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是一直想打仗麽?”仁多保忠知道仁多觀國想說什麽,揮手止住,冷笑道:“吵着要救深州的,第一營聲音最響,我此番便成全他們。”
“可……”
“怕什麽?!”仁多保忠輕蔑的說道:“難道他們還敢造反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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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向仁多觀國面授機宜之後,仁多保忠立即召開軍事會議,調整各營部屬,他擔心郭元度在知道皇帝手诏的内容後,爲了讨好皇帝,迫使他帶更多的兵力北進,因此絕口不提這是皇帝的意思,隻說奉令行事,需要試探進攻深州一次。衆人心裏雖然懷疑,但他是主将,卻也不能強問他皇帝的手诏内容。郭元度也是聰明人,聽說他要親自帶兵渡河,便起了疑心,但是他樂得要回一大半的兵權,也并不多問,隻是暗中令人将此事報知唐康。有幾個參軍對仁多保忠突然要渡河北進深州,十分反對,拼命死谏,但仁多隻是不聽,衆人又見郭元度外,主管情報的參軍也不發一言,因知道他是仁多一派的将領,隻道仁多掌握了什麽新情報,最終也得做罷。
會議結束後,仁多保忠便率領一百餘名親兵,奔赴武邑。衆人揮鞭疾馳,跑了十餘裏路,忽聽到身後有人高聲呼喊仁多保忠名諱,衆人皆不知又發生何事,連忙勒馬停下,回頭望去,卻見後面竟有三十餘騎正在拼命追趕,待這些人靠近之時,仁多保忠不由皺起了眉頭。
原來仁多保忠以宣撫使司參謀官領兵,與郭元度這些見任領兵大将不同,他做守義公時,是沒有什麽親兵的,平素跟在身邊的那些随從護衛,人數也不多。不過如他這等身份,自有許多舊部、家丁、莊客,這些也算是久豎恩信的,離開京師時,他挑了一百多名家丁,充當自己的親兵。這便是此時跟在他身邊的這一百餘騎人馬,大多是西夏人後代,精于騎射,忠心可靠。自到大名府、阜城,他一路上又募集勇壯之士,如地方遊俠豪士,也從禁軍中選撥了一些人,将他的親兵牙隊,擴充到三百餘人。但這次他卻沒有帶這些人,因爲他馬上要面臨的,是真刀真槍與遼人對陣,又是敵衆我寡,這些人追随他時日太短,仁多保忠信他們不過,便将他們留在了阜城。
這三十餘騎,便是仁多保忠留在阜城的親兵。他們追趕上來之後,見着仁多保忠,立即翻身下馬,跪拜在地。
“你們來做什麽?”仁多保忠又是意外,又是擔心,以爲阜城出了什麽變故。
這三十餘人,相互對望,卻不說話。過了一小會,領頭的一人才大聲回道:“俺們來求守義公帶上俺們。”
仁多保忠看了他一眼,認得是在阜城招募的一個流民,叫做劉審之,便是深州武強縣人,原是個屠夫出身,全家逃難至阜城,仁多保忠一日見着他力氣大,又會騎馬,來曆可靠,便招他做了親兵。這劉審之平日是個惹事生非的主,做了仁多保忠的親兵後,還經常偷偷在阜城的酒樓與人鬥酒打架,平時軍棍不知吃了多少,這時他竟來請命,倒讓仁多保忠十分意外。
但仁多保忠卻也沒什麽好顔色給他:“帶上你做甚?莫不成你還想回家去報仇?”
“回守義公,俺沒仇可報。”劉審之跪在地上,高聲回道,“遼狗雖然打下了武強,俺一家老小卻跑得快,俺到現在都沒見過遼狗長啥樣……”
“那你還不給我滾回阜城去?!”仁多保忠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劉審之卻是跪着不動,“還是要求守義公帶上俺們。”
“爲何?”
“守義公對俺們不薄,這是俺們報答守義公的機會。”
仁多保忠看着劉審之狡黠的眼珠亂轉,一時不由笑出聲來。劉審之跪在地上,低着頭,不敢去看仁多保忠的眼睛,過了好一會,才又放低了聲音,說道:“再者……再者,俺們跟了守義公,不趁這機會搏個富貴功名……”
說到最後,聲音已細如蚊蟲。
仁多保忠又盯着他看了一會,方才轉身上馬,冷冷說道:“你們要不想活了,我也不攔着。既要來,便跟上了。不過有一點,本帥軍令如山,戰場上令行禁止,誰敢出半點差錯,我便砍了誰。今日你們不聽将令,擅自來此,每人五十軍棍,權且記下,回來若還活着,再行補上。”
說罷,一夾馬肚,“駕”的一聲,飛馳而去。劉審之大喜,連忙喊道:“謝守義公。”急急忙忙爬起來,招呼衆人,跳上馬背,拍馬緊緊跟上。
衆人馬不停蹄,當日便到了武邑。第一營都指揮使袁天保、副都指揮使張仙倫、護營虞候吉巡事先并未接到消息,都是十分意外,倉促出迎。仁多保忠一入軍營,便下令第一營衆将準備渡河船隻器械,袁天保、張仙倫、吉巡三人原本都是極力主張北進,救援深州的,但如今深州已失,拱聖軍全軍覆沒,仁多保忠卻突然來到營中,下令要渡河北上,不免個個驚疑。
袁天保傳了仁多保忠軍令,便試探問道:“敢問守公義,咱們這是要開始反攻了麽?”
“不錯。”仁多保忠故意輕描淡寫的回道:“吾奉令,要奪回深州!”
“奪回深州?”袁天保、張仙倫、吉巡三人,頓時瞠目結舌,面面相觑。三人一時怎麽也想不明白,他們接到的上一個命令,還是要嚴防遼軍渡河,如何轉眼之間,就變成了要奪回深州?三将所在位置,是神射軍諸營中離深州最近,知道深州如今遼軍大軍雲集,僅僅是對面的武強,遼軍蕭阿魯帶部,人馬便不下數萬——早時不救,此時卻要反攻,不免晚了一點。
袁天保喉嚨動了一下,吞了一口唾液,又問道:“未知船隻須何時辦妥?諸軍預備哪日渡河?”
“便是明日渡河。”仁多保忠悠然回道。
“明日?!”這下三人都呆住了,袁天保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其餘諸營都到了麽?末将亦曾廣布邏卒,如何竟全然不覺?”
“什麽其餘諸營?”仁多保忠冷冷的瞥了三人一眼,“便隻第一營渡河。”
“啊?!”張仙倫驚得叫出聲來,上前一步,抱拳道:“守義公明鑒,探馬查得真實,對岸武強,便有不下數萬人馬遼軍駐守……”
“那又如何?”仁多保忠冷笑一聲,“我雖然讀書不多,也隻聽人說過,昔日漢朝之時,中原有數千步卒,便可橫行十萬匈奴之間。區區數萬契丹,又有何可懼?”
“隻恐傳說不足爲信……”
“張翊麾是害怕了麽?”仁多保忠的臉頓時黑了下來。
張仙倫卻不怕仁多保忠,單膝跪倒,高聲道:“末将非是害怕,隻是如此以卵擊石,恐非智者所爲。末将縱不惜命,這滿營三千将士,豈無父母妻兒,還請守義公明鑒。”
仁多保忠望着張仙倫,嘿嘿冷笑,“如此說來,張翊麾之意是說陛下非智者了?”
此話一出,原本滿不在乎的張仙倫,立時冷汗都冒出來了,顫聲道:“守義公莫要頑笑,末将豈敢如此無父無君?!陛下英明睿智,雖古之聖君亦不能相比。”
“既然如此,那陛下令我等渡河與遼人決一死戰,爲何張翊麾又有許多話說?”
“這……這是陛下旨意?”
“難道我敢假傳聖旨?”仁多保忠厲聲道。
“末将并非此意。”張仙倫這時已是面如土色,隻是低頭頓首,“末将愚昧,既是陛下旨意,縱是赴湯蹈火,末将絕不敢辭!”
仁多保忠目光移去袁天保與吉巡,二人連忙跪倒,齊道:“願聽守義公号令。”
仁多保忠微微點點頭,突然之間,那種作弄、報複的快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面前的這三個人,的确是站在郭元度那邊的,但是,在某方面,他們卻與自己一樣可憐。熙甯、紹聖以來,大宋軍隊對于皇帝的忠誠,是古往今來曆朝曆代都無法相比的。這自然得歸功于石越主導的軍事改革,自朱仙鎮以下建立的那無數的武官學堂,經過一二十年的時間,極大的提高了大宋武官的素質,他們在學堂裏學習軍事知識,也學習一些粗淺的文化,但更重要的,還是不斷的教給他們忠君愛國、遵守軍法紀律的道理。如袁天保、張仙倫、吉巡這些人,因爲做過班直侍衛,不免就較一般的武人更加愚忠——即使他們明知道渡河是全軍覆沒、兵敗身死,但倘若是皇帝的命令,即使他們從未見過這個皇帝,他們也會毫不猶豫的遵行。這種人,可實在不符合仁多保忠的美學——他是個慣于算計的人,有時候他也會毫不猶豫的去死,但那隻不過是因爲能賣個好價錢——然而可悲的是,這次他與張仙倫這些人,居然要去做同樣的事。
這愚與不愚,又有何區别?
但這卻也正是他甯可死,也要站在宋朝這一邊的原因。
石越幹了一件可怕的事,在宋軍中,如張仙倫這樣的武官,數不勝數,特别是那些更年輕的,從小便在這些學堂裏長大的人,這些人絕對的忠于趙家——仁多保忠不知道是否石越有意爲之,但這并不重要,忠國即愛國,愛國即忠君,便是仁多保忠看來,這亦是天經地義的。士大夫們或者偶爾會有點不同意見,但是要指望那些武人來質疑這件事,則無異于癡人說夢。既然有了講武學堂這個東西,既然要培養武人的榮譽感,那麽在這些學堂中不宣揚忠君,不将忠君視爲最高的榮譽,那是不可能的。因爲任何一個皇帝都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就算是晉惠帝,大概也知道他該怎麽辦。
仁多保忠自然不會知道石越的想法,在石越看來,這隻是“必要之惡”。做任何一件事,你都不可能隻要它好的一面,不要它壞的一面。他不可能要求這個時代的人馬上超越時代,既然宋朝已經有強大的力量來限制軍國主義,讓他完全不必擔心這個危險,那麽忠君就忠君好了,總比動不動就要擔心軍隊叛亂,上下相忌,外戰無能要好。事實上,在人類曆史上有很長一段時間,忠君都是一種無可置疑的美德。你不能因爲自己已經不處于那個曆史階段,便去嘲笑那個階段的道德,并且以爲那一文不值。因爲,焉知你現在所以爲的必須要對之保持忠誠的任何東西,在若幹年後,不會受到同樣的嘲諷與鄙視?雖然五十步相對百步的确是一種進步,但也僅僅隻是五十步的進步。石越隻能相信,到了一定的時間,這種忠君的思想,會從下到上的崩塌,而這個趨勢,将是多少講武學堂也阻止不了的。而在崩塌之後,還依然想着忠君的人——這樣的人總是存在的——才應該受到嘲笑,但被嘲笑的,不是忠誠,而是愚蠢。
仁多保忠不可能也沒必要了解石越的真實想法,他隻須知道石越做的這件事是如何可怕就足夠了。
在熙甯十八年的時候,他還不能如此明确的意識到這一點。但到了紹聖七年,也許是又過了七年,事情更加清晰,也許是與宋朝的文臣武将們打了足夠多的交道,總之,仁多保忠已經看得比誰都清楚。相比而言,還有無數的人,卻身在局中,渾然不覺。
所以他總能把注壓在赢家一邊。
隻是,這一次,盡管也是站在赢家一邊,他的确興緻不高。他不知道他能否看到棋局的結束,而陪他一起去面對死亡的,竟然是張仙倫這樣的無趣之人。
雖然仁多保忠不是很瞧得上眼,但袁天保與張仙倫倒也不算是無能之輩。從頒下命令,到召集部隊、民夫,準備妥當,一切都進行得有條不妥,當晚子時之前,便已一切齊備。不過,所有的這一切,對岸的遼軍一直看在眼裏,不過仁多保忠并不擔心,倘若遼人沿河列陣,那麽他們在船上射一陣箭後,他的奏章上就可以說,他接旨後立即北進,但遼人沿河布陣,敵衆我寡,無法渡河。他很了解皇帝,皇帝讀過一些兵法戰例,他隻要稍加暗示,皇帝會理解他的苦衷,轉而去責怪别的部隊沒能替他牽制遼軍——倘若存在這樣的部隊的話。在仁多保忠看來,唐康和李浩就是個不錯的替罪羊,雖然在另一方面,他心裏一點也不希望他們也接到同樣的命令,渡河北進。但人類都是矛盾的。
然而,當神射軍第一營在十三日的淩晨開始渡河,仁多保忠與袁天保、張仙倫們煞費苦心的準備了應對遼軍岸頭狙擊的作戰計劃,細緻到每個都的上岸後布陣先後序列,設想了各種各樣的意外情況,結果卻令他們瞠目結舌——他們輕而易舉的渡過了河,上了岸,布了陣,卻連一個遼軍的影子都沒有看到。
這實是大出仁多保忠的意料,他心裏是希望與遼軍越早交戰越好的,這樣他退回去也方便些,卻沒想到遇到這樣詭異的情況。若說他們選擇渡河的渡口,遼人沒有挖陷坑,丢鐵蒺藜等等,倒并不奇怪,在攻克深州之後,遼軍一直就表現得并不是很害怕宋軍渡河決戰,宋軍此前偵察過的幾個渡口,遼軍都沒有過多的做針對性的準備。可是連一個遼軍也沒有,就未免太匪夷所思。畢竟,這裏離武強城,也不過數裏之遙。
此時,仁多保忠心中感覺的不是輕松,而是警惕。
他下令大軍就在河岸埋鍋造飯,一面派出偵騎前進刺探軍情。待到全營吃完早飯,幾個探馬也陸續回來,禀報的情況,大體一緻:除了東邊的武強縣城——他們是從武強縣的上遊的一個渡口渡河——以外,再沒有發現任何遼軍。武強城門緊閉,遼軍防守嚴密,但不似有要出城攻擊的樣子。
這讓仁多保忠與袁天保、張仙倫、吉巡都感到疑惑。
遼軍如何會憑空消失了?
仁多保忠仿佛都嗅到了空氣中潛伏着的危險氣息。他才不相信是遼軍突然遇到意外開拔走了,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這必定是誘兵之計。蕭阿魯帶放棄半渡而擊,那必定是有些别的打算,或者他想将他誘到離黃河北流更遠的地方,然後圍而殲之。蕭阿魯帶明明知道對岸的宋軍有多少人馬,這個老頭看起來并不害怕冒放整隻神射軍過來的危險,他覺得他能一口吞下。
若是平時,仁多保忠不會去咬這個餌,他很可能掉頭就走。他不是那種狂妄的人,就算他帶來了全部的神射軍,他也不想跟着别人的步伐走。他與姚兕是兩種人,諸如被敵軍夾擊、被優勢敵軍包圍這種事,隻要想想,仁多保忠都會睡不好覺。
但如今,他卻是不咬也得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