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着遼軍後陣中一片哭爹喊娘,混亂不堪,宋軍趁勢大舉進攻。西岸遼軍雖仍有四五千人馬,但是先遭此大挫,軍心搖動,士氣低落,而宋軍趁勝而擊,士氣高漲,兩軍交鋒之後,宋軍立即占得上風。但蕭阿魯帶不愧是大遼宿将,所統宮分軍,皆是彰愍宮、興聖宮精銳,尤其是彰愍宮宮分軍,這十數年間,在大遼赫赫有名,頗立功勳。此次南征,韓寶所率三千先鋒,主要便是選自彰愍宮。蕭阿魯帶所率,雖然是韓寶挑剩下的,卻也殊非弱者。故此,蕭阿魯帶雖然吃了大虧,卻仍無退避之意,反倒認爲這是個難得的可以與宋軍主力決戰的機會,他孤軍在外,利在速戰,隻要能一戰擊敗面前的宋軍,那麽先前在黃河上面吃的那個大虧,便也不算什麽了。兩軍便在黃河西岸,戰了個難解難分。
這個局面卻是唐康、李浩所未曾料到的。二人仍然低估了蕭阿魯帶統軍的能力,都以爲遼軍遭逢大挫,陣伍混亂,又是背水而陣,他們趁勢縱兵擊之,取勝易如反掌。就算萬一不勝,一擊不中,便率軍遠走,隻要不讓蕭阿魯帶主力渡河,拖到他斷糧之時,他們也能勝券在握。此時二人也不知道,耶律信與蕭岚已經突破永靜軍的黃河防線,隻要晚得一日,蕭阿魯帶便能與永靜軍之遼軍呼應,别說拖到蕭阿魯帶斷糧,隻怕打蛇不死,反要遭蛇咬。
但現實的情況卻是,遼軍雖然軍心浮動,但骁勝軍卻也未能一鼓而破之。不僅如此,宋軍反而被漸漸穩住陣腳的遼軍給纏上了,不得不就在此地,與遼軍一決勝負。
幸好骁勝軍也是宋朝有數的精銳,唐康又頗有股子狠勁,李浩數度萌生退意,都被唐康拒絕。雙方的戰鬥從中午開始,一直打到黃昏,兩邊都是人疲馬乏,但誰也不肯先行敗退。
便在這個時候,交戰的雙方都沒有想到的是,宋軍突然自南邊殺出一支生力軍來,加入到戰局當中。若是平日,遼軍兵力雖然略占劣勢,但以宮分軍之精銳,尚不至大敗。但此時,早已疲憊不堪的遼軍卻立時變得人心惶惶,自蕭阿魯帶以下,個個都以爲是中了宋軍的算計,以爲宋軍早已埋伏了這麽一支人馬,先耗盡他們的體力,然後以此生力軍一舉殲滅他們。結果,宋軍這支生力軍一到,遼軍稍一接觸,便告潰敗,蕭阿魯帶僅率數百騎突圍而去。其餘人馬,更無戰意,逃的逃,降的降,宋軍此戰,斬首數百級,投降的遼軍近兩千人,宋軍僅俘獲馬匹,便多達五千餘匹。而先已率軍渡河的高革,在黃河東岸,隔着一條黃河,隻能眼睜睜看着蕭阿魯帶全軍覆沒,沒有半點辦法。最後亦隻得率領渡過黃河的千餘騎人馬離去,自尋出路。
這一場大勝,雖是唐康、李浩謀劃已久的結果,但是最後能取得關鍵性的勝利,卻還是因爲突然殺出來的那支生力軍。那是何畏之率領的三千馬軍——何畏之原本早就奉命前來冀州,但在半路之上,又接到石越的手令,原來北京都總管府孫路此前也曾奉樞府之令,一面自流民中招募勇壯,同時自河北大名府防線以南諸州征調豪健巡檢,以此組建廂軍。孫路倒的确是個能吏,到七月份時,他便已在大名府創建了一支馬步軍共萬餘人馬的廂軍,并得皇帝賜号“鎮北軍”。因皇帝賜号诏書中,有希望見到“鎮北軍”參加實戰建功立業之語,孫路又自知他坐守大名府,難以立功,便一心想要“鎮北軍”有所建樹,以讨得皇帝歡心,因此他便借着這幾句诏令,在宣台之中,竭力遊說石越讓鎮北軍先往冀州,協助作戰。石越禁不住他每日水磨硬泡,加之他與小皇帝關系本就有些緊張,又擔心朝中有人借此挑撥,最後終于讓步,與王厚商量之後,幹脆決定将這鎮北軍調撥何畏之指揮。何畏之也自覺光杆将軍上任,他又無唐康、仁多保忠那樣的背景,便是到了冀州、永靜,也擔心爲諸将所輕,便決定在半路等待鎮北軍的三千騎兵趕到之後,方才一同前來冀州。他耽擱這數日,錯過了許多事情,卻也正好趕上唐康、李浩與蕭阿魯帶在冀州黃河邊上的這場大戰。這支号稱由河北豪傑組成的鎮北軍,第一次參加戰鬥,便建下如此大功。
但是,自戰争開始以來,宋軍對遼軍取得的這次空前的大勝,卻被籠罩在随後傳來的一系列噩耗的陰影當中。
當天晚上,當唐康、李浩率軍回到信都城,正打算給何畏之接風洗塵之時,他們接到了東光告急、北望鎮大敗的消息。兩個噩耗已讓三人寝不能安,而在子時之前,又傳來兩個壞消息:仁多保忠大敗、阜城被圍。
盡管殲滅了蕭阿魯帶部,但這一切,讓這場大勝變得沒有意義了。
次日,也就是七月二十日,當仁多保忠父子率領八百餘殘兵敗将來到信都城下時,所有的這些消息,都被徹底的證實了。
然而,這一切并不曾就此結束。
耶律信趁勝用兵,兵圍阜城,僅僅用了一天,在二十日的中午,便攻破阜城,郭元度見大勢已去,不肯投降,自刎殉國。遼軍再無後顧之憂,立即兵分兩路,蕭岚率大軍西下,欲攻打冀州,接應蕭阿魯帶;而耶律信親率大軍,掉頭去圍攻東光。
所幸他們在二十日解決了蕭阿魯帶這個麻煩,否則,冀州将不再歸宋朝所有。而蕭岚在得知蕭阿魯帶全軍覆沒的消息之後,也退回了武邑,但仁多保忠留在觀津鎮的辎重,卻全落到了高革手中,高革奪了觀津鎮後,便帶着俘獲辎重,投奔了蕭岚。
到七月二十日晚上爲止,宋朝在永靜軍還剩下的軍事力量,便隻有東光城原有的那約兩千教閱廂軍和三百多名水軍,以及郭元度在他全軍覆沒之前,下令增援東光的四千餘神射軍——郭元度算是下了老本,他深知東光絕不可失,手下總共不過十五個指揮的兵力,他竟然調動了七個指揮的兵力,交由他的副将率領,前去增援東光。但也正因如此,當耶律信大舉進攻北望鎮之時,他再也沒有足夠的兵力去支援,雖然即便他有足夠的兵力,也未必真能擋得住耶律信。而如今,東光城這區區六千餘人,便是唐康等人的全部希望所在了。倘若他們守不住東光,大批糧草物資落入遼軍之手,就算他們再打敗一個蕭阿魯帶,亦于事無補。
正當他們一面遣使向大名府告急,一面商議要設法分兵援救東光之時,七月二十一日,傳來更加讓人震驚的消息——韓寶在束鹿大破慕容謙!
慕容謙乃是熙甯、紹聖以來大宋朝極有名望的将領,他的失利,給人們帶來的心理上的震動,更遠勝于拱聖軍之敗。
而且所有的人都知道,慕容謙部的潰敗,意味着韓寶已無後顧之憂。雖然他們還不清楚慕容謙部實際損失有多少,但是這已經不重要,一支經曆過潰敗的軍隊,要想重整戰鬥力,就算慕容謙會變戲法,至少八月份之内,他們都不用再指望這支宋軍。
接下來的,必然是韓寶大舉南下。
在這種局勢之下,苦河已不足守,此時他們惟一能做的,便是堅守信都。
但東光該怎麽辦?
東光守将也罷,神射軍副都指揮使也罷,都是籍籍無名之輩,在耶律信的猛攻之下,這區區六千多人馬,能堅持到大名府的援軍到來麽?
唐康站在他行轅内的那副大沙盤旁,想着這些令人頭痛的問題,一時之間,竟有一種束手無策之感。
“都承。”一個親兵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跟前,輕聲禀道:“何灌将軍已經奉令回來。”
唐康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信都已經在準備守城戰了,所有的兵力都要集中到信都來,衡水縣城門四開,百姓也已經開始逃難,但他們自然不被允許進入已經戒嚴的信都城,隻能往南邊逃跑。
“但是衡水知縣不肯到信都來……”
“他想做甚?”唐康驚訝的擡起了頭。
“他說他守土有責,非有皇上诏書,絕不離開衡水半步。衡水官員怎麽勸他也不聽,知郡親去勸說,他也不肯聽。”
唐康素知衡水知縣是個能臣,卻不料還是個如此剛烈的節義之士,他心知此人實是不惜一死,來譴責他們的無能,臉上頓時火辣辣的,卻故意罵道:“這等迂腐之人,休和他講甚道理,找幾個人去将他綁了,擡進信都來。”
“是。”那親兵應了,剛剛退下,又有人進來禀道:“何參議求見。”
唐康愣了一下,方想起何畏之見任宣台參議官,連忙說道:“快請!”
須臾,一身紫衫的何畏之,大步走進廳中。他瞥了一眼廳中的沙盤,朝唐康行了一禮,開口便道:“都承何必猶疑?冀州可失,東光不可失!”
唐康被他一語擊中心事,喃喃苦笑道:“縱然如此,我又有何本領去救東光?如今黃河之險已爲宋遼共有,北有韓寶,東有蕭岚,自保尚難,如之奈何?”
“都承不敢想者,亦耶律信所不敢想者!”何畏之冷笑一聲,“果真要救東光,又有何難?!”
唐康素知何畏之之能,這時聽他如此說,不由大喜過望,“莫非參議已有良策?”
“下官須在軍中募三千敢戰之士,能騎馬,通水性,善弓箭。”
“這有何難?”唐康笑道:“冀州雖稱不上名城,卻也非深州可比。如今城中兵馬不少,便少個三千人馬,隻是堅守,韓寶便有十萬之衆,旬月之間,亦盡可守得。隻恐區區三千之衆,濟不得甚事。”
何畏之望着唐康,“都承信不過下官麽?”
“這卻不敢。”唐康搖頭笑道:“信都諸将,若論帶兵打仗,吾與守義公,皆不及參議。參議胸中果有成算,那唐某便陪着參議去征募敢戰士。不過,遵宣台之令,守義公方是冀州諸軍的統帥,此事還須得守義公首肯。”
何畏之倒不曾料到唐康有如此胸襟,竟然連細節都不多問,便應許他,心中亦不禁頗爲動容。他卻不知道唐康的性子,真是令他信服之人,休說三千人馬,便将兵權盡數交出,他也會毫不遲疑。隻不過在唐康而言,世間有如此能力之人,亦不過屈指可數。何畏之雖然官職比唐康低,卻正好在那屈指可數的數人之中。但這卻談不上什麽胸襟,實不過是略有些魏晉名士風度而已,故此事到如今,他仍然不忘記擠兌仁多保忠——不管宣台有什麽命令,仁多保忠如今是敗軍之将前來投奔,除了他麾下數百神射軍,他哪裏還能來與唐康争什麽短長?
同一天。東光城。
夾着禦河,也就是永濟渠而建的東光城,是宋朝在河北腹地一個重要的軍事據點。早先之時,東光城隻有東城,但在紹聖年間,又在永濟渠的西邊築起了西城。故此東光其實是由隔河而立的東西兩座小城組成,東城建得早,是座土城,而西城是新築,卻是磚石築成,尤爲堅固。
太平之時,因爲永濟渠交通之利,東光城商旅雲集,十分繁華。而宋廷也在此建起了數以百計的倉庫,河北、京東兩路許多州縣繳納的賦稅、貢品,不少都是先送至東光,然後在此上船,運往東京。而至紹聖七年宋遼開戰以來,東光又被宋軍當成重要的後勤補給基地,數不清的糧食、軍械,全都經由永濟渠,源源不斷的送至東光。在石越等人看來,東光城高而堅,又有仁多保忠的神射軍拱衛,兼之遼軍短于水戰,将補給屯集于此,那是萬無一失的。
但人數不如天算,先是皇帝趙煦一紙内批,迫使仁多保忠分兵困于武強,使得神射軍兵力分散,而這個漏洞又被耶律信抓住,郭元度兵敗身死,遼軍攻入永靜軍,這原本萬無一失的東光城,轉眼之間,便成爲狂風暴雨中的一葉扁舟,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傾覆。
事實上,在此刻站在東光西城外指揮攻城的耶律信看來,東光城破,已經隻是早晚間事。
耳邊轟響着遠處陣地上那整齊排列的二十門“神威攻城無敵大将軍炮”此起彼伏的炮聲,看着一顆顆鬥大的石彈飛向東光西城的城頭,砸在敵樓女牆之上……一身黑甲的耶律信,冷酷的嘴角邊,忍不住露出一絲冷笑。他等待這一刻,已經很久了!
南征已經三個月,盡管大遼鐵騎已經攻下無數的城池,可笑南朝上下,依然還在固執的認爲遼軍不擅攻城!一個觀念一旦灌輸進人的腦子裏,真的便能如生了根一般,哪怕它是那麽的可笑與荒誕,人們卻仍然會堅信不疑,至死不悟。八九十年前,遼軍的确不擅攻城,當年大軍南下,一直打到澶州,結果連一座城池都不曾攻下,若非南朝君臣怯懦,大遼軍隊,幾乎不可能全身而退。可是時間已經過去了八九十年,如今,山前山後的漢族百姓,都早已經自認爲是遼國的臣民,大遼境内,漢人在契丹化,契丹人也在漢化,奚、漢、渤海三族,多少年前便已經完全的融入到了大遼這個國家……這些宋人從未認真想過,爲何當年契丹會不擅攻城?究根到底,攻城守城,考驗的其實隻是一個國家中工匠的手藝而已!大遼境内的漢人、渤海人工匠,難道會比南朝的工匠差多少麽?隻不過,自澶州議和之後,曆史便再也沒有給大遼鐵騎一個機會,證明他們照樣攻得下那些城池。
更何況,對于南朝來說,這一二十年,固然是他們的中興時代;可對于大遼來說,卻更加如此!衛王曾經說過,他讀《易》百遍,最後所悟之道,便是天下萬物萬事,皆守平衡。故此孔子亦最崇中庸,以爲中庸之道,是人類無論如何也無法企及的目标。以此理觀之于曆史,便可知曆史便如流水,雖然一時東高西低,一時西高東低,卻終究入海,歸于平衡。而觀之于今日,則如遼、宋、夏三國,共存于這天地之間,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三國之間,沒有一個國家是永遠靜止不變的,而任何一國的變動,都會伴随着其他兩國的變化。絕不可能其他兩國會眼睜睜看着某一個國家改變、強大,而無動于衷。
當南朝在變化之時,它所引起的波漣,其實已經波及到大遼與夏國。隻是西夏人運氣不太好,他們變得太慢,不徹底,終究沒能及時改變,以對抗南朝的變化,因而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