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大遼卻不同,大遼改變得比南朝更加徹底!
大遼在用嶄新的眼光看南朝,積極的應對南朝的改變帶來的威脅與挑戰;但南朝,雖然自己改變了,他們眼裏看到的,卻依然是過去的大遼!
在耶律信的心中,推演這場戰争的種種變化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早在幾年前,他就意識到在戰争開始後,東光可能成爲宋軍的一個重要的屯糧之所,他暗中找人數度出入東光城,對東光的城池結構,可以說早就了如指掌。
他知道要攻打東光這樣的堅固城池,就一定需要重型攻城器械,而自古以來,如重型抛石機這樣的器械,在絕大多數的戰争中,都是需要就地取材制造的。大概也隻有石越這種人,才幹得出将抛石機運到靈州城下組裝的奇事——但那也是迫不得已,靈州城下無材可取,而宋軍在圍攻靈州之時,又已經在戰略上取得了壓倒性的優勢,爲他步步爲營運輸重型器械創造了條件。不過,對于耶律信來說,東光城外雖然找得可以制造重型抛石機的木材,但他卻沒有足夠的時間。他必須要盡快攻下此城,才能得到東光城的積蓄,從容與宋軍主力周旋。
幸好,老天爺是站在大遼這邊的。
六月初的時候,韓守規又一次向他交付了數十門新鑄的火炮,其中便包括在此前戰鬥中取得奇效的“神威攻城無敵大将軍炮”二十門!到七月十日,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這些火炮終于被秘密運到了河間府。
宋遼兩國,人人都知道耶律沖哥善用火炮,卻少有人知道耶律信對火炮亦極爲重視。自年初國内大變,耶律信入主北樞密院,他便開始傾盡全力,支持韓守規造火炮,并且點名要的,就是能夠攻城的神威炮。
大遼乃是地方萬裏的大國,雖然以财力物力來說,難與南朝相匹,然倘若真的痛下決心,造個數百上千門火炮,這種他人以爲駭人聽聞之事,在耶律信看來,卻是行有餘力的。隻不過衛王主政之時,奉行和宋之策,自然不可能不顧一切的大造火炮,無謂加重國庫負擔。而耶律信卻無此顧忌,隻恨火炮作坊與工匠都太少,即便立即擴張規模,鑄造一門火炮,培訓炮手,也需要時間,在四月南征之時,亦不可能有甚成效。其時宋遼兩國之火炮,皆采用青銅澆鑄之法,所用炮模,皆是泥範,似神威炮這種當時的重型火炮,單單是讓炮模幹透,便要四個月!韓守規是個極精細謹慎之人,他所鑄的每一門火炮,都要經過仔細檢驗,方會交付使用,到六月份他能交付二十門神威炮,實已是耗盡全力,足以令耶律信喜出望外。
有了這計算之外的二十門神威炮的加入,對東光的攻城戰,耶律信自然是胸有成竹。
他太需要東光城的糧草了!
遼軍的糧草已經不多了。自南征以來,任何軍事上意外與挫折,他都不放在心上,惟獨對糧草轉運之艱難,讓事先已有了最壞心理打算的他,依然感到一種挫折感。哪怕大遼有足夠的騾車馬車,而河北一地,已經是道路平整,十分便于運輸的地區,但是每次運送的糧草,總有相當一部分,會在路上被運糧的人吃掉。還有無緣無故的丢失,缺斤少兩,運糧民夫的逃亡,因各種天災人禍糧車卡在路上動彈不得……此外,還有讓他頗爲頭疼的趙隆與河間府宋軍不斷的襲擾。河北路号稱一馬平川,但那是對騎兵而言的,卻非對糧車而言,自北而來,一路之上,也多有河流阻擋,而趙隆最喜歡的便是破壞橋梁,在官道上面挖陷阱,以及悄沒聲息的埋炸炮——此物耶律信早有了解,在以平原爲主的河北,炸炮對于大軍構不成任何威脅,即便南朝隻是想造出足以拖延他們行軍速度規模的炸炮,便足以令其國庫徹底破産,而縱然南朝果然愚不可及的做了,遼軍卻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以破解,故此他原也沒太放在心上。然而對于運糧車,即便是趙隆等輩用各種火器臨時改制的炸炮,也是極大的麻煩。遠遠看到糧車要來,便在路上埋上幾個炸炮,然後匆匆逃跑,糧車經過時炸炮突然爆炸,雖然大部分時候傷不了人,卻可以将車轅輪毂炸壞,隻要一兩輛車壞在官道上,後面的車隊就動彈不得——騎兵可以輕松繞道而行,但笨重的糧車,總不能從官道旁邊的水田中過吧?令人無可奈何的是,受運輸成本制約,押運糧車的護軍永遠不可能太多,排成一條長龍的糧車隊伍,總是有防不勝防的薄弱之處,當護軍提防前面的炸路、陷阱之時,趙隆又可能突然襲擊車隊的中央,直接用猛火油與震天雷破壞中間的糧車,這樣效果也是一樣的——遼軍前面的糧車,終究也是要等着後面的車隊一齊前進的。
但是,雖然明知道趙隆是個極大的禍患,耶律信也曾遣軍屢敗趙隆,卻終究沒辦法斬草除根。說要攻打高陽關也隻是一時氣憤之語,休說高陽關沒那麽好打,便是打下來,亦無多大作用。趙隆還可以逃到别的地方去,難道他堂堂大遼北樞密使,竟然要這麽一路追着趙隆的屁股跑?
當年耶律信曾經讀到通事局抄來的宋人奏章,其中有不少奏章中,宋人無可奈何的談到他們在陝西轉運的悲苦,據說熙甯年間宋人經營熙河之時,僅僅在轉運糧草之上,一年就要花掉四百多萬貫!平均每付出運糧士兵、民夫死亡及逃跑九百餘人,消耗糧食七萬餘石,錢萬餘貫的代價,才能運糧二十一萬石。而宋人宣稱,用驢子等畜力來運輸,甚至更加耗錢!當日他還不免嘲笑宋人無能,直到自己親身體會,才知道他比宋人好不到哪兒去。以河北路的地理狀況,因爲可以使用騾馬拉載的大車,遼軍需要付出的代價當然還是要遠小于宋人在陝西的代價,但是,一旦糧草也需要從後方轉運,耶律信才發覺,南征的那幾十萬匹戰馬,是多麽沉重的負擔!
他已經殚精竭智,然軍中餘糧,不過勉強能支持月餘而已。國内還在源源不絕的運糧來補充,但每一顆糧食,都變得價格百倍。而留守國内的太子已經叫苦連天,南京道的倉禀漸要耗盡,倘若要從更遠的糧倉中運糧……耶律信隻要想想,都會後背發涼。
這時候,他才真正理解,爲何漢高祖要定蕭何爲首功!無論是張良、陳平,還是韓信、彭越,耶律信還真不是太放在眼裏,但是蕭何的本事,他卻是真的自歎弗如。
什麽深州之捷,霸州受挫,甚而蕭阿魯帶兵敗冀州,在耶律信看來,那都無關緊要。這一切不管多少熱鬧,都隻是前奏,與宋軍主力的決戰還沒有開始。而耶律信深知,真正決戰來臨的時候,戰勝與失敗的方式,都将是沉悶而無趣的。
倘若他攻占了東光,補給的壓力便全壓在宋軍一邊,不論南朝有多少富庶,失去了屯集在東光的幾十萬石糧食軍資,決戰尚未開始,他們便已經輸了一大半。而倘若他得不到東光的糧草,大遼就會變得十分被動。
也正因爲如此,他也不擔心東光守将會燒掉東光的積蓄。這些糧草太重要了,以人心來說,不到最後一刻,守城的一方,總是會心懷僥幸——這不是一點半點糧食,倘若最後城未破而糧食卻被燒掉了,這東光守将便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而真到了最後一刻,這糧食不是他想燒便燒得光的。幾十萬石糧食,就算燒上猛火油,不燒一兩天,哪能燒得幹淨?而真要放起這等大火來,其實也就相當于全城軍民點火自焚了。何況人情都是如此,事先總以爲自己能從容若定,真到城破兵敗之時,才會知道自己亦不過尋常之人,人人都以逃命第一,還能有多少人記得要去燒掉糧食?故此自古以來,隻見着得勝的一方燒幹淨敵人的糧草,守糧草的一方無論有多大的劣勢,能忍心自己燒掉糧草的,那都是值得大書特書之事。這也是爲何不管是多麽殘酷的守城戰,城破之後,攻城的一方,總是有平民可屠,有财物可搶!人心微妙,亦在于此。
退一萬步講,即便東光守軍真的玉石俱焚,這對于宋軍的打擊,亦遠比對遼軍的打擊要來得沉重。大遼固然轉運倍加艱難,南朝也好不到哪兒去!到時候,他依然可以想戰便戰,想走便走,沒有充裕的糧草支持,宋軍若冒然追擊,曹彬就是他們的榜樣。
因此,攻打東光城,在耶律信看來,不是決戰,卻與決戰無異。他處心積慮,策謀已久,雖也托賴一些運氣,才有如此大好局面,但也因如此,他亦更加勢在必得。
“大王,東城外弘義宮都轄耶律孤穩将軍有書信送至。”
“呈上來罷。”耶律信冷冷的說道,耶律孤穩最先以追随耶律沖哥征戰而揚名,号稱智勇兼備,然而此番南征卻頗有出工不出力之嫌,他在蕭忽古麾下,不僅未建寸功。耶律信還聽到蕭忽古軍中有人指責他在圍攻霸州之時,擁兵觀望,保存實力。這隻怕不是冤枉他,弘義宮六千鐵騎南下,打到現在,除了幾個人水土不服,連重傷兵都不曾有一個。耶律信認定是蕭忽古駕馭不了他,這才幹脆将他調至中路,親自指揮。此次奉密令自永濟渠東急攻東光城,耶律孤穩倒是辦得十分漂亮,然而耶律信心中,不免始終暗存芥蒂。然而想要攻打東光城,他卻也不能不倚重耶律孤穩這樣的将領。東光東城之外,便隻有弘義宮六千人馬,加上随軍家丁,不過一萬八千餘人,攻城這種事情,若非耶律孤穩,這點兵力,旁人隻能望城興歎。
耶律信就在馬上接過親兵呈過的書劄,一隻手打開,躍入眼簾的,是耶律孤穩一筆迥勁的漢字:
“孤穩頓首上蘭陵郡王殿下:聞大王下令三軍,限旬日之内,必克東光。大王當世名将,聲威播于北南,數十年間,戰必克,攻必取,朝廷倚爲幹城,深謀遠慮,雖良、平、韓、彭不能及。孤穩,松山之鄙人也,本不當言,然誤被聖恩,轸及棄物,蒙陛下知遇,起于草莽之間,故不敢自愛,無狀妄言,幸逢大王之賢,當不以爲過。
孤穩嘗聞兵法雲‘将有五危’,而忿速者可侮也;又雲‘先爲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今大王挾百勝之威,臨此孤城,自不無克之理。然以深州彈丸之地,破敗小城,而南人以孤軍守之,數月方下,此前鑒未遠,大王亦不可不察也。大王舉十萬之衆,圍此孤城,所圖者,東光之倉禀積蓄也。然則南人雖愚,亦知東光之不可失也,其必興師來救可知。兵法雲‘其有必救之軍,則有必守之城’,守東光者,雖村夫愚婦,其知救兵必至,亦必效死力。竊謂大王切不可輕易之,以東光城大而兵少,人心不安,趁勝攻之,可一鼓而下。恐萬一城未破而敵援軍至,大王将如之何?
以孤穩陋見,今吾軍已入永靜,黃河之敗,無幹大局,與其急于求成,不若爲持重之策。南人若欲救東光,必經水路。孤穩在東,大王在西,擇東光南北永濟渠畔之高、險之地築壘,以精兵火炮扼之,并造鐵鏈,橫鎖江中,南軍援軍雖至,無能爲也。而大王方從容攻城,東光守者知救兵難至,其城雖堅,亦不免守陴而泣下,破之必也……”
“持重之策!”耶律信從鼻子裏冷笑一聲,“與我回報都轄,宋人援軍尚遠,諸軍先奮力攻城,若三日之内,東光不下,再爲都轄之策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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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護,看起來東光城,應當是要攻下了!”
“切不可大意。便是煮熟的鴨子,隻要不曾吃進嘴中,仍要防它飛了。”
東光東城之外,耶律孤穩穿了一身鐵甲,站在一張馬車上,目不轉睛的注視着眼前的戰鬥。在他的身旁騎馬而立與他說着話的,是他的監軍吳奉先。
此時已是七月二十三日的中午,遼軍大舉圍攻東光城,已是第三日。
這三天的東光之戰,攻防之激烈,即便是身經百戰的耶律孤穩,亦覺動容。宋人經營東光,本就是當成軍事要寨來營造,因此城内守城之具十分齊備,抛石機、床弩、猛火油一應俱全,少的隻是使用這些守城器械的士兵。遼軍雖然以火炮在西城外猛攻不止,但宋軍的卻也不甘示弱,在城内以抛石機還擊,雖然城内并沒有準備足夠的石彈,看起來又似缺少人手臨時打制,但讓遼軍意外的是,因爲宋軍在城中積蓄了大量的軍資,東光守軍便幹脆将幾個震天雷綁在一起,點然引信,而後用抛石機發出。這種“飛雷”的射程雖遠不及遼軍火炮,然而對瘋狂蟻附攻城的遼軍,卻無疑是極大的威脅。
但耶律信的攻城,剛猛淩厲而變化萬端。一時沖車、雲梯并用蟻附猛攻,一時征募善水士兵自東光水門之下潛入城中,一時夜間擊鼓不止,震得人心神不甯,一時卻又突然趁夜偷襲……幾乎但凡攻城之法,耶律信皆得心應手,讓城内宋軍防不勝防。更加令人駭然的是,他竟然一日一夜之間,便在東光城外,壘起兩座土山,晝夜不停的朝城中射箭。
東光守軍,在遼軍如此猛烈而又多變的攻擊之下,不免左支右绌,顧此失彼。三日之内,遼軍數度攻上城牆,有一次還有數百遼軍半夜自水門攻入城内。然城内軍民,皆恐懼遼軍破城之後屠城,故此每次都奮力抵禦,勉強維持東光未破。
然而他們爲此付出的代價也是極其慘重的。
二十一日,神射軍副都指揮使意外被一枚火炮擊中,屍骨無存。
二十二日晚,在擊退潛入城中的遼軍的一場血戰中,東光守将中流矢而亡。
僅僅兩日之内,東光城内的兩名主要将領便都已死于非命。遼軍本以爲宋軍已群龍無首,次日攻破東光,已經是易如反掌之事。然而,讓人意外的是,一名自稱永靜軍通判的文官站在了西城的城牆上,而在耶律孤穩主攻的東城主持大局的,竟是一名十幾歲的少年!而就在這一個文官一個少年的指揮下,東光城又堅守了半日。
若不是東光守軍看起來越來越力不從心,耶律孤穩幾乎要以爲此前死的不是神射軍副将與東光守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