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一石擊起千層浪,他話未說完,行轅之内,已是一片嘩然,有幾個參軍立即搖着頭,高聲反對:“不可,不可!據探馬所報,南宮之敵,少則八千,多則上萬,敵衆我寡,況遼人深入我腹地,夜宿豈能無備?談何一擊得手……”
“是啊,我軍若然南下,隻怕難以脫身。到時候韓寶、蕭岚趁虛渡河,大事去矣!”
“信都關系緊切,還是持重些好……”
唐康站在那裏,不斷的用馬鞭輕輕擊打着沙盤的邊緣,一面聽着衆人七嘴八舌的讨論着,都是主張持重,心裏極是不耐,突然聽身後有人厲聲喝道:“前懼狼,後畏虎,打個鳥仗!”
這一聲暴喝,聲音極大,廳中頓時安靜下來,衆人的目光,都齊刷刷的聚集到一直站在唐康身後,默然不語的何灌身上。
唐康也是有些意外,他與何灌相處,也有些時日了,知他平日不愛發表己見,此時他心裏也不滿意衆人之見,因緩緩轉身,看着何灌,問道:“何将軍有何主意?”
何灌連忙朝唐康欠身一禮,高聲道:“以下官愚見,都承、太尉實不必如此猶豫難定,如今諸公所懼畏者,不過是怕我軍南下之時,韓寶、蕭岚趁虛渡河,既然如此,何不幹脆兵分兩路?一路兵馬,拒守苦河,防遼人渡河;一路兵馬,去打南宮!”
唐康、李浩尚未說話,衆參軍已面面相觑,有人立時說道:“這如何使得?吾軍兵力本已不多,再分兵,這……”
“下官卻以爲使得!”何灌傲然道。
“願聞其詳?”唐康這時卻來了興趣,揮手止住衆人。
何灌走到沙盤前,用手指着苦河,道:“都承、太尉若信得過下官,下官願立軍令狀,十日之内,讓遼軍匹馬不得渡河!”
唐康才“哦”了一聲,李浩已懷疑的看了何灌一眼,先問道:“你要多少兵馬?”
“下官隻要環州義勇足矣!”
李浩見何灌語氣不馴,以爲他口出大言,正要發怒,卻聽唐康已先問道:“何将軍,軍中無戲言。你有何本事,能以不足千騎,拒遼軍數萬鐵騎?”
“兵不在多,善用則足。苦河雖小,亦不是處處都可渡河,遼人要渡河,總須找個渡口,隻須守住那幾個渡口,遼人也過不來。”
唐康搖搖頭,“那也不少,要把守的渡口,亦有七八個。”
“下官确有辦法,然隻能說與都承、太尉聽。”
唐康與李浩對視一眼,卻不即答應,“縱然你果然有良策守河,我軍兵馬已不及南宮之遼軍,少了環州義勇,兵力更弱,如何能保成功?”
“都承又何必一定要擊破南宮的遼軍?”
唐康愣了一下。卻聽何灌又說道:“敵衆我寡,遼軍又是百戰精兵,不可小觑,定要分個勝負,隻能自取其辱。所謂夜襲雲雲,更不過求僥幸而已。若隻是對付南宮之敵,下官有必勝之策!”
唐康又是驚訝,又是懷疑,問道:“何将軍有何必勝之策?”
何灌環視衆人一眼,淡然說道:“下官以爲,南宮的遼軍,能神不知鬼不覺的跑到我們身後,其必有一個緻命的弱點。”
“是什麽?!”
“糧少!”何灌口中輕輕吐出兩個字。唐康與李浩對視一眼,心裏都已明白過來,這個倒是他們早已想到的,果然,便聽何灌又說道:“遼軍非是脅下生翅,若帶着辎重,豈能不早被我們發覺?若是兵士自帶,他們帶不了多少糧食!既是如此,都承與太尉領兵去打南宮,便不必與他們鬥力,我軍隻要緊緊跟着遼軍,彼到東,我亦到東,彼到西,我亦到西,彼行軍,我亦行軍,彼宿營,我亦宿營……隻是不與其交鋒,其若來打我,我則退避之,其若不打我,我便又跟上去,總之是要如附骨之蛆,如影随行,令其不敢攻城,無法分兵劫掠,更加不敢渡河去威脅到神射軍的後方……下官以爲,隻要拖得十日八日,遼軍糧草将盡,一事無成,到時候縱然令其渡河東去了,亦不足爲懼。若能多拖得幾日,待其糧盡,則不戰可勝。”
“何将軍說得輕巧!”李浩冷笑道,“我骁勝軍休說拖他個十日八日,便拖他個十年八年,亦非難事。隻是何将軍若守不住苦河,休說十日八日,隻恐用不了一兩日,便是遼人不戰可勝了。”
唐康也說道:“李太尉說得不錯,縱依何将軍之策,骁勝軍能拖住南宮之遼軍多久,全取決于何将軍能守苦河守多久!”
“不出奇,何以緻勝?兩軍交鋒,總不可能有萬全之策。”何灌坦然迎視着唐康與李浩懷疑的目光,“若都承與太尉願聽聽下官守河之法,下官敢立軍令狀,多了不敢說,隻以十日爲期,十日之内,若叫深州遼軍渡河,下官願伏軍法!”
“好!若此戰功成,某亦當上報朝廷,錄将軍首功!”唐康望着何灌,慨然道。他早已心動,此時不再猶豫,揮手斥退衆将,單單留下何灌。
自骁勝軍副都指揮使、護軍虞候以下,衆參軍、諸營都指揮使、副都指揮使、護營虞候,都心不甘情不願的退出行轅議事廳,在外面等候。過了好一會,才見着議事廳的大門重新打開,衆将再次魚貫進入廳中,卻見唐康與李浩站在沙盤之前,隻聽李浩高聲宣布道:“骁勝軍諸将聽令:即刻回營,聚齊本部兵馬,校場列陣!”
深州,武強。
仁多保忠在經過一天的偵察、試探、猶豫之後,終于在袁天保與張仙倫的壓力之下,移師東進,“包圍”了武強城。
武強城築于後周之時,它的南門,便緊挨着苦河的下遊。當後周之時,武強其實與黃河沒什麽關系,一直到熙甯十四年,也就是西夏西遷的當年,遼軍太平中興元年,黃河北流發生了一次大規模的改道,河道向西偏移,黃河在冀州境内泛濫成災,直到進入河間府境内,才重歸舊道,宋廷在财政困難的情況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終于讓黃河北流的河道穩定來,形成如今的局面,屈指算來,至今亦不過十餘年而已。
如今的黃河北流,橫在武強與武邑的中間,因爲它還奪了苦河的一段河道,于是苦河在注入黃河北流之後,河水又突然從黃河的下遊分出一條支流來,流進滹沱河,再一道注入河間府的黃河北流。于是,在武強城的南邊,苦河以南,黃河之北,形成了一片被兩條河道所環抱的狹長地帶。這個地區,雖然一到汛期便經常被河水侵襲,不太适合耕種,但河北地少人稠,當地百姓仍然見縫插針,在那裏開墾了一片片的農田。
這塊地區,在軍事上來說,原本無疑是有利于武強城防守者的。河流隔開了敵人,敵人即使進入這塊地區,也容易被打敗;而城裏隻要将吊橋放下,便可以進入這塊地區放牧,耕種。可惜的是,雖有如此得天獨厚的條件,但武強城卻不是什麽軍事重鎮,宋軍沒有重兵防守,被遼軍輕易奪取。而仁多保忠渡河之時,也不敢選擇這塊地區,因爲此地太容易被城裏的遼軍攻擊。
但是,當仁多保忠決定包圍武強城的時候,他做了一個讓所有人大吃一驚的決定。他背水列陣,将大寨紮在了這塊軍事上的“死地”!同時,在苦河與黃河上,他用船隻一共搭起了八座浮橋,以他的大寨與武強城南門爲中心,在苦河上一東一西,各搭了兩座浮橋,又在身後的黃河上搭起了四座浮橋。
如此一來,他就布了一個奇怪的陣形,在武強城東與城西,他各部署了一個指揮的兵力,餘下所有人馬,則全部集中在城内的狹長地帶,而城北卻沒有一兵一卒。倘若城内的遼軍想要逃走,那仁多保忠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仁多保忠的三路人馬,通過苦河上的四座浮橋聯系,而在整個第一營的身後,隔着黃河,是仁多觀國的一個營的人馬,兩營之間,亦可通過黃河上的四座浮橋聯絡。
這樣的陣形,說是包圍,實際上城東與城西的兩個指揮,與其說是圍城,不若說是保護苦河上的浮橋的。更加匪夷所思的,仁多保忠不僅以沒有大型攻城器械爲借口,嚴令各個指揮不得攻城,還命令城東城西兩個指揮,一旦發現敵軍大舉來襲,不得迎敵,必須即刻撤回城南大寨,并且不得毀棄、破壞浮橋。
這讓人很難分清楚,究竟是宋軍要攻城,還是仁多保忠布了個怪陣,等着城裏的遼軍來打自己。
可奇怪的是,武強城中的遼軍,隻是在神射軍列陣未穩的時候,出來幾百騎試探性的攻擊了一下,被神臂弓一陣齊射,遼軍便灰溜溜的退回城中,雙方均未有任何人馬損傷。遼軍隻在城頭旁觀宋軍做這一切事情,仿佛這全然與他們無關。除非有宋軍進入城上的射擊範圍,他們連箭都懶得放。
而仁多保忠除了下令武邑的工匠制造抛石機、雲梯、撞車、木驢等攻城器械,派出使者前往大名府請求派出神衛營與火炮支援外,卻是一副長治久安的打算,整天都在巡查紮寨的情況,不僅要望樓、箭樓一應俱全,還要求打土牆、挖壕溝與陷馬坑……雖說此時已是七月,黃河伏汛已過,秋汛尚遠,但這黃河的事情,也無人能打保票,倘若如前些日那樣,突然來兩場大雨,河水一漲,這一營神射軍,大半要成蝦兵蟹将,這營寨紮得再牢,也是全無用處。然而,這次不論袁天保與張仙倫如何勸谏,仁多保忠卻是塞耳不聽。盡管袁、張二人堅信武強城内遼軍必然不多,隻要調來黃河南岸的第二營,以神射軍的戰鬥力,哪怕是蟻附攻城,不過兩三天功夫,也必能攻克,卻奈何不了仁多保忠“愛兵如子”的心意——他堅持沒有攻城器械,絕不強攻。
如此忙碌了整整一天,雖說土牆才打了一半,壕溝才挖了一小段,箭樓尚未造好,望樓也隻有一座,但也算是規模粗具,有模有樣了。眼見着滿營将士,大半累得半死,疲憊不堪,仁多保忠便即鳴金收兵——這時衆人才發覺這怪陣原來也有個好處,那就是他們不必再啃幹糧,黃河南邊,早有人做好熱騰騰的飯菜,一桶一桶的擔了過來,送到衆人跟前。
袁天保與張仙倫休說一輩子沒打過這樣的仗,便是聽也沒聽說過。因爲仁多觀國讓人送了十斤牛肉過來,二人便請了吉巡,聚在營中吃肉喝酒,一面低聲痛罵仁多保忠昏庸,對于攤了這麽個主将,不免深感自己是如此不幸。
但這酒方吃到一半,便聽到西邊鑼聲大作,三人知道這是事先約定的信号,必是有遼軍大舉來襲。他們三人倒無人驚慌,反倒是聞獵心喜,聽到鑼聲,便即丢下酒杯,取了頭盔戴上,便大步走出營帳。擡頭望去,隻見東西兩邊,苦河的浮橋上,派出去的兩個指揮排成數隊,正迅速的通過浮橋,朝營寨跑來。
張仙倫不由得低聲“呸”了一聲,罵道:“聞風而走,這成何體統?!”一面不屑的朝仁多保忠的中軍大帳瞥了一眼,緊跟着袁天保,朝望樓那邊走去。
但他們都不需要登上望樓——很快,站在平地之上,他們也能看到遮天蔽地的煙塵,正朝着南邊,席卷而來。
三人頓時都被吓呆了。
“這……這是多少人馬?”吉巡低聲問道。
袁天保與張仙倫互相對視一眼,澀聲回道:“至少得有上萬騎……”
“這……這……”與袁天保與張仙倫不同,二人好歹都經曆過熙甯西讨,雖說沒打過大仗,卻也見過些世面,但吉巡雖然官至護營虞候,卻是足迹從未出過汴京周邊五百裏,這時聽到這個兵力,感覺到上萬騎戰馬踩踏地面傳來的那種震憾,早已吓得臉色蒼白。
待他緩過神來,袁天保與張仙倫早已跑得不知去向,隻聽營中到處都有人大聲呼喊着:“列陣!列陣!”“拿好兵器,休得慌亂!”他轉目四顧,卻見仁多保忠已經出現在營寨中間的将台之上,鎮定的臉上,美髯微飄,他端坐在一張鋪着虎皮的坐椅上,沒有一絲慌張,他心神稍定,連忙大步朝着将台走去。
蕭岚的大軍,一直推進到武強城西的苦河之畔,才停下來了。
但眼前這一切,卻讓他眼睛都直了。
他遵照耶律信的錦囊妙計而來,倘若宋軍沉不住氣,北渡黃河,攻打武強,就必須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武強守軍立即飛馬通報深州的韓寶、蕭岚,而韓寶與蕭岚則分兵兩路,蕭岚率一萬部族屬國騎兵,前來武強,随機應變,牽制或殲滅渡河的宋軍,而韓寶則率大軍南下,能渡河則渡河,不能渡河,則牽制信都、衡水之宋軍,方便蕭阿魯帶部的行動。仗打這個份上,雙方在前線對陣之兵力,誰也不瞞過誰,雙方都能猜到個大概,冀州與永靜軍的宋軍有多少,遼軍一清二楚,以耶律信的計算,宋軍倘若按捺不住北上,兵力至少要三個營,隻要将這些宋軍拖在黃河以北,甚至聚而殲之,他就可以大搖大擺的攻占永靜軍了。
那樣的話,甚至蕭阿魯帶的迂回,都成爲了錦上添花之舉。
但當韓寶與蕭岚收到武強的報告後,卻得知宋軍隻有三千左右兵馬渡河。于是二人決定不必馬上增援武強,又刻意拖了一日。一則讓士兵們多休整一日,一則二人認爲渡河的宋軍太少,武強必能堅守,而他們去得太快,将宋軍吓走了反而不美。二人商議着,讓宋軍在武強城下耗一日,蕭岚再去攻擊,必能事半功倍。若這是宋軍的試探性進攻,蕭岚晚點再去,亦能吸引更多宋軍渡河。
而韓寶則仍然坐守深州,他必須算好時間,讓他的主力可以再多休息一兩日。這樣的精打細算是必要的,在攻下深州、殲滅拱聖軍之後,雖然走了姚兕,但蕭岚、韓寶部仍然士氣高漲——即使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但這畢竟是君子館之後大遼對南朝的最大勝利,大遼皇帝也當即下令嘉獎——然而,好的統帥,必須要懂得張馳之道。當年南朝太宗皇帝在滅亡北漢之後,自以爲銳氣可用,便要乘勝追擊,結果士卒疲憊,兵敗幽州,就是一個很好的教訓。
雖然已經攻下了深州,但韓寶卻已經預感到,他們還有很多的仗要打。姚兕的頑固态度,是一個不好的兆頭。這讓韓寶更加不想過早的抱着畢其功于一役的想法,即使再殲滅骁勝與神射軍,也未必就是戰争的結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