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與河朔将領不同,王贍一向知曉西軍底細,他知道渭州蕃兵是當今右丞相石越的親信李十五所創,在平定西南夷之亂中,也曾立下過一些戰功,雖然李十五在紹聖初年因染上瘴疫而壯年病故,但繼任的都指揮使劉法是王厚親自推薦,也是輕易得罪不得的人。所以,在聽說劉法到了深澤鎮之後,王贍本是懷着刻意折節下交的心态,邀請劉法來參觀鼓城山的風景與鼓城城北據說是東漢皇甫嵩所築的京觀遺址——故老相傳,那是皇甫嵩用斬下的十餘萬黃巾軍的人頭壘起來的一大奇觀。但沒有想到,劉法這厮借口自己感染風寒,根本不願來見他。初時王贍還信以爲真,後來他派出去的斥侯打探到劉法親自率了一小隊人馬遠出束鹿刺探遼軍軍情,與束鹿的遼軍打了一仗,王贍才知道自己是被耍了——劉法哪裏是得了什麽風寒?這分明是瞧不起他,不願意來見他。因爲劉法官階比他低,見着他後,免不得要給他行禮!
若是慕容謙、姚雄在王贍面前拿點架子,也就罷了。甚至,倘若渭州蕃騎的都指揮使還是李十五,這口氣,王贍也忍了,但劉法又算是什麽東西?當王贍在西軍中建功立業之時,劉法還不知道在哪兒吃奶呢!這幾日間,王贍心裏面便就隻想着要如何才能出這口惡氣。劉法官階雖比他低,但與他不相隸屬,要報複,卻也不是容易之事。
王贍在知道劉法親自出去打探軍情之後,便加意留心,派出不少斥侯前往束鹿打聽消息。然而得到的消息,讓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這束鹿縣境之内,有所謂青丘、牛丘、馳丘、靈丘、黃丘一共五座小有名氣的小山,縣境的南邊,則是大陸澤的北部,縣北還有一個束鹿岩,能輕而易舉的藏下個千餘人馬——昨日這一日之内,斥侯回報,這束鹿五丘至大陸澤北部,突然煙塵高揚,旌旗相連,從旗号來看,竟然是慕容謙的大軍!尤其是黃丘一帶,從旗幟來看,至少有五六千之衆屯兵其中。不僅如此,白天斥侯可以看見不知有多少人馬,在那裏旁若無人的耀武揚威,還與小股遼軍發生激戰;夜晚這些突然冒出來的宋軍,竟然還進攻了束鹿縣城!
初時,王贍還以爲是劉法或者任剛中鬧的玄虛,但令他意外的是,沒多過久,任剛中便派了人來問他:出現在束鹿的這隻宋軍是不是他的部下?!
王贍頓時糊塗了。他知道這幾日間,劉法與任剛中打得火熱,倘若那是劉法的部隊,任剛中必然知情。何況劉法駐紮在深澤鎮,而任剛中把守着滹沱河的渡口,劉法便是想瞞他,亦不可能瞞得過。出現在束鹿的宋軍既然并非劉法、任剛中部,又不是他自己,這附近最近的宋軍,便是稿城的姚雄部了!但姚雄倘若要去束鹿,非得經過鼓城不可,王贍不可能全不知情。
他完全不認爲這支部隊可能與冀州的唐康、李浩有何關系。因爲雖然從地圖上來看,冀州與深州毗連,但是,從衡水到束鹿,卻也有一百多裏,這一百多裏并不好走,除了要渡過苦河外,所經過的,全是遼軍占據的地盤,一路之上,到處都是打草谷的遼軍。别說人人都知道唐康與李浩既無兵力亦無必要跑到束鹿來與遼軍對壘,便是要走過這一百多裏而不驚動遼人,不被遼兵追殺,那在王贍看來,便已經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了。而他心裏面是十分肯定的,數日之前,曾經有唐康、李浩的使者經過鼓城,前去真定府求見慕容謙,雖然使者不肯對他明言有何所請,但王贍心裏明鏡似的——那必是去求慕容謙發兵,協同他們打仗的!唐康與李浩的兵力,已經捉襟見肘了。
所以,思前想後,王贍最終還是判斷,這必定是劉法搞的鬼。而任剛中不過替劉法掩飾而已,所謂“欲蓋彌彰”,劉法此人,必定是貪功求勝,故而違背慕容謙的節度,私下裏大布疑兵,目的自然是攻打束鹿,甚至故意引誘韓寶來攻打他們。
劉法這厮貪功,原本不幹他王贍鳥事。但是,如今是王贍駐守鼓城,一旦遼軍引兵來攻,他王贍是要首當其沖的!
這不是算計他王贍麽?
弄明白這中間的文章之後,王贍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猛的一拍桌案,高聲喝道:“來人啊!”
他的親兵指揮使李琨立時跑了進來,朝他行了一禮,問道:“将軍有何吩咐?”
“備馬!快備馬!”王贍惱聲喊道,“你帶齊人馬,咱們往深澤鎮去!”
任剛中不是故意來耍他麽?劉法不來見他?那他王贍親自去深澤鎮見他劉法!他倒要看看,若在深澤鎮見不着劉法與渭州蕃騎,任剛中要如何向他解釋?
李琨觑見王贍神色,不知他爲何發怒,卻不敢多問,連忙答應了,正要退出去召集人馬,忽聽到帳外有人急步流星的走來,在門口禀道:“啓禀将軍,第一指揮在營外抓了個奸細,他自稱是拱聖軍翊麾校尉劉延慶,想要求見将軍!”
“什麽劉延慶李延慶的!”王贍大步走出大帳,罵了一句,“可有官告印信?”
“身上隻搜出一面銅牌,是翊麾校尉不假,然官告銅印皆無,此人聲稱是在亂軍之中丢失了。”
“那必是假的!”王贍冷笑道,“一面銅牌,契丹人不知有多少,必是奸細無疑。關起來,好好拷打!”
“是!”那禀報的節級正要退下,王贍心裏忽然想起什麽,連忙喝止,皺眉問道:“方才你說他叫什麽?”
“回将軍,此人自稱劉延慶!”
“劉延慶?劉延慶……”王贍口中念叨了兩聲,納悶道:“這個名字如何這般耳熟?”他站在那兒,卻始終是不記得自己曾經認得一個叫劉延慶的,但這名字,分明又是十分熟悉了。想了一陣,還是不得要領,王贍正要放棄,卻見他的書記官正好過來,他心中一動,問道:“書記官,你可聽說過一個叫劉延慶的?”
那書記官一愣,忙回道:“振威問的,可是拱聖軍的劉翊麾劉延慶将軍?”
這個輪到王贍吃驚了,“果真有此人?你又如何認得?”
書記官笑了起來,“振威真是貴人多忘事。劉翊麾是天子下诏表彰過的,戰報之上,屢有提及。”
“呀?”王贍張大嘴,頓時全想了起來,忙對那禀報的節級喝道:“快去将劉将軍請來,好生相待。”
那節級早在旁邊聽說了,慌忙答應了,退了下去。李琨在一邊聽說王贍又要見劉延慶,正要詢問是不是還要去召集人馬,但王贍已經轉身入帳,他不敢進去追問,隻得也退了下去,給王贍備馬。
當王贍在他的大帳中見着劉延慶時,劉延慶的狼狽,幾乎令王贍不忍睹視。
劉延慶倒沒受什麽傷,隻是他掉隊之後,戰馬在突圍中箭,早已倒斃,他是一路步行走到鼓城的。沿途之中,因爲要躲避遼軍,隻能晝伏夜行,又沒有吃的,隻能靠吃點生食勉強裹腹,忍饑挨餓好不容易才走到鼓城。他的官告印信在突圍時全丢了個幹淨,到了鼓城,也不敢去見地方官員,因打聽到鼓城山上有宋軍駐紮,他便想着碰碰運氣,看看軍中是否有相熟故舊,好證明他的身份,也能借匹坐騎,弄點盤纏,不料才到鼓城山下,因他不敢上山,隻敢在山口張望,竟被巡邏的士兵當成奸細抓了起來。
從深州突圍後,劉延慶害怕遼軍發覺,早将戰袍、铠甲脫掉扔了,找了個死去的平民,從屍體上扒了件破舊袍子穿着,除了那面銅牌是僅有的能證明他的身份物什,他還貼身藏着,其餘弓箭、刀劍全不敢要,每晚又隻能宿于野外,因此身上又髒又臭——他這副樣子,劉延慶比誰都清楚,他在大軍駐地之外“鬼鬼祟祟”,縱然那些士兵不真的認爲他是遼人奸細,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被當成奸細殺了去領功,也是常事。因此,被抓住之時,劉延慶幾乎以爲自己就要糊裏糊塗死在自己人手上了。
當得知自己竟然逃過此劫之後,劉延慶對于王贍的感激之情可想而知。
王贍隻是簡單的詢問了劉延慶一些拱聖軍的事情之後,便确定了劉延慶的身份。雖然二人素不相識,但是,劉延慶的狼狽,讓王贍平生兔死狐悲之感。因爲此事,他隻得暫時擱下去找劉法與任剛中算賬的事,吩咐了下人領着劉延慶去沐浴更衣,又忙着叫人置辦酒宴,喚來營中的幾名将領作陪,親自在營中款待劉延慶。
不料酒宴之上,二人竟一見如故。
洗過澡,換過衣服的劉延慶,談吐風雅,絕無半點的死闆固執,在許多事情上,他與王贍的看法,都十分的相契。王贍與麾下幾名将領不斷的詢問他守衛深州之時的細節,還有他隻身逃回鼓城的經曆,都是十分嗟歎與欽佩。劉延慶本是受天子诏令表彰的武将,對于王贍等人來說,這是令人羨慕的至高榮耀,此時又聽他講起種種經曆,在王贍等人的心目之中,不知不覺間,劉延慶早已是當世之英雄,人間之豪傑。
王贍深知劉延慶不僅是簡在帝心,更是兩府、清議都認可的英雄,此番大難不死,日後榮華富貴,可以說是唾手可得。他雖然官位暫時高于劉延慶,但這時候竟絕不敢以上官待之,反倒刻意結交。劉延慶則是對王贍十分感激,亦是傾心相待。二人又談得投機,宴席之上,趁着酒興,便換了帖子,義結金蘭。
王贍與劉延慶相談甚歡,接風之宴散去之後,王贍又親自領着劉延慶觀看他在鼓城山上的營寨。劉延慶是個機巧之人,宴席之上人多嘴雜,他不便多問,這時隻有他與王贍二人,便趁機問起姚兕等人的下落,周圍地區的軍事部署。自王贍口中,他這才知道原來姚兕突圍之後,到了真定府,此時已經奉宣台之令,由田宗铠護送着,前往大名府,拱聖軍其餘人馬,則全歸了段子介。劉延慶又詢問李渾下落,王贍哪裏認得李渾,自是不得要領。二人正走到營寨外一道山崖之旁,那山崖之上,到處都是大石,隻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樹,劉延慶觸景生情,想起拱聖軍一朝瓦解,姚兕将要被問罪,衆多袍澤部屬如今人鬼殊途,自己淪落到這般田地,前程未蔔,一時間,不由悲從中來,借着點酒意,竟嚎啕大哭起來。
王贍如何能理解劉延慶心中的悲涼?他以旁觀者的心态,隻覺得劉延慶是苦盡甘來,前程似錦,心中羨慕還來不及,見他問得幾句,突然沒來由的大哭起來,隻道是他與李渾關系極好,因而悲傷,因在旁邊勸慰道:“賢弟不必如此傷心。世間之事,自有命數,想來那李将軍吉人自天相,必能如賢弟一般,逃出此劫,日後前途正不可限量……”
劉延慶身在局中,他隻道姚兕都被問罪,他們這些将領,縱不被問責,那也是樹倒猢狲散,總是個“敗軍之将”,隻覺前路茫茫,這時聽王贍相勸,又說什麽“不可限量”,他心知自己有些失态,一面止住淚水,一面說道:“愚弟乃是敗軍之将,有甚前程可言。今日幸得結識哥哥,否則早已身死異鄉,做了孤魂野鬼。如今既知姚太尉去了北京,愚弟有個不情之請……”
他尚未說完,王贍已猜到他想說什麽:“賢弟想去北京?”
劉延慶點點頭,道:“不論是禍是福,總得讓宣台知道愚弟尚在人世。”
王贍見他心事重重,隻覺是杞人憂天,不由笑道:“若以愚兄之見,賢弟且不忙着去北京。賢弟隻須寫一封書信,我着人送往北京宣台便可,賢弟隻管在這裏等候宣台的處分便是。如今路上并不太平,契丹的攔子馬往往深入腹地,慕容大總管馭将甚嚴,我實實撥不出人馬護送,但若是賢弟此時一人動身,我又放心不下。依我看,用不了太久,契丹便會退兵,兩朝将會議和,待到太平一點再走不遲。”
“議和?”劉延慶心裏愣了一下,但他此刻亦不太關心這些軍國大事,隻聽王贍又誠懇地說道:“再者,不瞞賢弟,如今我這兒也是兵微将寡,軍中諸将,全不堪用,與我一道駐守祈州的劉法、任剛中之輩,自恃悍勇,甚輕我武騎軍。若有賢弟這等人物在軍中助我一臂之力,劉法、任剛中之徒,又何足道哉?”
這幾句話,卻是王贍的肺腑之言了。經曆深州之血戰之後,劉延慶對于戰争,十分的厭倦,隻覺得哪怕受點責罰,也要遠遠的躲到後方去,因此回大名府之意甚堅,但這時聽王贍說得十分懇切,他對王贍十分感激,頗懷知恩圖報之心,這時候倒不好拒絕。隻是他也不知道劉法、任剛中是什麽人物,因問道:“哥哥貴爲武騎軍副将,這劉、任二人,又是何人,敢對哥哥無禮?”
劉延慶算是問了王贍的痛處,他喟然長歎一聲,拔出佩刀來,狠狠朝着一塊大岩石斫去,隻聽當的一聲,火花四濺,一把好好的寶刀,刀刃被崩出一個小缺口。王贍更是惱怒,将佩刀惡狠狠地擲入山谷,咬牙罵道:“終有一天,要讓劉法、任剛中這些小人好看!”
因說起二人種種目中無人之狀,又提到劉法貪功,擅自興兵,在束鹿一帶大布疑兵之事。劉延慶認真聽着王贍所說的一切,他其實并非擅長謀略之人,隻是在深州與契丹血戰數十日,幾度在生死之間打轉,性子上不免沉穩鎮定許多。王贍一說完,劉延慶馬上覺察到其中的問題,沉吟道:“隻怕此事是哥哥想岔了!”
王贍一愣,連忙問道:“何出此言?”
“劉法若果真是貪功,想要攻下束鹿,就該悄悄去偷襲。縱然攻不下,也要示敵以弱,令遼軍以爲他們兵少可欺,不加提防,方能有機可乘。如此大張旗鼓,對他有何好處?難道還能吓跑束鹿守軍不成?依我看,隻會招來更多的遼軍。聽哥哥所言,渭州蕃騎也就是那麽點兵力,鬧這等玄虛,豈不是找死麽?”
劉延慶的這一番話,卻是在情在理,一下子就讓王贍意識到自己可能真的是猜錯了。他越發覺得留下劉延慶幫忙之正确,因又問道:“那賢弟以爲那是何人所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