憑着公文往來,卻也說不太清楚。故此我特意來問問丞相的本意。到底是真議和,還是假議和?”
“真議和又如何?假議和又如何?總之都是議和。”石越笑道:“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所謂‘兵者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若能不動兵刀,便将遼人趕出國土,使百姓得以重返家鄉,安居樂業,又何樂而不爲?”
“若是如此,隻恐皇上不肯答應。”
“隻須是爲國家社稷有利,隻要我們做臣子的苦谏,皇上年歲雖小,卻極聖明,必能從谏如流。”
“若兩府皆不願意議和呢?”
“這又是爲何?”石越愕然望着韓忠彥,道:“隻須條款合适,持國丞相必肯議和。”
韓忠彥搖搖頭,沉聲道:“吾來之前,持國丞相曾讓我轉告子明丞相:此一時,彼一時。”
“這又是何意?”
“攻守之勢異也。”韓忠彥望着石越,他雖心裏認定石越隻是裝傻,卻也不得不先把自己的想法交待清楚,“八月之前,官軍屢敗,任誰也不能保證局勢會到何種地步,議和不得不成爲一個選擇。但如今我軍兵勢複振,更勝過往,而遼人師久必疲,如今已經是強弩之末,中智以上,皆知遼人兵鋒已止于深州,再難進半步。而我大宋卻有十餘萬大軍以逸待勞。他傾國而來,若是所向披靡,自然萬事皆休,可既然奈何我不得,那就容不得他說戰便戰,想和便和!當年真宗之時,我兵甲不修,文武多怯懦,便有千載良機也抓不住,隻好忍痛議和。可如今豈是真宗時事?禦前數次會議,皆以爲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昔日漢武帝馬邑不能擊滅匈奴,最後不得不勞師遠征漠北,落了個全國戶口減半的慘淡結局。我山前山後諸州淪陷已久,朝廷久有規複之志。然與其做北伐這等事倍功半之事,倒不如抓住眼下的良機。既然要一決勝負,在自家土地上打,勝算總大過在别人的地盤上打!”
“兩府諸公果真皆如此想?”
“如此大事,我豈敢妄言?”韓忠彥臉上露出不悅之色,“子明丞相遠在北京,不曉朝中情況,或有顧慮,亦是常情。故此我才特意前來,要讨丞相一句實話。”
石越正容點頭,笑道:“既如此,我也放心了。師樸莫要見怪,汴京非是守得了機密的地方。”
“如此說來?”
“兵者詭道也。”石越笑笑,道:“前者王厚獻策,道如今之勢,遼人利速,我軍利久。但以人情來說,遼軍自南犯以來,屢戰屢勝,幾乎未嘗敗績。他打的勝仗,自契丹建國以來算,也都是排得上号的大勝仗。隻是不料打了這許多硬仗,我軍反倒越戰越強,人馬越打越多,如今馬步已達十餘萬,他出師三個多月,人馬疲憊,士卒必生歸心,明知再無力進取,可要就此退兵,如何可以甘心?況且他雖然無力繼續南犯,卻隻是因糧草難濟,人心思歸,并不是真的懼怕我軍。相反他打了這許多勝仗,更免不了有些驕氣。戰場上得不到的,不免便要生些癡心妄想,想要靠使節得到……”
“所以王厚之策,便是将計就計。遼人想要議和,我便與他們議和。他在大宋多呆一日,便要多耗一日的錢糧,士卒的戰意也更加消退一分。我們一邊高壁深壘,示敵以強,既不給遼人決戰的機會,亦可打消遼人謀求決戰的信心;一面卻又與之虛與委蛇,派出使者交涉議和,隻是這議和之事,既要令遼人相信我大宋是真心議和,又要在條款上慢慢拖延。拖得越久,對大宋便越是有利。”
韓忠彥原本便不如何相信石越議和之心,但這時聽到他親口說明,這才總算将一顆心徹底放回肚子裏,笑道:“如此便好,我亦可回京說明……”
他話音未落,卻聽此前在亭畔垂釣的男子高聲呼道:“參政萬萬不可!”韓忠彥幾乎被吓了一跳,卻見那人丢了釣竿,快步走到亭邊,拜倒在地,道:“下官何去非,叩見韓參政。”
“你便是何去非?”韓忠彥驚訝的看了他一眼,以他的身份,自然不會認得何去非這樣的小官,隻是先前看此人在水池邊悠然垂釣,他隻以爲是石越的什麽親信護衛,不料卻是府中谟臣。韓忠彥也是很精細的人,見石越對何去非如此優容,便已知此人在石越身邊,頗受重視。因又說道:“起來說話罷。”
那何去非連忙謝過,起身又是長揖一禮,方說道:“恕下官無狀,參政方才說要回京說明,此事萬萬不可。”
“這又是爲何?”韓忠彥笑道:“莫非你以爲兩府諸公尚守不住機密?”
“不敢。”何去非欠欠身,道:“隻是參政斷不可小瞧了遼人。”
“難道你疑心兩府之内有遼人細作?”
“不敢。”何去非連忙搖搖頭,道:“下官倒不相信遼人通事局如此神通廣大,隻是汴京之内,必有遼人細作,卻是無疑的。”
“那又有甚要緊?”韓忠彥笑道:“難不成遼國的中京、上京,便沒有我大宋的細作麽?”
“隻因遼主與耶律信,皆是聰明睿智之輩。便除此二人之外,如今北朝朝廷中,才俊之士,亦爲數不少,斷不可輕易之。參政試想,若是兩府諸公,皆知道這是假意議和,那朝中便不會有反對之聲音——細作将這些傳回遼主那兒,那遼人如何肯信?”
韓忠彥這才明白何去非擔憂之事,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便不由哈哈大笑,點頭對石越道:“這倒的确不可不防。我大宋朝廷之中,事無大小,的确都免不了要有議論不同者。這和戰大事,若說衆口一辭,卻是說不過去。不過咱們不可以找幾個人演雙簧麽?”
何去非欠身道:“若是演的,便免不了會露出破綻。兩府諸公,何人主戰,何人主和,隻怕遼人心中都有些主意了。若是某人舉止反常,便易啓人疑窦。況且皇上年幼,即便兩府諸公能演好這場戲,總不便叫皇上也……”
他這話雖吞吞吐吐,但韓忠彥馬上便也明白石越擔心的是什麽事——他害怕皇帝年紀太小,管不住嘴巴,洩露了機密。但這番話,石越自然不便說出來,所以要借何去非的口來說一說。
這番擔憂,亦不能說是杞人憂天。韓忠彥心下計議,又望着石越問道:“那麽子明丞相之意是如何?”
石越聽到韓忠彥點了名的問自己,便不好再叫何去非來回答,當下笑道:“竊以爲此事便是師樸與持國丞相、堯夫相公知道便可。”
“那皇上那……”
“欺君乃是大罪。然事有經權,祖宗社稷才是大忠,說不得,隻好先瞞上一瞞。待事後,吾輩再向皇上請罪。”石越淡淡說道:“陛下雖然年幼,然畢竟已有賢君之象,必不責怪。若果有罪責,越一身當之。”
韓忠彥想了想,點頭道:“丞相言重了。此事便依丞相的主意。既如此,我也不急着回京,隻修書一封與持國丞相、範堯夫,說明此事。皇上的诏書,便由下官擔了這個責任,就當是下官瞞了下來,丞相從不曾見過這诏書便是。然後丞相與下官再分頭上表,向皇上講明議和之利,有持國丞相與範堯夫在内呼應,皇上縱小有不願,最後多半還是會答應。”
石越萬料不到韓忠彥肯替自己分擔責任,他原本還憂慮這樣做法,得罪小皇帝太深,但韓忠彥是小皇帝願意信任的人,有他出面,他壓力自也是小了許多,因此亦不由得大喜,抱拳謝道:“如此真要多謝師樸了。”
韓忠彥連忙抱拳回了一禮,道:“子明丞明何必見外?論公這是爲趙家社稷,論私你我也算是一家人。說起來,倒還有一件私事,要與丞相商量。”
“師樸請說。”
韓忠彥笑道:“是有人請我作伐,爲的是我那外甥女的婚事……”
但他話未說完,便已被石越笑着打了個哈哈打斷,“師樸,這事卻由不得我做主。”
韓忠彥一怔,卻聽石越又說道:“不瞞師樸,我與令妹膝下便隻此一女,自小便嬌寵慣了,令妹更是視若掌上明珠,日夜便擔心她出嫁之後與夫婿不能相得,故此許下願來,要讓她自己擇婿。隻是小女頑劣,如今進士都不知看了幾榜,竟沒得一個入她眼的。我與令妹,爲此頭發都不知掉了多少。我雖不知師樸說的是哪家小舍人,然這事還是先與令妹說去,待小女點了頭,我再看不遲。要不然,我雖看了滿意,她卻不答應,白白讓我着急一場。”
韓忠彥看着石越愁眉苦臉的樣子,又是驚訝,又覺好笑,卻也不便相強,隻好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道:“既是如此,我便回京再去找我妹子商量。隻是丞相,這事卻也不好久拖。過得三年,皇上便是要選妃了,我在京時,頗聽些閑話,道是皇上看中了我那外甥女。雖說自古以來,後妃之選,都是太後做主,也由不得皇上,況且這些閑話也當不得真。但終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外甥女年歲也到了,早該适人,不如便此釜底抽薪,免了這個後患。”
韓忠彥這番話,當真是如平地驚雷一般,石越素知韓忠彥并非胡亂說話的人,他既然提起此事,那便再也不能等閑視之。但他身居高位已久,心中雖然吃驚,臉上卻絲毫看不出來,隻是輕描淡寫的笑道:“師樸說笑了,我大宋又不是漢唐,便是我想做皇親國戚,也沒這個福份呢。隻須太後在一日,這後妃,隻好向開國功臣家尋,别家再如何癡心妄想,亦不可能。”
韓忠彥哈哈一笑,卻也不再多說,笑道:“丞相說得是。聽說這次遼國的緻哀使是韓拖古烈,此人亦是一時俊彥,可惜未生在我大宋。丞相可知他吹得一手好笛子,隻不知我能不能有此耳福……”
2
雖然唐康對議和頗有腹诽,以至于韓拖古烈一行途經冀州之時,竟托病不見。但命運卻仿佛在故意捉弄唐康,韓拖古烈前腳剛走,從大名府又傳來命令,與遼人的秘密接觸,正式搬上了台面,兩國使節談判的地點,便定在武邑縣。韓拖古烈是要前往汴京對高太後進行禮儀上的祭奠,并向宋朝皇帝呈上國書,遼人顯然有點等不及,要求同時在冀州或者永靜軍對和議的條款進行交涉。而石越竟也爽快答應。遼國派來的談判使者是耶律昭遠爲首的三人,而宋朝這方面,因唐康有出使遼國的經驗,宣台選中的使者,便是唐康與吳從龍。
唐康心裏面雖然老大不樂意,卻又不敢抗命,隻好硬着頭皮前往武邑。本欲以等待吳從龍爲名在武邑多拖延幾日,以待朝中生變——這在唐康看來幾乎是一定會發生的事情——但沒想到吳從龍對這差遣十分賣命,竟是晝夜兼程趕來,還帶來了宣台想要的和議條款。
在看到石越想要得到的條件之後,唐康幾乎是目瞪口呆,若說此前對石越同意與遼人議和還有些許懷疑的話,此刻也是蕩然無存。在唐康看來,石越提出來的條件,遼人實在沒有理由不答應的。議和肯定能夠成功,難怪吳從龍如此高興與賣力——按宋朝的慣例,他辦成這等重要差遣,回朝之後,必定高升。這等于是将一件天大的富貴送到他手上,他如何能不喜出望外?
然而唐康對這樁“富貴”卻是沒什麽興緻,若非是石越的親筆劄子,他多半會托病拒絕,來個眼不見心不煩。隻要想到石越要求的條件——遼國退兵并歸還一切被擄百姓财物,罷免耶律信,兩國重申熙甯年間之誓書,永爲兄弟之國,并互遣皇子爲一名爲質——唐康心裏面便平生滿腹的怨氣。
因此,當唐康與吳從龍在武邑見着渡河而來的耶律昭遠之時,他心裏面想的盡是戰事結束之後,便要辭官去國,到南海諸國去幹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但是,讓唐康無論如何都意料不到的是,看起來幾乎是可以一拍即合的兩國議和之事,在頭一日,卻是當場便鬧了個不歡而散。
如此結局,吳從龍固然有些呆若木雞,仿若被人從頭到腳淋了一盆冰水;而唐康也是不知道該憤怒還是該暗喜。
遼人不僅完全無法接受石越那在唐康看來幾乎是委曲求全的開價,而且還開出了一份讓唐康覺得簡直是荒謬之極的要價——遼國要求宋朝放棄對高麗的宗主權、并“贈送”遼主黃金五萬兩、白銀五十萬兩、缗錢二百萬缗、精絹兩百萬匹——比起之前唐康曾風聞的要價,更高出了一百萬缗缗錢。
唐康讀過文書,當時便拂然大怒,将文書擲還耶律昭遠,轉身就走。而那邊三個使節,除了耶律昭遠外,另外兩人看過宋朝要求的條款,同樣都是滿臉怒容,并出言不善——爲着談判的需要,唐康與吳從龍商議之後,交給耶律昭遠的條款,除石越的要求之外,又加了好些條,諸如:遼國賠償宋朝損失計黃金一萬兩、白銀一百萬兩,許以馬匹牛羊折價償付;沿界河以北五十裏不得駐軍耕種放牧漁獵;遼國放棄對高麗之宗主權;割讓遼國占領之河套地區予宋朝……
在唐康看來,這都已經是讓遼人占了極大的便宜。然而在遼國的使者眼中,這卻無異于羞辱。
若非吳從龍與耶律昭遠從中竭力轉寰,和議幾乎就此夭折。
最終,雙方的初次正式交涉,由吳從龍與耶律昭遠做主,雙方勉強達成一緻,各自回去酌情讓步,次日再議。
然而第二天的談判,結果也好不到哪裏去。
遼國做出讓步,願意重新接受熙甯之盟,互遣皇子爲質,并将“贈送”遼主的錢帛削減一百萬缗。但其餘諸條,一條也不肯答應。吳從龍則和唐康商議之後,不再要求遼國放棄對高麗之宗主權,同意将遼國的賠償削減五十萬兩。
雙方分歧之大,看起來根本無法彌合。
隻是因爲吳從龍與耶律昭遠仍然在竭盡全力的努力,這談判才勉強維持了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