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延慶又想了一會,才回道:“這恐怕是禍水東引之策。韓寶、蕭岚,弟所深知,狠如狼、猛如虎,這分明是有人要故意挑得韓寶、蕭岚來攻打慕容大總管。此人在束鹿大布疑兵,韓寶、蕭岚知道慕容大總管在其側翼,若他舍不得放棄深州,便免不了要移師西向,先來攻破西邊的威脅……”
“那樣一來,這疑兵之計,不是被揭破了麽?”
“自然難免被揭穿!但是韓寶、蕭岚豈能甘心白跑一趟?他們既然知道這裏沒有慕容大總管的大軍,自己被人所欺,免不了便要找個地方洩憤,順便打一下鼓城,亦不無可能……”
他話未說完,王贍已被吓得面如土色,顫聲道:“韓寶、蕭岚果真會來打鼓城麽?”
劉延慶其實亦隻是猜測而已,他全然不知道遼軍的戰略重點乃是攻取永靜軍,韓寶絕不可能在鼓城來浪費時間,他根據自己所掌握的信息來揣測,越想越覺得必是如此,因笃定的點點頭,道:“必是如此!”
這卻将王贍吓得不輕,拱聖軍都敗在韓寶手上,他區區一個營的武騎軍,又如何敢與韓寶争鋒?隻是這等話卻不便宣之于口,隻問道:“那究竟是何人在那兒引誘遼人?這豈不是……豈不是……”他差點便将“借刀殺人”四個字都說了出來。
“必是唐康、李浩!”劉延慶斷然說道。
“唐康、李浩?”王贍張大了嘴巴,“這如何可能?”
“引得韓寶、蕭岚西進,隻對唐康、李浩有利。”劉延慶道,“我聽說骁勝軍爲救援深州,損傷慘重。如今深州既失,韓寶、蕭岚下一個目标,便是唐康、李浩。他二人兵力難以抗拒遼軍,便設法轉移遼軍注意力,一旦韓寶、蕭岚西進,與慕容大總管打起來,二人便可以趁機北進,收複深州,立下大功一件。甚而夾擊遼軍……”
“可他二人已沒多少人馬,如何能逾百裏而至束鹿布此疑陣?”王贍還是将信将疑,隻覺不可思議。
劉延慶望着王贍,道:“哥哥聽說過環州義勇不曾?”
6
劉延慶雖然對唐康、李浩、何灌與韓寶、蕭岚的動機猜得離題萬裏,甚而有點小人之心,但出現在束鹿以西的部隊就是何灌的環州義勇這件事,卻被他誤打誤撞的猜中了。
這正是何灌所獻的牽制韓寶之妙計——不管何灌怎麽樣在苦河以南大布疑兵,又或盡力防守,要想騙過或者阻止韓寶,那都是不可能的。韓寶用兵謹慎卻不膽小,明知道蕭阿魯帶在唐康、李浩的後方,即使隻是爲了協助蕭阿魯帶牽制一下冀州的宋軍,他也不會因爲宋軍兵力多或者防守嚴密,便知難而退,連試都不去試一下。因此,何灌的計策,除了要在苦河的南岸大布疑兵,還要另辟奚徑,去吸引韓寶的注意力。
而何灌打的,便是慕容謙的主意。
他在冀州隻留下了兩百環州義勇,由一名膽大的指揮使率領,打着他的旗号,四出巡視,将協助他們防過的冀州巡檢也瞞了個嚴嚴實實,而他本人,則親自率領着餘下的那不足五百騎人馬,扮成遼軍,多帶旗幟,晝夜疾行,神不知鬼不覺的出現在束鹿的西邊,然後大布疑陣。束鹿五丘,都是樹林茂密,他在那些地方,紮了一座座空寨,扮成數千之騎,觑視束鹿之态,爲了不使遼軍起疑心,更是主動出擊,将所部裝成是大軍的先鋒軍,不斷尋找束鹿的遼軍作戰。
不得不說,這個計策十分的兇險。倘若遼軍在束鹿的将領有勇有謀,又或者稍微莽撞一點,便憑何灌這點兒人馬,很快便會露餡。如此一來,冀州虛實,便會被韓寶所知,他揮兵渡河,隻恐連冀州城都岌岌可危。
但何灌也罷,唐康、李浩也罷,賭的便是天下無人敢小瞧了慕容謙!
他們相信以韓寶之能,必然早已知曉慕容謙到了真定府,而且慕容謙又擺了幾粒棋子在祁州,那麽真定、祁州宋軍的東下,便是韓寶不得不警惕的。況且,無論如何,當束鹿以西出現宋軍的時候,韓寶絕不可能不想到慕容謙,而認爲那會與冀州的宋軍有關。就算遼軍識破了那是疑兵,也會認爲是慕容謙布的疑兵,他們仍要花點時間去琢磨下慕容謙的用心。隻要運氣不壞到一定程度,沒個幾天時間,遼人是不可能想到冀州的宋軍的!
而唐康他們最需要的,便是時間。
因爲這個計策還有後手的。隻是這個“後手”,并不完全在何灌的掌握之中。
原本此策是可以由左軍行營都總管府的宋軍來完成的,無論是武騎軍還是橫山蕃軍東下,韓寶都得面臨兩面作戰的窘境!
原本遼軍的策略是打宋軍一個時間差——真定府慕容謙得知冀州的戰況,然後揮軍東下,這是需要時間的,倘若一切順利的話,當慕容謙出現在深州的時候,韓寶的大軍,早已經到了永靜軍。河北戰場是不存在什麽後路的,因爲整個河北到處都是後路。當永靜軍在手之後,深州讓給慕容謙也無關緊要。甚至韓寶與耶律信在解決了永靜軍與冀州之敵後,還可以回過頭來,再收拾掉慕容謙。
現實亦大體如遼軍所算計的。就算是唐康、李浩,也指揮不了祁州的宋軍,他們更不可能去要求慕容謙的部下做什麽,甚至爲了怕過早洩露消息,何灌都不能主動與王贍、劉法們聯絡。唐康能做的,隻是再度派出密使,兼程前往真定府求見慕容謙,将這個計劃告知慕容謙,并向他乞兵相助。
若無慕容謙的相助,何灌的疑兵之策,很難持續十日之久而不被韓寶識破。所以,何灌與唐康、李浩,是将賭注壓在了慕容謙身上。隻要能騙過韓寶三四日的時間,何灌不論慕容謙肯不肯發兵,都會立即返回冀州。若然韓寶發覺,掉過頭來進攻冀州,他便隻能死守硬扛,多半難逃兵敗的下場。但若是慕容謙肯急時發兵,原本的疑兵變成貨真價實的大軍,那麽韓寶便隻可能派出偏師進攻冀州,何灌就有很大的機會再堅守苦河四五日。
唐康、李浩都知道這個計策極爲冒險,何灌前往束鹿被發覺,韓寶在他到達束鹿之前突然大舉進攻,束鹿的遼軍将領碰巧是個莽夫或者智勇雙全,甚至前往束鹿的某個士兵被遼軍俘獲,慕容謙不肯發兵或者發兵遲了,韓寶得知慕容謙大舉東下後仍然孤注一擲大舉進攻冀州,而隻以偏師拖延慕容謙……他們可以想到的,便有許許多多的意外,隻要其中之一發生,後果便不堪設想。
還會有窮盡他們的想象也意想不到的意外!
但這就是所謂的“奇謀”!
自古以來,“意外”與“奇謀”,便是一對死敵。
但何灌所不知道的是,唐康和李浩悄悄的留了一條退路,萬一計策失敗,二人便不顧一切也要退守冀州城,哪怕骁勝軍再次損失三分之二的兵力,他們也要退保冀州,憑借堅城,與遼人周旋。
應該有八成的機會冀州城不會丢,這才是唐康與李浩敢于挑戰這一切意外的原因。
可這個決策,仍然是賭博的性質遠遠大于理智的廟算。
但何灌這一出“狐假虎威”之策,卻被劉延慶當成了“禍水西引”之計。王贍雖對劉延慶的分析,一直是半信半疑,但他仍然采納了劉延慶的建議,派出兩名得力的心腹節級,分頭前往束鹿的何灌部與深澤鎮的劉法部打探消息。
子夜時分,兩名心腹節級快馬疾馳歸來,禀報王贍,劉法與任剛中果然都在深澤鎮,他們也在猜測那隻宋軍究竟是何人所率,要不要進兵增援……而前往束鹿的那名節級雖沒有見着何灌,卻在一座空寨附近撿到了一張斷弓!自熙甯年間勵精圖治,大宋朝的軍器制造管理便十分嚴格,在這張斷弓的弓背上面,與大宋朝絕大部分的弓一樣,都有一行刻字。而這張斷弓上面,刻着“慶·紹聖四年夏·葉”七個小字,王贍一看便知,這張斷弓必是在慶州弓箭作坊,紹聖四年夏季,由一個姓葉的工匠制造!
慶州弓箭作坊不是一個大作坊,它造的弓箭,隻供給少數幾支西軍使用,而環州義勇,正是其中之一。
至此,王贍對劉延慶佩服得五體投地,但欽佩之後,便是對将要來臨的戰争的恐懼。他一時間坐卧難安,幾乎要顧不得失禮,立時就要叫人去将已然安睡的劉延慶喚醒,連夜商議對策。但他終究是不願意讓劉延慶小瞧他,苦苦忍耐至天明,待到吃過早飯,方才故作從容的叫人去請來劉延慶,将兩名心腹節級的報告又向劉延慶轉叙了一遍。
劉延慶一面聽他轉叙,一面拿着那張斷弓,在手中翻來覆去的仔細端詳,略帶得意的說道:“果然是環州義勇!弟在深州之時,曾聽田宗铠說過,環州義勇的主将,皆是當世之雄。以前的何畏之自不用提,如今的何灌,亦有萬夫不當之勇!”
王贍從未聽說過何灌之名,心中哪裏肯信?隻是不便掃了劉延慶的面子,因苦笑道:“隻恐何灌再勇武,亦擋不住韓寶的數萬大軍!”
劉延慶點頭道:“那是自然。一夫之勇,何足道哉?若說五代的時候,勇将還有一席之地,自國朝以來,一将之勇,已是越來越無足輕重了……”
王贍表面上從容鎮定,内裏實是心急如焚,哪裏有心思與他談古,忙接着劉延慶的話頭說道:“賢弟說得極是,隻是,倘若何灌擋不住韓寶,他這禍水西引之計,便免不了要将韓寶引到這鼓城來!”
聽話知音,劉延慶本就是個聰明伶俐的人物,況且他自己也是厭戰之心甚盛,與王贍交談一日,早已知道王贍心裏的小九九,此時王贍一開口,他便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但劉延慶終究是死裏逃生的人,他與王贍到底不同,王贍是畏懼遼人,而他到底是從深州圍城活下來的人,心中有的隻是厭倦而已,因此他比王贍也要清醒許多,他靜靜的看了王贍一會,方淡然說道:“哥哥,莫要犯了糊塗!”
王贍一時卻沒聽懂,隻是呆呆地望着劉延慶。
劉延慶又輕聲說道:“何灌算不得什麽,但他背後的唐康卻是哥哥惹不起的。劉法不算什麽,可慕容大總管卻也是哥哥惹不起的。”
“這我自然明白。”王贍會意過來,點點頭,“故此才左右爲難。還要請賢弟想個兩全之策!”
一日之前,劉延慶便已知王贍必有此一問,他一心欲報答王贍,倒也殚精竭智,替王贍想了一個應對之法,但他成竹在胸,卻仍是故意沉吟了一會,方才緩緩說道:“哥哥若要兩全,倒也不難。”
王贍聽說可以兩全,頓時大喜,連忙問道:“賢弟有何妙計?”
劉延慶卻不馬上回答,反問道:“弟昨日聽哥哥言道,那劉法、任剛中,皆是貪功好勇之徒?”
“不錯。”王贍憤然點頭,“隻是這與賢弟的妙計,又有何關系?”
劉延慶笑道:“弟這個計策,卻正要借助劉、任二人之力!”
“你是說?”
“哥哥欲要轉禍爲福,坐在鼓城,絕非上策。愚弟之計,便要是主動出擊!”
他話未說完,便聽王贍一聲驚叫,“這……這如何使得?”
劉延慶連忙安撫道:“哥哥莫急。天下之事,往往是似安實危,似危實安。”王贍半信半疑的望着劉延慶,聽他繼續說道:“唐康、李浩将何灌派到束鹿來,依弟看來,那也是狗急跳牆。弟在汴京,便聽說那唐康有個渾号叫二閻羅,因他做事狠絕,故有此稱。他既是石丞相的義弟,與慕容大總管亦是親戚,故此,弟料他雖然一面先斬後奏,将遼軍引向祁州、真定,一面卻一定也會做足表面文章,遣使真定,請慕容大總管發兵相助。而慕容總管素有寬厚之名,多半不會與唐康計較。”
“那是自然。”王贍無奈的歎了口氣。
“因此之故,若是哥哥露出避戰之意,又或處置失當,壞了唐康的大事,隻怕後患無窮。縱然是安坐鼓城,想要置身事外,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一來遼軍未必分這些青紅皂白,二來慕容總管隻怕也會出兵相助,到時候一道軍令下來,哥哥身處鼓城,還得身先士卒。到時候縱有千不甘萬不願,軍令如山,哥哥敢違抗否?”
劉延慶端起茶杯,吃了口茶,又繼續說道:“與其如此,哥哥倒不如冒一點小險,争取主動。既賣給唐康一個人情,又給慕容總管留個好印象。”
“這卻要如何争取主動法?”
“逃是逃不過,幹脆去助何灌一臂之力!”
王贍仍是遲疑,“這可是擅違慕容總管節度!”
“随機應變,正是大将之事,慕容大總管必不責怪。”劉延慶心裏知道王贍怕的不是這個,又說道:“況且哥哥所部,不必真的與遼人交鋒。”
王贍頓時睜大了眼睛,“這如何能夠?”他話一出口,立時卻明白過來,恍然悟道:“賢弟是說?讓劉法、任剛中去打仗?”
“正是。”劉延慶笑道:“哥哥主動去找劉、任二人,請他們一道出兵,助何灌一臂之力,倘若他們不肯答應,哥哥亦不必強求,日後算起賬來,那是他二人的罪責。若他們果真貪功好鬥,必然答應,這祁州之内,哥哥是官銜最高的武将,無論如何,亦不能讓哥哥去打頭陣。到時哥哥隻管下令,讓劉法、任剛中協同何灌在前面布陣,而哥哥所部,則在鼓城與他們之間往返,做出不斷增兵的迹象。一面則急報慕容大總管,請求大軍增援。倘若大軍在遼軍之前趕到,哥哥駐守鼓城,對此地較爲熟悉,慕容大總管多半會令哥哥繼續駐守此地,供應糧草軍需;若是大軍來得慢了,劉法所部渭州蕃騎也有兩千騎,在前面總抵擋得一陣,倘他若抵抗不住,兵敗退回,哥哥率軍後撤,亦名正言順,隻說是哥哥準備率兵支援,未及趕到,劉法已然兵敗,孤掌難鳴,軍心動搖,隻得暫時後撤,穩住陣腳。縱然是朝廷追究起來,這兵敗之責,也得由劉法來擔!”
此時因帳中再無旁人,劉延慶這番話,說得露骨之極,但王贍卻聽得眉開眼笑,撫掌笑道:“賢弟真智多星也!事不宜遲,便請賢弟辛苦一趟,随我前往深澤,我要親自去見劉法與任剛中!”
鼓城至深澤鎮約四十宋裏,滹沱河則更近,距鼓城不過十三宋裏,王贍與劉延慶下了鼓城山,輕騎簡從,縱馬疾行,直奔任剛中駐守的危渡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