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不能渡河之後,一箭不發,便即退回吧?
别說皇帝,沒有人會相信他的判斷,大家隻會認爲他怯戰。
仁多保忠一時間陷入一種令人啼笑皆非的尴尬處境。他一直以爲渡河之後,便有惡戰,此後的事情,自然也不用多想,卻不曾想過,渡河之後,竟是這樣的局面。他不過區區三千步卒,東進攻打嚴陣以待的武強縣,難竟全功;但除此以外,他還能做什麽?找不到遼軍,便以三千步卒,孤軍深入,向深州挺進麽?
袁天保與張仙倫倒是強烈的主張趁機攻打武強,武強不是一座大城,在二人看來,不必去管遼軍跑到哪裏去了,既然他們丢下了武強,便應該趁機奪取,隻需再調一營兵力,合兵六千之衆,攻取武強,綽綽有餘。在此之前,他們便在河邊紮寨——他們登岸的河邊,有一座小土丘,居高臨下,正适合紮寨。
二人的主張,得到了許多将校的贊同。沒有幾個人願意過多的考慮發生了什麽,一方面,他們隻想着抓住眼前的機會;另一方面,倘若身邊再多三千友軍,無疑會讓第一營的這些武官們,更加有安全感一些。
但仁多保忠無論如何也不肯讓自己的兒子也跟着來送死。可他也沒什麽借口能說服這三千步卒往深州進發,于是仁多保忠決定妥協,他下令第一營在那座小土丘上紮寨,然後加派人馬,四出偵察,打探究竟發生了何事,然後再做打算。他給探馬們許下重賞,下令他們至少必須往各自的方向走出二十裏,尋找當地的宋人,弄清楚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然而,當太陽快要落山,探馬們回來禀報,他依然一無所獲。從武強到靜安,原本是一片富庶繁華之地,但經過遼軍的洗劫,所有的村莊,除了斷瓦殘垣,都已空無一人。探馬們找不到遼人,卻也找不到宋人。而武強城附近,遼軍戒備森嚴,探馬很難靠近,仍然無法判斷城中究竟有多少遼軍。
原本一直以爲在武強的蕭阿魯帶部的遼軍,竟然真的消失了。
幾乎同時。
冀州南宮縣,蕭阿魯帶正在站南宮縣縣衙之内,欣賞着南宮知縣的絕命詩,在他的腳邊,便躺着自殺殉國的南宮知縣的遺體。縣衙之外,數千名契丹騎兵,正在到處燒殺搶掠,城中到處都是熊熊燃起的大火,與哭喊哀嚎。
仁多保忠猜中了耶律信的大部分意圖,隻不過,耶律信下手遠比他想的要快。他的用兵,也更加靈活狠辣。
韓寶與蕭岚部,在經曆大戰之後,此時的确還在深州休整。
但是,仁多保忠卻算漏了,蕭阿魯帶部不需要那麽長時間的休整。
早在數日之前,耶律信便已密令蕭阿魯帶精選八千輕騎,以所部宮衛騎軍爲主,各攜十五日之糧,抛棄一切辎重,連家丁都不得跟随,每日疾行百裏以上,沿着苦河北岸向西運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克堂陽鎮,然後在堂陽鎮的渡口搭起浮橋,渡過苦河,直取冀州南宮縣,出其不意的出現在信都、衡水的後方。
爲了保密,武強縣仍然豎着蕭阿魯帶的帥旗,每日仍有人打着宮衛騎軍的旗号巡邏,實則餘下的大部分人馬,也已經北渡滹沱河,進入河間府樂壽境内,耶律信需要這些人馬,在那裏廣布疑兵,迷惑宋軍,使宋軍搞不清他的兵力分布,以便他的主力順利渡過黃河北流,好攻打永靜軍。此時留在武強縣城的,不過是打着宮分軍旗号的兩千餘部族屬國軍與漢軍而已。
“樞使,是不是可以下令封刀了?”一個身材高大,黃發高鼻的契丹将領,大步走進縣衙,在蕭阿魯帶的身後幾步站定,躬身問道。
蕭阿魯帶回頭看了一眼他的愛将,南院郎君高革,厲聲道:“封什麽刀?!”
高革雖然低下頭去,避開蕭阿魯帶銳利的眼神,口裏卻并沒有退步,“樞使,蘭陵王給咱們的軍令,是繞到宋軍之後,盡可能吸引宋軍,以便晉國公與蘭陵王渡河南下。下官愚見,咱們在南宮,不便久留,最好還是要設法往東渡過黃河,既可攻打棗強,也可以南下恩州,不但唐康、李浩無法安生,便是仁多保忠、郭元度也不能高坐。咱們在黃河以西,回旋空間太小,一旦過了黃河,黃河以東,永濟渠以西,皆可馳騁,而骁勝、神射軍腹背受敵,非但永靜軍,便是冀州,亦反掌可定。”
“這是自然。”蕭阿魯帶哼了一聲,“但你可知道,咱們如此輕騎疾行,将士們有多疲憊?我率八千騎自武強出發,跑到堂陽鎮,掉隊便掉到不足七千人,再這麽跑下去,等我到了棗強,我還能剩幾個人?”
“縱是隻餘四五千騎,亦是值得。”高革朗聲回道。
“我便是晚得一日半日,又有何妨?讓将士們在南宮好好快活一晚,養精蓄銳,又有何不可?”蕭阿魯帶不以爲然的說道,“細作早已探得清楚,唐康、李浩不過數千騎,縱然被他們趕上,又有何懼?”
高革見蕭阿魯帶主意已定,不敢再勸,欠身行了一禮,緩緩退出縣衙。
南宮縣城的街道之上,景象慘不忍睹,令高革不忍目睹。他心裏面生出一股強烈的罪惡感——這座城市,是他奪下來的。盡管已經知道遼軍已攻取深州,南宮縣也有所防範,但他們沒有多少駐軍,直到蕭阿魯帶的遼軍靠近,他們也全然不知。蕭阿魯帶令高革率數十騎,身着宋軍裝束,大搖大擺的靠近城門,然後出奇不意,斬關奪門,守門的兵丁都是廂軍,被高革一陣砍殺,立即吓得一哄而散,四處逃命,蕭阿魯帶不費吹灰之力,便攻取了南宮縣城。但讓高革沒有想到的是,蕭阿魯帶竟然會下令屠城!
大遼南下,便是爲了掠奪與破壞,這點高革心裏一直知道得很清楚。但是,除非遇到激烈的抵抗,大遼軍隊是從不無故屠城的。
畢竟,大遼也是一個信仰佛教與儒教的國家,不是那種野蠻之邦。
當然,高革之所以會産生強烈的罪惡感,主要倒不是因爲這些原因,而是另有隐情——他實際效忠的對象,是他正在率軍攻打的這個國家!
高革是職方館在遼國的間諜。或者說,他自以爲如此。
因爲,他所不知道的是,大宋職方館視他爲遼國的間諜。
幾乎沒有人知道,高革原本是宋朝人,他出生在陝西,十幾歲的時候,在一次微不足道的邊境小沖突中,全家被擄到西夏。然後,又被西夏人作爲禮物送到遼國,成爲奴隸。因爲相貌的原因,西夏人謊稱他們是從西域買來的。于是,整個遼國都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故鄉,如今大家隻知道他的父親是遼國一個小有名氣的優伶,是西域人。而職方館當初看中的,也是他的父親。職方館希望收買一個優伶,以得到一些情報,但他父親十分忠于遼國,反而舉報了此事,結果通事局順藤摸瓜,導緻三名職方館細作被捕、處死。高革保護了牽涉此案的第四名宋朝細作逃脫,因爲與他的父親不同,他自小便上過私塾,粗明禮義,因而一直将自己視爲宋人,對于淪陷至膻腥之地,一直深以爲恥。從這次細作案後,高革便加入了職方館,而此前,他早已在遼國的内戰中脫穎而出。
但他從不知道的是,宋朝職方館從未信任過他,因爲他的來曆無人能證明,職方館從未遇到過如此匪夷所思的事,他被視爲通事局的細作,所有的一切,不過是爲了取得職方館的信任。職方館曾經要求他竊取過一些情報來試探,他總能完成任務,結果反而更受懷疑,而在他未能按照要求如期竊取到一份相對重要的情報後,高革就被徹底認定是通事局的人。
此後,職方館河北房屢屢受到重挫,與高革聯系的細作死在通事局的一次追捕中,連河北房知事也數易其人,他的檔案被塵封,高革便徹底與職方館失去了聯絡。而他在遼國的仕途上卻頗爲順利,因爲懂漢文、西夏文、契丹文,又會打仗,他不斷受到重用,曾經追随耶律沖哥西征,此後又入南樞密院,受到蕭阿魯帶的賞識。
原本,他已漸漸放棄了要效力故國的打算,宋遼通好,而遼國也漸漸漢化,頗有“衣冠之國”的氣象,讓他覺得遼國也不能算是膻腥之地,但是,突然之間,他的人生又發生了劇變。他随着數十萬大軍南下,親眼看到遼軍在他的“故國”燒殺搶掠,無所不爲,這讓他十分的失望,而對于故國的向往與同情,也越來越強烈。
然而,讓高革無奈的是,他做不了任何事,反而不得不爲虎作伥。他整個人恍若被分裂成兩半,他每日都要習慣性的做着自己的事情:當好蕭阿魯帶的參謀,獻計獻策,有時還要親自帶兵去打草谷,甚至殺人放火,與宋軍作戰——在做這些事的時候,他完全是一個遼人,真心實意的爲遼軍着想。他好象在本能的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但另一方面,随着戰争時間越來越長,他越來越深入宋朝河北腹地,心裏面認爲自己是一個宋人的呼聲,就愈發的強烈。仿佛是在這場戰争中,他對宋朝的愛,又慢慢被激發起來。
此刻,他看着腳下那一具具的屍體,憐憫、厭倦、内疚、無奈、無助……各種各樣的情緒,在他的心頭翻滾着,他把手伸向了腰間的皮袋,那裏面,放着一串念珠,他的手便在皮袋輕輕撥動着念珠,嘴唇微動,無聲的吟頌着。
3
冀州。
唐康是與仁多保忠同一天接到皇帝趙煦的手诏,深州城破,對唐康與李浩原本是極大的打擊,雖然無論朝廷、宣台都沒有秋後算賬,但二人也不能肯定是不是隻是因爲還沒到“秋後”的緣故,但皇帝的這封手诏,卻讓二人安下心來。這表示他們的行爲是受到皇帝贊同與認可的,而皇帝也的确在手诏中勉勵了二人。
在與李浩商議過後,一則李浩也絕不敢抗旨,再則二人也希望在皇帝跟前表現表現,因此二人決定遵旨進軍。但他們倒不似仁多保忠那麽急切,寫了劄子表示他們會奉旨行事後,二人并不急于進軍,他們一面增加探馬刺探深州遼國虛實,一面派人前往慕容謙與仁多保忠部,商議約期共進。二人自與韓寶、蕭岚打過一場硬仗之後,也算是學了個乖,對韓寶頗爲忌憚,不敢獨自進兵。
此時,二人早已得知慕容謙到了真定府,還知道慕容謙曾經沿着滹沱河大舉東下,準備救援深州,但大軍還未走到鼓城,深州便已經陷落,慕容謙認爲再繼續東進,已經沒有意義,便又退了回去,隻在祁州諸城部署了幾隻部隊,稍稍牽制遼軍。
也便在這一天,唐康與李浩還确認了姚兕已經突圍的消息——在城破之前,姚兕率數百人突圍成功,然後被送到了真定府,因爲他是敗軍之将,到了真定府後,便被軟禁,正等候朝廷的處分。雖然此前段子介逃過了一劫,但姚兕是統軍大将,情況與段子介全不相同,既打了敗仗,又有擅自行動、不聽調遣之嫌,無論是樞府還是宣台,都沒有人會替他來頂這個黑鍋,可以預見,姚兕的仕途已經到頭了。不過,大宋朝與西漢還是不同,不至于将他關進牢獄之中,他最後多半會被貶到某個軍州,被軟禁數年,直到遇到大赦,或者有人替他說情,才有機會返回汴京或者家鄉。但以唐康在樞府這麽多年的經驗,他的政治嗅覺告訴他,姚兕很可能得到一個更好的結局——深州已被報紙捧得太高,兩府會更加小心的處理此事,姚兕或許會被勒令緻仕,保全他的顔面,也就是保全兩府的顔面。而且,哪怕隻是考慮到姚古在深州生死不明,兩府也不至于做得全無人情可言。
不過,不管怎麽說,拱聖軍已經徹底的退出了這場戰争。重建遙遙無期,也許要等到戰争結束之後,據說慕容謙将随姚兕突圍成功的那點人馬,全部暫借給了段子介。這件事尤其讓李浩與骁勝軍諸将有兔死狐悲之感。
而對唐康來說,這讓他更加明白一件事:要避免姚兕的下場,他必須打勝仗。
仁多保忠希望他們能阻止遼軍渡過苦河,而唐康與李浩則認定仁多保忠對深州的失陷負有責任。但李浩與何灌都不敢違抗王厚的軍令,唐康迫于遼軍壓境的不利形勢,也隻能暫時相忍爲國——至少在他自己看來,他是妥協退讓了的。而他們也的确聽仁多保忠節制了幾天。
因此,在面對皇帝的手诏時,二人也聰明了許多。唐康一早便猜到皇帝必定也會給仁多保忠與慕容謙下手诏,既然如此,最好是讓慕容謙東下,吸引韓寶與蕭岚的主力;讓仁多保忠去吸引蕭阿魯帶,他們再從容渡河,輕松奪回深州。
但二人的美夢沒做一時三刻,便破碎了。
七月十三日,在得知仁多保忠已經北進武強後,唐康派去聯絡慕容謙的使者又在半路上派人送回消息,發現遼軍已從堂陽鎮渡過苦河南下。
二人大驚失色,連忙一面調集兵馬,一面派出哨探尋找這隻遼軍的去向。
信都到南宮不過六十二裏,探馬都不需要跑到南宮,隔着二三十裏,便可以看見南宮縣城燃起的濃煙。到了下午,唐康與李浩甚至已經知道遼軍可能會南宮縣住一個晚上了。
但這隻能讓唐康與李浩陷入進退維谷的尴尬之中。
若去攻打南宮的遼軍,則擔心韓寶、蕭岚大舉渡河,一旦信都失守,他們便會陷入進退失據的窘境;可若是按兵不動,任後方這樣一支敵軍馳騁,那真是寝食難安,而且在腹背受敵的情況下,他們也難以阻止深州之敵南下,最多不過據守信都堅城,以待援軍。更可怕的是,一旦他們放任後方的遼軍自由往來,若然永靜之神射軍也受到威脅,被耶律信大軍席卷而來,隻怕信都亦難守得住。
二人這回算是充分領略了河北戰場利攻不利守的特點。
唐康與李浩站在一座由行軍參軍們臨時制成的沙盤之旁,雙眉緊鎖,身邊的衆參軍也是目光死死盯着沙盤,卻沒有一人敢開口說話。
“諸君,可有良策?”李浩擡頭望了一眼衆人,悶聲問道。
衆人都是默然不語,過了一會,一個年輕的行軍參軍突然擡起頭來,高聲說道:“都承、太尉,幹脆咱們今晚便夜襲南宮,打遼人一個措手不及。一擊得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