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延慶一時無言,默然望了劉法一眼,心裏面不無妒意。其實這等應對之法,他事先并非沒有想過,此時也未必想不到。隻是他明明已有想過,但是事到臨頭,親眼見着遼軍這許多人馬,心下便慌了,對之前所想過的計算,便也懷疑動搖了。所謂紙上談兵是一回事,臨機應變又是另一回事。他看着劉法這等鎮定自若,臨亂而不慌亂,敵軍雖強而無懼色,這正是爲大将者所必備的素質——可是這些東西,劉延慶也并非不知道,但這好象是上天給的,從娘胎裏就需帶來的,就算是劉延慶道理全懂,可是真要事到臨頭,做起來又全然不是那麽回事。
“吾若能如此,取富貴如拾芥!”劉延慶在心裏歎了一聲,方沉聲回道:“便依宣節之策。”
二人計議已定,又大約估算了遼軍的兵力,眼見太陽漸漸自東方升起,擔心被遼軍察覺,遂不再停留,騎馬趕回晏城。此時任剛中已奉命率部到了晏城與二人會合,這晏城是任剛中得意之所,劉延慶與劉法回去之時,老遠就聽到任剛中大聲說話的聲音,進了營寨,便見任剛中正與一些校尉便在寨中一塊空地上盤腿而坐,口沫橫飛的講着他與姚雄晏城大破慕容提婆之事。
見着二人回營,衆将方紛紛起身。
劉延慶與劉法打了一兩日交道,已經漸漸知道這渭州蕃騎與尋常宋朝禁軍不同,渭州蕃騎的戰鬥力是他所親眼目睹,他不願意說可以與拱聖軍相提并論,但至少也相去不遠。但因此軍大半都是蕃人,蕃人不怕吃苦,但倘若紀律過于嚴明,許多人便無法适應,真正勇猛善戰之士,也招募不來。因此這行軍紮營,在劉延慶等人眼中,便不免顯得全無法度,總覺得這等散漫,極易爲敵人所乘。但劉延慶有個好處,他雖然心裏面仍是不以爲然,卻也絕不去指手劃腳,隻當這是劉法與渭州蕃騎的家務事,與他無關。
因此這時見着這般景象,他倒也不以爲異。畢竟橫山蕃騎也是蕃軍,雖然一個是西蕃,一個橫山羌人,可是許多習氣上,還是相近的。他走進營中之時,任剛中說晏城之戰的事,他也聽了一兩句,此事劉法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也不知道聽任剛中說過多少遍,但劉延慶卻隻聽王贍提過幾句,其餘全是道聽途說,王贍與姚雄、任剛中關系都很一般,在他看來,這不過是讓橫山蕃軍更加趾高氣昂的一戰,自然也不會有心思詳細轉叙。此時劉延慶才猛然想到,原來任剛中竟是晏城之戰的主角之一,說起來,任剛中與姚雄一道接應姚兕突圍,與他拱聖軍竟算是頗有淵源。
一念及此,劉延慶不免立時看任剛中又順眼許多。他對晏城之戰也頗爲好奇,總覺兵力如此懸殊,委實不可思議,因問道:“任将軍,當日晏城之戰,究竟最後斬首幾何?又俘虜了多少遼軍?”
任剛中方才大吹大擂,這時見劉延慶問得認真,反倒有點不好意思了,忙老實回道:“實則也無甚斬首俘虜。當日殺得興起,隻顧追殺,倒沒人停下來割腦袋。我們兵力太少,又要趁勢追殺,更加沒能耐要俘虜,那些遼軍大半都逃了,後來束鹿失手,聽說韓寶收攏敗兵,又到晏城清點屍首火化,我們有探子打聽過,據說是火化了七八百具屍體。”
“那亦是了不起的大勝,朝廷賞功極重,任将軍前途真不可限量。”劉延慶羨慕的說道,“聽說慕容提婆亦是任将軍所殺……”
“那是以爲訛傳訛。”任剛中笑道:“慕容提婆隻是受了重傷,聽說并未死掉。那胖子本事不差,算是一條好漢,隻是未免太瞧不起我們。前幾日接到過高陽關的文書,稱他們抓到一個遼國細作,那細作提到慕容提婆,道是遼主本要将他處死,但耶律信憐他畢竟還是有才幹的,力保下來,隻是貶爲庶人,送回析津府養傷去了。”
劉延慶不料任剛中竟爲慕容提婆說好話,倒頗覺意外,笑道:“任将軍真是宅心仁厚。不過,這晏城乃是任将軍的福地,今日任将軍又在軍中,便是韓寶親來,亦斷斷讨不了好去。”
“翊麾說得極是。”軍中對這種兆頭、口采極爲看中,劉延慶話一出口,衆人紛紛附和,齊道:“俺們也盼沾點任将軍的福氣,官升兩級。”也有人笑道:“俺不求升官,隻羨慕那一百萬賞錢。”
劉延慶這才知道,原來任剛中晏城大捷的賞額大是不輕,官升兩級、賞錢一百萬文,隻是戰争之時,不能立即調任升遷,雖然升官,若非機緣巧合,依舊還是得統率着原來的部隊。但這紹聖年間,一千貫不算小數目,京師開封府附近的良田,一畝地大約也就是三貫到五貫之間,這相當于良田數百畝,雖說京師附近的田地是有價無市,可若到别處置購,也做得一方地主了。無怪乎衆人如此羨慕,便是劉延慶,他官比任剛中大,雖不眼紅他升官,可是一千貫賞錢,劉延慶亦不免心動。況且除了這朝廷的賞錢外,任剛中随姚雄打下束鹿,從遼軍手裏搶到的财貨,隻怕更加遠遠不止此數。
劉延慶方在羨慕,卻聽到劉法冷冷的回了那人一句:“隻怕你沒膽去拿這賞錢。”他不由吓了一跳,正以爲氣氛要變得尴尬,不料那說話之人乃是個蕃将,這時頗爲不服,大聲回道:“宣節莫要小看俺。”
劉法冷笑道:“非是本官小看你。這一兩日間,便可見真章。”
衆人這才聽出劉法話裏有話,任剛中忙問道:“莫非韓寶果真來了?”
“不錯。我與翊麾探得真切,束鹿城裏城外,便沒有五萬人馬,也有四萬。”
劉法此話一出,許多人都是倒吸一口涼氣,隻有先前那蕃将還是不服氣,高聲道:“宣節何必長他人志氣。五萬人馬算個鳥!姚振威與任将軍能以幾百破一萬,俺們有幾千人,怕他何來?昨日那個遼将又如何?不是也兇得緊麽?若不是他那親兵不怕死,早死在俺箭下。”
他這話一出,出乎劉延慶意料,許多蕃将竟然大以爲然,連連稱是。許多人公然嘲笑遼人,還有人還提起當年元昊大破遼軍的事,言辭之間,頗有點目中無人。劉延慶原本還擔心将士見遼軍勢大心怯,他哪裏知道,這些蕃軍說得好聽點,在本部族中都是些勇猛善戰之士,若說不好聽點話,實都是蕃人中的無賴潑皮。原本這些蕃人并不曾與遼軍交過手,對契丹并無畏懼之心,反倒聽西夏那邊的傳聞,倒有些看輕遼人,何況任剛中的幾百橫山蕃軍有過晏城大捷,劉法的渭州蕃騎昨日才大破娑固。搶到過戰利品的,正得隴望蜀,沒搶到的,正眼紅得全身不自在。如任剛中那等厚賞,更是人人羨慕——這一千貫在渭州、橫山一帶,那可是一筆天文數字!有了這筆錢,頃刻之間,便是方圓幾十裏的首富。爲了這筆錢,這裏有一大半人連命都能不要,哪裏會被劉法幾句話吓倒?
衆人反應,卻全在劉法意料之中。他一雙眸子,冷冷的掃過衆将,半晌,才說道:“好!你等隻管記下剛剛說的話。本官也不虛言诳騙爾等。一千貫的賞格,那是朝廷的恩典,本官沒這本事應許。可朝廷也曾頒過賞格,似昨日那個遼将,誰果真能殺得一個,一百貫的賞錢,朝廷定然會給!”
一百貫!劉延慶聽到許多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劉法惡狠狠的瞪了衆人一眼,高聲吼道:“如何?沒膽了?不敢要了?”
“敢要!俺就敢要!”劉延慶聽到先說話的,正是先前那個蕃将,看他的神态,仿佛是正在爲他昨日丢掉的一百貫而肉疼得要死。但此人一帶頭,衆将立時紛紛喊道:“直娘賊的誰不敢要誰就是個憨貨!”“娘哎,一百貫!隻不曾想那些契丹人的腦袋這麽值錢……我的腦袋要值這多,我敢自己動手砍了自己的!”“放你娘的屁,你那個腦袋頂多值得夜壺!”
劉法冷冰冰的望着衆将,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
亦不升帳,當下劉法便在這空地之中分派命令,待衆将各自領令而去,劉法又挑選數名精幹士兵,前往束鹿附近打探情況。當日上午,宋軍的營地便在緊張而興奮的氣氛中度過。雖然斥候在營寨附近也見着十來騎遼軍出沒,但任剛中率軍一出大營,立即便将他們趕跑了。整整一個上午,隻有劉法派出去的探馬不斷回報,遼軍大軍數道并出,踏破了何灌留下來的諸座空寨,将那些空營一把火燒了個幹淨。便是不用探馬察看,在晏城營寨中,宋軍将士亦可以看見那滾滾而起直上霄雲的濃煙。
遼軍的惱怒可想而言。但那每一道被燒掉空寨上空升起的濃煙,都在提醒着劉延慶,無論是出于洩憤還是别的原因,他們必然是遼軍的下一個目标。劉延慶不同于那些頭腦簡單的蕃将,整整一個上午,他都在提心吊膽。盡管劉法說得有道理,但是,萬一韓寶傾大軍而來,甚至不用傾大軍而來,隻要出動萬騎人馬,他們能不能抵擋得住,劉延慶可真是一點信心都沒有。若依他此刻的感覺,他會馬上下令全軍撤回鼓城。好歹那兒有城有山,離慕容謙也近點。
直到日昳時分,劉延慶的心才總算暫時放回肚子裏。
遼軍終于前來搦戰了。
這支遼軍人馬并不是太多,大約五千騎左右,但自旗号服飾來看,全是宮衛騎軍。遼軍便在離他們營寨數裏列陣,然後有一千騎左右人馬自陣中緩緩前進,在營外兩裏左右停了下來。
遼軍并不想冒然攻打營寨,擺出了約戰的姿态。
劉法與劉延慶簡單商量了一下,二人亦知道這營寨是臨時搭建,亦不足守,況且二人麾下盡是騎兵,又早已定下絕不示弱之策,當下便由任剛中率領本部五百蕃騎出戰,并挑選五百渭州蕃騎,由先前那叫嚷得很兇的蕃将率領,做爲任剛中的副将,一道出營,也是一千騎人馬。
宋軍背營結陣,與遼軍之間,相隔不過一裏多點。劉延慶與劉法在營中一座高台上觀戰,他以爲任剛中出營便是惡戰,手心裏正捏了一把汗,不料那遼軍竟是不急不忙,待到宋軍結陣已畢,方才自陣中沖出一騎。
休說劉延慶,便是劉法,亦覺愕然。二人心裏同時冒出一個念頭——“單挑?”當時兩軍對陣,的确偶爾也有戲劇中的單挑之事,當年宋夏僵持之時,邊境的小股沖突,武将好勇逞強,單挑之事更是不少。但如今卻是兩國之間的傾國之戰,豈能逞這種個人的武勇?
果然,便見任剛中大旗一揮,宋軍紛紛張弓搭箭,那遼人隻要靠近,就算他有項王之勇,照樣要被射成刺猬一般。
但那遼人出得大陣數步,便即停了下來,用十分标準的汴京官話大聲喊道:“對面宋軍聽好了,吾乃是大遼先鋒都統晉國公韓都統麾下折沖都尉李白,敢問對面宋軍主将何人?”
劉延慶聽到對面這人竟然叫“李白”,撲地一聲笑出聲來。劉法本是沉穩,此時亦忍俊不住。隻是二人身邊諸将,不是蕃人便是大老粗,若說蘇轼之名他們是知道的,但是李白是誰卻是從未聽過,也不知道二人笑什麽,便是李琨,也隻覺得“李白”這名字依稀耳熟,但他卻也不太關心,隻問道:“翊麾,這折沖都尉又是何官?如何從未聽說過?”
劉延慶卻也不太清楚。他雖識文斷字,也略有文化,但哪能通曉唐代典章,他不知遼國官制中保存了許多大唐遺制,隻是往往隻是虛銜,聽起來十分威風,實則半點實權也沒有。這官名他也從未聽說,拿眼去看劉法,卻見劉法望他的眼神中也有請教之意。他知道劉法也不懂,便放下心來,信口說道:“大約與本朝某某校尉相當,此契丹用以籠絡漢人之法。”
李琨聽了這文绉绉的話,卻沒聽懂,隻好又問道:“這官大不?”
劉延慶哪知這官大不大,隻是見這李白隻怕連在這千騎遼軍中都不是主将,當下笃定的說道:“不大。九品小官而已。”
“原來是個陪戎校尉。”李琨立時大爲不屑,鄙夷之意溢于言表。
其實這折沖都尉若在大唐之時,那便是高級武将,此地無一人能及。但這時卻是大宋,此處以劉延慶最有文化,他說是九品,便自是九品無疑。劉法撇了撇嘴,罵道:“直娘賊,一個九品小官,喊個鳥話!擂鼓!”
他話音一落,立時鼓聲雷動,營外任剛中原本正準備答話,忽聽到營中鼓聲大作,立即一夾戰馬,高聲呦喝一聲,率先沖向遼軍,張弓搭箭,便聽弓弦微響,一枚羽箭疾若流星射向那李白,正中李白左臂。那李白本是奉令出來喊話,要從宋軍答話之中,探聽一些虛實,不料宋軍全無禮數,突然發難,他本來武藝尚可,隻是猝不及防之下,卻吃了任剛中這一箭,慌忙拍馬往陣中逃去。
但他尚未回到陣中,隻聽到身後宋軍殺聲大作,面前遼軍亦是角聲齊鳴,一隊隊騎兵高舉着各色兵器,似洪水般迎面沖來。大遼軍法頗嚴,李白雖是負傷,他若再退,必被迎面而來的遼軍一刀砍了,隻慌亂又拔轉馬頭,忍痛沖向宋軍。
這一番大戰,雙方殺得難解難分,劉延慶在營寨中亦看得驚心動魄。
此前他守深州之時,亦曾與遼軍野戰過,雖知宮衛騎軍厲害,但拱聖軍并未吃虧,反稍占上風,因此心裏隻是覺得拱聖軍之敗,不過是輸在遼軍兵力太多,而拱聖軍孤立無援。其後骁勝軍被宮衛騎軍擊退,他私下裏還覺得是骁勝軍無能。
但這回換了一個身份與角度,再親眼來旁觀宮衛騎軍與任剛中大戰,這才覺得縱是野戰,拱聖軍既便對上同等人數的宮衛騎軍,雖然可以占優,也未必能穩操勝券。橫山蕃軍與渭州蕃騎都稱得上是精兵,任剛中的武勇尚在自己之上,但此時與兵力相差無幾的宮衛騎軍交戰,不但占不到半點便宜,随着時間推移,反倒漸漸落了下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