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危渡口的名字,相傳與後漢光武帝劉秀有關,當年劉秀尚在做更始帝的大司馬,更始帝派他經略河北,在邯鄲稱帝的王郎與之争奪對河北的控制權,其時劉秀兵微将寡,略爲所迫,甚至一度萌生退出河北之意。某次劉秀被王郎大軍追趕,逃至危渡口,滹沱河氣溫驟降,河水結上堅冰,令劉秀得以從容渡河,而他渡河之後,堅冰立即消融,将追兵擋在了滹沱河的南邊。這即是著名的“漢渡留冰”。
這等神怪之事,是偶然巧合,又或是後人附會,早已不可考。但深澤鎮與劉秀的起家,的确有着極爲密切的關系,故這深澤鎮的地名,也大抵都與劉秀的傳說有關,可以說當地每一個地名,都伴随着一個與劉秀有關的故事。因劉秀的傳說,這危渡口南邊的村莊,便叫做“水冰村”。
王贍從未到過任剛中的營地,對于滹沱河渡口,亦漠不關心。他隻知任剛中平時多在危渡口一帶,與劉延慶到了水冰村後,方遣李琨去打聽。他與劉延慶則找了一座茶館歇馬。
大宋朝自建國以來,便是中國曆史上少有的不僅不打擊商業,反而鼓勵發展商業的時代,往前追溯,雖說較之戰國時代還頗有不如,但自戰國以後,一千數百餘年間,商人與商業之地位,卻從未有如此之高過。河北一地,其時本就是繁華富庶之所,當時南方諸州蒸蒸日上,北方之所以還能與南方相抗撷,主要依賴的,就是河北與京東地區尚未衰落。這鼓城與深澤鎮,是所謂四通八達之地,河北東西部交通的必經要道,當地所産花絁,更是大宋朝指定的貢品,承平時節,商賈往來絡澤不絕。紹聖初年,爲了便利商旅行人,還由宋廷派出使者,就在危渡口造了一座木拱橋。這座木拱橋的出現,不僅讓水冰村這座小村莊,在短短六七年的時間之内,隐隐有向市鎮發展的趨勢,在軍事上,也讓危渡口相比其他的渡口來說,更加重要。
王贍與劉延慶歇馬的茶館,便在危渡口木拱橋南邊不遠處。此時河北陷入戰亂,行商早已絕迹,但祁州是河北中北部諸州中受遼軍騷擾較少的地區,本地商販與百姓的往來并沒有停止,不時還有送遞軍情的士兵馳馬飛奔而過,還有零零星星逃難的百姓,三五成群的結伴而來,再加上任剛中治軍甚嚴,駐守危渡口的橫山蕃軍軍紀尚好,因此雖在戰亂之中,這茶館仍舊營業,往來各色行人多有在此歇腳者,生意竟是出奇的好。
王贍與劉延慶穿的都是平常武官穿的紫袍,所帶随從也不過三五騎,這茶館主人見慣了來往的官員,卻也沒有特别留心,找了兩張幹淨桌子,安排二人與衆随從坐了,沽了兩壺酒,端上小菜,便牽馬下去喂馬,再無人前來招呼。若是平時,王贍早已悖然大怒,拍桌子罵娘了,但此時與劉延慶在一起,他卻不知劉延慶脾性,故也收斂幾分,裝出不以爲意的樣子,與劉延慶喝着酒,一面說着閑話。
這時候茶館中的人已不算太少,卻有一小半客人,都在聽一個行商模樣的人,口沫橫飛的講着什麽。二人初時不以爲意,隻當市井閑人說着沒相幹的無稽之談,但那人聲音極大,二人坐在那兒,聲音便不斷往耳朵裏鑽,沒來由地聽得一陣,兩人卻都留上心了。
從周邊一些客人的小聲閑叙中,二人知道這個行商本是定州無極縣人,他經營的營生,是從相州購到绫絹到遼國的析津府去販賣,遼人入侵之前,他運氣很好,正在相州進貨,聽到兩國開戰的消息後,生意自然是做不成了,原本他在相州倒也十分安全,相州乃是韓琦的家鄉,當地多的是名門巨宦,地處在大名府防線之後,遼人便再有本事,也攻不進相州。但他因爲父母妻兒一家十餘口皆在無極,自己是孤身在外,雖然自己保得平安,可定州卻是遼軍必然要經過的地方,他身在相州,卻也不免挂念家人,思前想後,便隻帶了一個仆人,趕回家鄉,想要将家人接往相州避難。因爲無極與鼓城毗鄰,此人又是個行商,經常往來于此,故此這水冰村認得他的人也不少。這茶館中,不少人都尊稱他爲“安員外”,顯得極是熟悉。
這個安員外說的,正是他一路北來的見聞。而讓王贍與劉延慶留上心的,卻是他聲稱三日之前途經趙州甯晉時聽到的消息。他宣稱他在甯晉聽到傳言,有人看到南宮縣起了大火,遼人已經打過冀州,馬上便要打到大名府去了。
這個消息着實讓王贍與劉延慶大吃一驚。雖說戰事一起,謠言四起是最平常不過的事,唐康、李浩明明還在扼守苦水河,遼人攻入冀州實不可信,但此人卻是言之鑿鑿,甯晉縣挨着冀州,南宮有何事故,傳到甯晉也就是一天把的事情。劉延慶倒還罷了,王贍心裏面卻已經打起了小鼓鼓,說到底,他對骁勝軍的現況,所知也極爲有限,若然這個安員外所說屬實呢?那樣一來,不管環州義勇在束鹿玩什麽把戲,遼軍既然已經攻進冀州,那便也沒有道理再回頭來理會真定、祁州宋軍的道理,那在束鹿的,必然隻是小股遼軍,無非裝模作樣,吓唬宋軍而已。何灌以爲他在布疑兵計,焉知遼人又不在布疑兵計?
若果真如此,那他王贍立功的機會來了,他對遼軍打仗的方法素有所聞,遼人從來不肯在所占領的城池分兵把守,也許他能趁此機會,無驚無險的收複束鹿與深州!
這得是多大的功勞?!一念及此,王贍連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
劉延慶卻沒把這安員外的話太放到心裏去,他一面喝着酒,一面聽那安員外手舞足蹈的說着大名府防線如何堅固,一邊宣稱遼人必然會在大名府吃個大虧,一邊又惋惜太皇太後駕崩得不是時候,聲稱遼人之所以敢于入侵,就是因爲他們有巫師事先夜觀星象,算到了大皇太後将要駕崩……他津津有味的聽着,倒也不認爲全是無稽之談。須知其時宋遼兩國,無論哪國出兵,都免不了要蔔卦判吉兇,若是兇兆,戰争的時間都會刻意改變。大宋朝的朱仙鎮講武學堂,既講火器謀略,同樣也講奇門遁甲,由天象而斷吉兇之兆,也是将領們必學的知識。鬼神天命之說,就算儒生之中,也大半相信,何況文化程度遠低的武将?似太皇太後這樣的人物,天上必有一顆星星與之對應,這樣的觀念,劉延慶素來深信不疑,因此遼人若是事先有所察知,倒也并不奇怪。
他正在對衆多客人異口同聲的譴責大宋朝的星官們無能,緻使朝廷對于遼人入侵全無防範而心有戚戚之時,忽然感覺到王贍的異常。他的目光移到王贍身上,見他似乎正在想着什麽,不由關心的問道:“哥哥,怎麽?”
王贍正想得得意,劉延慶這麽一問,幾乎吓了一跳,連忙掩飾性的喝了口酒,含糊回道:“這李琨死哪去了?”
他話音剛落,卻聽店主人殷勤的喊了一聲:“劉将軍、任将軍,是什麽風把二位刮來了。還是老規矩……”
王贍與劉延慶循聲望去,便見李琨領着兩個武官正大步走進茶館,那二人見着王贍,連忙齊齊行了一禮,高聲道:“下官見過王将軍,未知将軍前來,有失遠迎,伏乞恕罪。”
李琨領來的兩人,正是劉法與任剛中。
王贍與劉延慶沒想到會在水冰村同時見着這兩人,這讓王贍心裏生出一絲不快,顯然,劉法與任剛中的關系十分親密。而劉法的确也沒什麽病痛可言——但此時此刻,他卻隻好故作大方,不去揭這塊瘡疤。
劉法與任剛中将王贍與劉延慶請到任剛中的駐地——他在水冰村的一家富戶那兒借了座小院子。到了那兒坐下後,王贍才向二人介紹劉延慶。劉法與任剛中早就聽說過劉延慶的大名,卻不料他投奔了王贍,都是深感意外。但如今劉延慶已是名聲在外,劉法與任剛中對他倒比對王贍更加熱情與客氣。
自在危渡口橋頭茶館相見,劉延慶便一直在暗中觀察二人。這是他初次見着二人。任剛中長了一張方臉,粗眉大眼,聲音洪亮,說話之間,直來直去——這樣的人物,劉延慶見多了,知道這等人不過是粗鹵漢子,容易對付。而劉法卻不同,此人身材修長,膀圓臂長,黝黑削瘦的尖臉上,眼窩深陷,眼神陰鸷可怕。劉延慶與他對視一眼,便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慌忙将眼睛移開。
“渭州蕃軍權軍都指揮使!”劉延慶在心裏念了一遍劉法的官職,早先從王贍那裏,他已知道渭州蕃軍大約共有兩千騎兵,以兵力而論,約相當于一個騎兵營了。但是,劉法的武銜不過是區區正八品上的宣節校尉,與何灌一般大。比王贍這個從六品上的振威校尉相差固然是天差地遠,便是比劉延慶這個從七品上的翊麾校尉,也差了兩級。
隻是,天下之事,難說得緊。在這種多事之秋,今日的下屬,或許就是明日的上司,劉延慶自己不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麽?
況且劉法手中還握着一支精銳的騎兵。
但王贍盡管是有求于人,卻也不願意與劉法與任剛中過多的客套。他從來沒有想過劉法、任剛中有朝一日會位居他之上,在他的心裏,這種可能性是不存在的。而且,即便是存在,他也隻關心眼前的地位。他仿佛是在捏着鼻子與二人說話,完全是纡尊降貴的神态,一開口便帶着幾分諷刺的說道:“聽說劉宣節偶感風寒,某十分挂念,今日見宣節氣色頗佳,想是已然好了,某也就放心了。來之前,某還擔心因宣節的貴恙,渭州蕃騎不能出兵呢!”
劉法垂下眼簾,沉聲回道:“劉法何人,敢蒙振威挂念。不過初至河北,水土略有不服,劉法本是粗人,有個幾日功夫,自然也就好了。正欲去拜見振威,不料振威反而先來了,失禮之處,還望振威恕罪則個。”
雖然不願意對視劉法的眼睛,但劉延慶仍是不斷的打量着劉法。此時聽他對答,神态從容,全然不見喜怒,心中更覺此人可畏。這番回答半文不土的,卻也是滴水不漏,王贍嘿嘿幹笑兩聲,卻也摘不出他不是來。
任剛中卻在旁驚訝的問道:“振威方才可是說要出兵麽?”
“正是。”王贍掃了二人一眼,道:“任将軍不是來問過某束鹿出現的那支人馬麽?”
此話一出,任剛中與劉法齊齊擡起頭來,望着王贍,“振威已然知道那支人馬的來曆了?”
王贍點點頭,道:“全虧了劉将軍。”他目光轉向劉延慶,劉延慶忙欠身說了聲:“不敢。”他不敢對着劉、任二人指摘唐康是禍水西引,因煞費苦心将自己的分析,改頭換面,委婉漂亮的又說了一遍,隻稱唐康、李浩是欲分韓寶兵勢而行此策,但這樣一來,未免說服力大減,他見劉法、任剛中都是将信将疑,末了,又令李琨将那張斷弓呈上,道:“這張斷弓,正是鐵證。”
其實,對于環州義勇,劉、任二人較王贍、劉延慶遠爲熟悉,二人一見斷弓,便幾乎可以确定劉延慶所說不假。又聽王贍在旁冠冕堂皇的說道:“遼人陷深州之後,兵鋒所向,必然是永靜軍、冀州無疑。如今我大軍尚未北上,骁勝軍兵力本來就遠少于遼人,損兵折将之後,更是實力懸殊。故此唐、李二公方出此奇謀,這冀州之重要,不必某來多說,吾等不知則罷,既然知道,又近在咫尺,豈能坐觀成敗,而不助一臂之力?!”
他這番話說出來,劉法與任剛中雖然已有所預料,但親耳聽到,仍然是十分的意外。這些日子,王贍的武騎軍畏敵如虎,是二人所親睹,此時如何突然之間,便成了慷慨赴難的義士了?二人不由對視一眼,又将目光移向劉延慶,心中都不約而同認定,這必是劉延慶之力。隻是不知他用了什麽法子,将畏敵如虎的王贍,竟然說動得要主動助何灌一臂之力。
但這等事情,劉法與任剛中自無拒絕之理,任剛中率先起身,抱拳說道:“振威所言極是,如今咱們是抗擊外侮,不必分什麽殿前司、西軍、河朔軍,所謂一榮俱榮,一辱俱辱。既然是冀州危急,咱們自不能置身事外。隻要是與遼人打仗,剛中願聽振威差遣!”
王贍點點頭,卻見劉法仍未表态,心中不由大怒。卻聽劉延慶淡淡說道:“隻是這中間還有個難處。”一面說着,一雙眼睛卻直直地望着劉法,“此番出兵,恐怕來不及先得慕容總管同意,隻好先斬後奏……若是劉宣節有爲難之處,吾等亦不敢勉強。”
劉法卻也不馬上回答,垂着眼簾,似是在思忖,過了一小會,方才回道:“兩軍交戰,原本就要随機應變,倘若事事請而後行,軍機不知誤了多少。下官非是怕慕容總管責怪,隻是……”說到這裏,他突然停住,擡起頭來望着劉延慶。
“隻是什麽?劉宣節盡管直說無妨。”劉延慶微微笑道。
“隻是出兵打仗,不論是大仗小仗,總要明明白白。我等既是協助環州義勇分弱遼軍兵勢,那目的自然是引遼軍西來,但成功之後,又待如何?”劉法慢吞吞的說道,一雙眸子,卻緊盯着王贍。
王贍不自在的避開劉法的目光,正待回答,劉延慶已搶先冷笑道:“劉宣節擔心的是這個麽?”
“正是。”劉法的目光不自覺的轉移到劉延慶身上來。
劉延慶這次卻沒有回避,直視劉法的目光,輕輕哼了一聲,道:“倘若遼軍真的來了,那便和直娘賊的好好幹一仗!”
“說得好!”任剛中大聲贊了一聲,高聲道:“契丹人有個鳥好怕的!晏城一戰,遼軍亦不過是些草包!”
劉法看看劉延慶,又看看任剛中,終于又垂下眼簾,道:“翊麾不愧是守深州的拱聖軍!既然翊麾有此豪氣,劉法亦當奉陪!”
王贍用看瘋子的目光看了劉法與任剛中一眼,他完全無法理解這些人,隻是在心裏暗暗打定主意,他絕不會陪着這些瘋子一道去送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