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進攻的目的,已經不再是急于攻破這隻宋軍,而隻是消耗他們的體力與鬥志。他仍然花樣百出的嘗試各種進攻的方法,卻小心翼翼的避免過大的傷亡。同時派人向韓寶與耶律信送出情報,還一本正經的向韓寶借調那僅剩的幾門火炮——反正韓寶是不需要它們了,他拿來試試用火炮攻打宋軍的重兵方陣的效果也不錯。這可是一直以來,給大遼的将領們帶來最大鼓舞的事。可它還從來沒有機會實踐過呢!
5
深州,靜安城。
韓寶一面啃着一隻羊腿,一面聽着蕭岚派來的使者報告武強的戰況。
攻克深州,全殲拱聖軍,雖然最後跑了姚兕,但這樣的戰績,足以讓韓寶的聲望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不僅皇帝高興的派遣使者到軍中大加賞賜,甚至韓寶與蕭岚二人的王爵,亦已是十拿九穩。大遼乃是軍功至上的國家,打了這個勝仗之後,韓寶便已經隐隐有可與“二耶律”分庭抗禮之勢,倘若再能立下功勳,那麽韓寶至少便可以壓過耶律沖哥一頭。這種微妙的心理,甚至讓韓寶對這場戰争的态度,也跟着變得微妙起來。對于耶律信的反感,對于戰争後果的擔憂……暫時統統讓位于他内心深處對于建功立業的饑渴。
盡管韓寶還是竭力的掩飾着自己的這些情緒。
但即便是蕭岚,對于耶律信新的作戰計劃,心裏面也是支持居多的。
奪取永靜軍,伺機殲滅冀州與永靜軍的兩隻宋軍——倘若這個計劃能夠成功,骁勝軍與神射軍的滅亡,對于宋廷的震撼,将遠遠超過拱聖軍!即便不能完全如願,攻占永靜軍,也能給遼軍帶來極大的主動。
韓寶心裏不是沒有擔心——如今遼軍的戰法,已經與他們的傳統戰法偏離得太遠了,過去,他們從來不在意任何一座城寨的得失,卻也從未過久的曝師于外……
但是,在品嘗了全殲南朝一支上四軍——而且還是據城堅守的南朝禁軍——這樣的勝利的味道之後,一切都會改變。
如今,韓寶的軍隊,雖然略顯疲憊,卻士氣高昂。韓寶與蕭岚如約讓部族、屬國軍們洗劫了深州城,當然,他們并沒有完全遵守蕭岚的諾言,深州的财物,并未盡歸他們所有,而是劃分了區域,宮分軍、渤海軍、漢軍也參與了對深州的洗劫。但這隻是對他們未能盡力戰鬥的一種懲罰。韓寶與蕭岚十分公道的主持了對戰利品的分配,他們将宋人的府庫中的财物,根據戰功的大小,進行獎賞,使得那些在攻城之中損失慘重的部族,得到了最多的财貨。這讓所有的人都無話可說。而且,這是一座富庶之城,每個人所劫掠的财物,都足以讓他們停止一切的抱怨,甚而對韓寶與蕭岚感恩戴德!韓寶能聞到無處不在的貪婪氣息,他很了解這些人,他們不會就此滿足,而是将食髓知味。
每個人都在渴望新的戰争。
他的軍中,到處都在流傳冀州與永靜軍的富庶——那遠遠不是一座靜安城所能相提并論的。
韓寶帶着矛盾的心态,感受着這一切。
一方面,他也渴望着更多的功績;另一方面,他不是那些普通的士兵,他心裏面也很清楚,盡管眼下大遼占據着主動,但他也不能低估他們可能會遭遇的困難。他的确殲滅了拱聖軍,然而,拱聖軍也向他證明了宋軍已非吳下阿蒙。
“這隻是一道開胃菜,真正的惡戰尚未開始!”這是韓寶與蕭岚密議了許多次之後,達成的一個共識。在戰場上,暫時的主動與優勢,随時都可能轉換,二人計算過時日,眼見着宋軍的主力很快就要抵達戰場,要真正能維持住大遼的優勢,耶律信攻略永靜軍的計劃,必須要有所成效。
他們出兵的季節實在不太好,在河北這樣一馬平川的平原上,倘若是冬春之季就要好得多,河流結冰,便于馳騁。但在這個季節,平原之上的河流,仍然是一種限隔,僅僅是一河之隔的冀州,因爲有那條小小的苦河,便不知給韓寶平添了多少麻煩。
蕭岚懷疑仁多保忠的主力便在武強,這個消息讓韓寶略微有些失望。仁多保忠似攻實守,這讓韓寶引神射軍渡河,聚殲于黃河以北的希望化爲泡影,而倘若他的主力果真到了武強,那麽,仁多保忠守武邑、武強;唐康、李浩守苦河,韓寶想要僅靠自己來打開局面,便變得異常的困難。顯然,宋軍此時的弱點,是暴露蕭阿魯帶與耶律信的面前,而不是他與蕭岚的面前。
聽完使者的禀報之後,韓寶馬上着人喚來蕭吼與韓敵獵。此前他分派了二人,分别去刺探南邊冀州與西邊祁州的宋軍軍情。
“蕭吼,你可探得确實?唐康、李浩果然還在衡水、信都?”韓寶目不轉睛的望着蕭吼,後者的箭傷尚未完全痊愈,但他始終是韓寶最信任的部下。
蕭吼躬身行了一禮,肯定的回答道:“晉公,末将探的清楚:宋人在苦河的幾處渡口,設立了數十處的望樓與燧台,各處皆有巡檢與忠義社巡邏偵望,防範十分嚴密。末将繞道渡河,攻破一處望樓,抓了兩個生口,嚴刑拷掠,二人口供亦可證實,宋軍之部署,是唐康守信都、李浩守衡水,二人皆稱親眼見着衡水城有李浩的将旗,骁勝軍駐紮于兩城之中,沿河則由何灌的環州義勇負責,據聞何灌在所有的渡口處都挖了陷馬坑、布了鐵蒺藜,甚至還臨時造了一些炸炮埋設。他們事先約好信号,隻需望樓燧台的宋人見着我大軍往何處而去,立時燃起狼煙,信都與衡水之骁勝軍便可以及時赴援……”
他說到此處,見韓寶微微點頭,又說道:“以末将愚見,于這炸炮須得小心應付。”
韓寶不以爲然的搖搖頭,道:“此物亦無甚大用。”他見蕭吼臉上露出遲疑之色,又笑着解釋道:“你有所不知,我早就曾聽西夏投奔本朝的貴人說過此物,此物可埋設于地下,人馬踩踏,便即爆炸傷人,若是不知虛實,自不免以爲神鬼莫測。實則亦不過一震天雷而已。此物果真要有所作用,需要數量極多,若少了則全無用處,故此于河北一地尤其無用。便是南朝,亦不甚用它。其實比起火炮來,這炸炮不過是末技而已,韓守規便能造,隻是這物什造起來十分麻煩,一個熟練工匠,一年到頭也造不了多少枚,造價還不便宜,埋下之後,不管炸沒炸,便算報銷,炸了還好,不炸更麻煩,最後還要自己去引爆,故此衛王在世時,便不取它。南朝再有錢,每年的軍費亦是有限的,用在此處了,彼處便要削減。他們再華而不實,亦不至于如此愚蠢。這環州義勇本是南朝精兵,軍中多有各種奇能異士,如今狗急跳牆,搬出這陳年舊貨,亦不過是病急亂投醫而已!”
說完,又沉聲道:“果真要強攻渡河,傷亡必大。是以多幾枚炸炮,其實倒無關大局。相較而言,反倒是陷馬坑與鐵蒺藜更難以對付。”
韓敵獵一直在旁邊默默聽着,這時吃了一驚,擡頭問道:“爹爹莫非要強攻渡河麽?”蕭吼也是一愣,擡眼望着韓寶,卻聽韓寶搖搖頭,道:“兵法上說,善攻者動于九天之上。如今宋軍既已嚴陣以待,蕭老元帥又已繞到了唐康、李浩的後方,我軍有萬全之策,我又何必白白犧牲将士性命?隻是咱們也不能坐享其成,雖然不真的強攻,卻也要設法保持對唐康、李浩的壓力,以免讓他們能騰出手來,去對付蕭老元帥的那支奇兵。”
韓敵獵這才放下心來,點點頭,道:“自攻克深州,我軍亦已休整快十日。軍中如今求戰心切,士氣可用。以孩兒之見,不如分兵數枝,每日輪流攻打苦河的那七八個渡口,既可探明宋軍虛實,亦能令唐康、李浩疲于應命。”
韓寶心裏雖也同意韓敵獵的計策,但他教子素嚴,卻也不急于同意,反闆着臉訓斥道:“我令你深入祁州,打探真定、祁州宋軍虛實,你卻幾乎是無功而返,你又有何話說?”
韓敵獵臉一紅,忙欠身道:“請爹爹給我一千精兵,孩兒願再去打探!”
韓寶哼了一聲,“你卻不必去了。蕭吼,還是你去!”
“遵令。”蕭吼忙抱拳應道,一邊尴尬的拿眼睛瞥了韓敵獵一眼。卻聽韓寶又說道:“探不清慕容謙的虛實,終是難以心安。上回與你交戰的,果真是渭州蕃騎麽?”這話卻是問韓敵獵的,韓敵獵連忙回道:“千真萬确,我是親眼見着他們的旗幟。”
“如此說來,慕容謙的麾下,如今至少有武騎軍、橫山蕃軍、渭州蕃騎,便是粗粗一算,步騎已近三萬之衆!”提起此事,韓寶隻覺如芒在背,他望着蕭吼,道:“慕容謙是南朝宿将,坐擁三萬之衆,卻似乎全無進取之心,此大非常情。蕭吼,此番你定要不惜深入,一定要弄清楚慕容謙到底有多人馬,各在什麽地方,猜不透慕容謙打的什麽算盤,我就難以專心來對付唐康、李浩!”
“爹爹,孩兒願與蕭将軍同往!”
“不必了。”韓寶冷冷地拒絕道,“你另有差遣。”
韓敵獵很不甘心的看了蕭吼一眼,躬身道:“還請爹爹示下。”
“你見着南朝諸軍戴孝了麽?”韓寶瞥了他兒子一眼,“南朝太皇太後去世了,皇上打算派韓林牙去南朝緻哀,你挑三百騎人馬,将姚古護送到肅甯,會合了韓林牙,然後随韓林牙一道往汴京去!”
“啊?要讓孩兒去南朝出使?”韓敵獵愣住了。這時候去出使,可不是什麽好差使,雖說不至于丢了性命,但是被扣押軟禁,卻是大有可能,他一時沒弄明白爲何要讓他去幹這件事。
“你害怕了麽?”
“沒什麽好怕的。”韓敵獵搖了搖頭,“不過,孩兒還是甯可打仗。”
“沒出息!”韓寶罵道,“這是皇上親自點了你的名,是你的造化。一勇之夫,我大遼多的是!此番你若随韓林牙出使成功,勝過斬首千級!爲了你要出使南朝,朝廷提前頒布了對你的賞賜,因南下征伐之功,封你爲遂侯。”
這個消息立時讓韓敵獵與蕭吼都變得高興起來,韓敵獵年不過十八歲,一朝封侯,幾乎是如同一步登天,哪能不喜?便是蕭吼,他的軍功更在韓敵獵之上,見韓敵獵已封侯,便知他的封賞亦不過是遲早間的事,對于他這樣出身低微的人來說,受封侯爵,實是他的人生地位最翻天覆地的一次改變。二人都是歡天喜地,韓敵獵也不再計較要去出使宋朝之事,隻認真聽韓寶繼續說道:“待韓林牙起程,朝廷便下令滿朝文武爲南朝太皇太後戴孝。此番将姚古送回去,是爲了表達我朝對南朝太皇太後的尊敬之意,你一路上,須得好生待他,以免落人話柄。”
“是!”韓敵獵方恭聲答應了,卻聽外頭有人高聲禀道:“緊急軍情!”
韓敵獵與蕭吼連忙朝韓寶行了一禮,退了出去。走到外面之時,二人瞥了一眼那遞送軍情的使者,卻認得是耶律薛禅的部下,二人知道耶律薛禅此前奉命駐守束鹿,防範祁州宋軍,這時不免都暗暗吃了一驚。韓敵獵想起蕭吼正要去祁州、真定刺探宋軍軍情,不由擔心的看了蕭吼一眼,卻見蕭吼正從随從那裏牽過坐騎,臉色十分凝重,他張張嘴,想要叮囑兩句,卻見一個衛士大步走到蕭吼跟前,說道:“蕭将軍,晉國公召見!”他不由得一愣,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蕭吼剛剛從韓寶那兒出來,卻馬上又被召了回去,他心裏知道必是束鹿那邊出了什麽變故,不免有些忐忑不安,才走進帳中,便見韓寶正站在一副輿地圖前,目光緊緊盯着束鹿一帶,見他進來,馬上說道:“你不必去祁州了!”
“果然!”蕭吼心裏說了一聲,又聽韓寶說道:“束鹿來報,滹沱河以北的深澤鎮,以南的鼓城,都出現大股的宋軍,宋軍的前鋒,昨夜夜襲束鹿,差點得手。看樣子,慕容謙來了!”
在韓寶接到大股宋軍出現在滹沱河兩岸的深澤鎮、鼓城之東,甚至有宋軍夜襲束鹿的緊急軍情的同時,進駐祁州鼓城的武騎軍副都指揮使王贍,也接獲了一些奇怪的情報。
王贍駐守的祁州鼓城縣,東出真定府九十裏,至深州城尚不到一百五十裏,距束鹿就更近,不過百裏左右,自古以來,鼓城便是真定、河間之間交通的必經之道。整個鼓城縣的地勢平緩開曠,雖然海拔由西向東緩緩降低,但奔馳其地,卻幾乎難以感覺。除了城北十三裏有滹沱河流過以外,在滹沱河北的深澤鎮,還有一個稱爲“盤蒲澤”的小湖。此時,把守深澤鎮至鼓城之間的滹沱河上的危渡口、五鹿津口等幾個渡口的,是橫山蕃軍的任剛中,而王贍則率了一個營的騎兵,在鼓城西邊五裏的鼓城山上設寨。
對于慕容謙安排給他的這個差遣,王贍心裏面免不了有許多的腹诽。他也是進過講武學堂的,聽過不少的曆史戰例,鼓城這個地方,可給不了他安全感,須知隋唐五代之間的戰争,不論是李藝與劉黑闼相争,還是李克用與朱全忠争雄,鼓城都是個遭池魚之殃的地方,也不管是西攻鎮州、東掠深州,又或是南奪冀州,反正,大軍隻要路過鼓城,順便就會攻下此城,洗劫一番。在地埋上,滹沱河在帶給鼓城無窮無盡的水患以外,并沒有順便給過鼓城軍事上的安全;而雖說西邊有一座鼓城山,可是鼓城到底是利于騎兵馳騁的地方。對于鼓城那又小又矮的城牆,王贍更是大皺眉頭——遼軍不來則罷,若來攻城,用不了一時三刻,鼓城便該姓耶律了。
因此,王贍一直覺得這是慕容謙或者姚雄沒安好心的安排。但更讓王贍氣不打一處來的,還是幾天前抵達深澤鎮的渭州蕃騎都指揮使劉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