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信的目标十分明确,永靜軍處在永濟渠的北段,東光縣是宋朝整個河北地區糧食轉運的重要碼頭,那裏有無數的糧草,各種軍資,還有船隻。若能順利奪取永靜軍,遼軍不僅可以緩解補給的壓力,而且可以封鎖永濟渠,讓宋軍在河北地區喪失主要的水路交通通道,從而增大河北宋軍補給的難度——直到冬天河水封凍之前,永濟渠對于宋軍在糧草軍資轉運上的意義,都是無法估量的。永靜軍雖有教閱廂軍駐守,還有一隻小規模的内河水軍協防,但倘若遼軍果真大舉壓境,隻怕也難以堅守。
如果不是姚兕意外的出現在深州,吸引了韓寶與蕭岚的全部兵力,讓耶律信無暇他顧,而不久後仁多保忠又搶占了有利的位置,遼軍隻怕早已對永靜軍用兵了。
現在深州的麻煩已經解決,據職方館的情報,至少在入冬之前,遼軍恐已無意繼續南下,那麽,仁多保忠也不難想見,如今對耶律信來說,最重要的無非便那麽幾件事:繼續給大宋施加各種壓力,守株待兔等待宋軍北上,尋找重創宋軍的機會。而要完成這些目标,遼軍需要足夠的糧草。倘若完全依賴國内的補給,對于遼國的國力,會是不小的損耗。所以,接下來進攻永靜軍,亦算是順理成章之事。
仁多保忠相信在他已經占據先機的情況下,耶律信會采取兩面夾擊的策略,攻下深州的韓寶、蕭岚在稍加休整之後,可能會轉移到武強一帶,一面佯攻冀州,牽制唐康、李浩部,而主力則與耶律信的某支軍隊,分别從武強、樂壽強行渡河,對他形成夾擊之勢。
對他有利的是,遼軍沒什麽船隻,隻能臨時征集、掠奪,所以最終可能還是要靠浮橋,爲了保證萬無一失,耶律信必然會利用宋軍沒有足夠兵力防守苦河、黃河全部河段的弱點,派遣小隊人馬先行偷渡,以策萬全。除此以外,他必定會到處設置疑兵,令宋軍摸不透他的意向;甚至幹脆讓韓寶、蕭岚先突破較易渡過的苦河,牽制他與唐康、李浩的兵力,然後他再從容渡河,攻擊他的後背。
在這樣的局勢下,要防禦遼軍的進攻,仁多保忠就必須與唐康、李浩精誠合作。而讓他暗暗叫苦的是,偏偏他們不久之前,還在互相攻讦。休說唐康、李浩,便是神射軍内部,如今也是隐隐分成兩派,一部分将校站在他仁多保忠一邊,還有不少将校則站在郭元度一邊。盡管這段時間仁多保忠費盡心思,加上石越與宣台三令五申,至少讓他得到了所有軍法官的公開支持,這使得郭元度與他的部下們不得不有所收斂,倒也無人敢違抗他的将令。但仁多保忠心裏也很清楚,打仗的時候,他還是要靠這些将領的。一支靠軍法官彈壓的軍隊,是打不了勝仗的。
因此,當他得知王厚抵達大名府後,便馬上上書石越,請求王厚立即前來冀州。
隻要有王厚在冀州坐鎮,無論是骁勝軍還是神射軍,便沒有人敢輕舉妄動。這兩隻殿前司禁軍中,有半數以上的将領,不是王厚的舊部,便是他老子王韶的舊部。許多人對“小閻王”怕得要死。
但石越與王厚卻似乎不以爲然,隻是回信說已派了何畏之前來他的軍中。石越給他下了份密令:若然郭元度敢不用命,他可以縛之送往大名,以何畏之代領其軍。而對唐康、李浩,隻是王厚以中軍行營都總管的名義,給唐康、李浩下了将令,令二人須聽仁多保忠節制,否則軍法從事。
如此處分之後,石越與王厚便認爲他們已經控制住了局面,可以高枕無憂了。但仁多保忠卻不能不心懷惴惴:何畏之尚未至他軍中,王厚的一紙軍令,能否讓唐康這種桀骜不馴之徒俯首聽命,他也全無把握。
仁多保忠自己并不是什麽胸懷寬廣,不計舊怨之人。隻不過他更擅于審時度勢,明白屈己應時的道理。他心裏面對唐康十分不滿,也認爲石越袒護唐康,因此未必沒有不平。但是,他也并不想弄僵與唐康的關系。對他來說,他在大宋朝,有兩個立身之本,其一是他在紹聖初立下的勤王保駕之功,這讓已經故世的太皇太後與剛剛親政的小皇帝,都對他信任有加,恩寵不絕,特别是如今小皇帝已經親政,七年前所立功勳的政治回報,如今才剛剛開始;而另一件,就是處理好與石越的關系。仁多保忠十分清楚在大宋朝,僅有皇帝的寵信,卻在文官之中沒有強力的支援,任何人都是不可能談得上如魚得水的,而在紹聖一朝的文臣當中,惟一能對他不持偏見,不始終抱持防範心态的,暫時還隻有石越。因此,些些不滿,他也不能過于計較。與石越保持良好關系,才符合他的最大利益。既然如此,他就有必要修複與唐康的關系。
他确實也做出了姿态與努力。
他早猜到骁勝軍與環州義勇會糧草不足,在深州失陷之後,唐康與李浩立即将主力撤回信都,隻留少量兵力駐守衡水,便更加證實了他的猜測。原本他可以安然等着唐康、李浩來向他乞糧的,但是他卻主動的讓人給他們送過去數千石糧食與草料。他的好意也收到了一些回報,唐康與李浩果然派人送來劄子,向他表示感謝。
雖說兩軍關系的進展也就僅此而已,但仁多保忠更加确信自己的正确。
在戰争之中,誰控制了糧食供應,誰就占據着主動。
王厚到任後,亦數度行文給他,令他一定要守住永靜軍,大名府的運糧船隻亦在源源不斷的北上,無數的糧草軍資,在東光卸貨,宣台與王厚的意圖昭然若揭,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雖然西軍遠來,仍需要在大名府休整一段時間,養精蓄銳之後,方能北上,但未來大軍的補給,肯定是要以永靜軍爲主。
仁多保忠判斷,王厚可能會拖到八月,才開始讓西軍北上。一來休整一個月,西軍元氣便可以完全恢複,他可以兵強馬壯的北上;而拖到八月,遼軍入侵已有四個月,正是銳氣漸失,士卒漸生歸心之時,不僅如此,八月份也是遼軍補給面臨最大考驗的時候,四五月份,遼軍自帶補給,加上四處掠奪,糧草不會有困難,六七月份,雖然随軍的糧草吃完,但耶律信處心積慮,必然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包括國内運輸,各地掠奪,仍可保無虞;但到了八月,大宋境内河北路北部正常生産被破壞,田間地裏不會有什麽糧食出産,而經過遼軍四個月的洗劫,可以說是能搶到的他們都早已搶到,搶無可搶,一切糧草,便隻能全靠着國内的轉運,壓力陡增自不用說。王厚隻要加大對其糧道的騷擾,耶律信就不可能完全專心前面的戰事。而除此之外,遼軍的戰馬在外面打了四個月的仗,就算他們一人三馬,也免不了死的死,病的病,不死不病,亦不免瘦弱掉膘。所謂彼消此漲,王厚不可能不善加利用。
然而耶律信也絕非善茬,數日來,仁多保忠不斷接到報告,在東光縣的北面與東面,出現了遼軍活動的蛛絲馬迹。他難以确定那是否是耶律信的疑兵,他也沒有足夠的兵力處處布防,隻能一面令永靜軍知軍加強戒備,一面加強對運糧部隊的保護。
今日的這一批糧草,裝滿了三百多輛大車,是奉宣台的命令,準備由東光運往信都的——雖然信都東邊便有黃河北流經過,但那是改道後的河道,漕運能力無法信任,遠遠不如永濟渠安全可靠,因此即便是到信都的糧草,宣台選擇的,也是走永濟渠再轉陸路。這麽多的糧草,仁多保忠不敢掉以輕心,一大早便準備親自去接應。
但他方出得城門,便聽身後有數騎追來,這些人一面大聲抽打着坐騎,一面大聲喊叫着仁多保忠的官諱。他連忙勒馬停住,令仁多觀國前去詢問。仁多觀國領令前去,與那些人交談數語,便領着那幾人疾馳而來,到了跟前,仁多保忠不由吃了一驚,原來其中一個,卻是他認得的,乃是宮中一名内侍,名喚高翔,早前被派在冀州信都督察遞鋪驿傳諸事,實則亦有爲皇家耳目之意,他不敢怠慢,急忙策馬上前,問道:“高内使如何來此?”
那高翔卻不答話,隻是揮揮手,旁邊一個從者——卻是鋪兵服色——連忙捧了一個木盒,送到他手中,他高高捧起,尖聲道:“守義公,有皇上禦批。”
仁多保忠大驚,慌忙滾身下馬,跪在地上,口呼萬歲,接過木盒,驗過封漆,小心打開,細細讀完,令身邊的書記官收好,起身對高翔說道:“皇上旨意,下官已知。高内使遠來辛苦,尚請暫回館驿歇休,待下官辦完這趟差使,晚上回來,再給内使接風洗塵。”
那高翔抱抱拳,道:“守義公美意,俺心領了。但如今正是國喪,實是多有不便。守義公亦不必客氣,仍是軍務要緊,待早日驅除胡虜,咱們凱旋回京,俺再來府上叨擾不遲。阜城俺便不逗留了,今日便回信都,那邊亦有公務,隻是要請守義公賜幾個字,回去俺也好交差。”
“如此豈非令下官太過意不去……”
高翔卻不待他說完,馬上說道:“非是俺客氣,實是信都庶務亦多,須臾難離。”
仁多保忠在汴京早識此人,知道是個膽小怕事的。他這番巴巴的跑來送禦批,不過是因新皇即位,見着這個難得的機會,便要表現表現,他連夜從信都跑來,日後免不了也算是一功。實則這些禦前文字,自有鋪兵傳送,制度嚴密,原本用不着親自勞動他老人家。但他雖到了阜城,心裏多半還是嫌阜城離戰場太近的,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他自然是離遼人越遠越好,因此也不再挽留,抱拳道:“如此,下官亦不敢聒噪,他日回汴京,再給高内使賠罪。”說罷,喚來一個校尉,令其點了數十騎人馬,護送高翔,又暗中叫心腹返回阜城,取了幾缗交鈔,送給高翔。
直到目送高翔遠去,仁多保忠才轉過身來,叫過一名指揮使,吩咐道:“你率本部人衆,替某去接應糧草。”說完,也不顧衆将驚訝,沉聲道:“咱們回城。”
衆人剛剛出城,旋即回城,心中無不驚詫莫名,人人皆猜到必與那道禦批有關。然軍中偶語則誅,仁多保忠不說,也沒人敢問,隻是悶聲回到城内,仁多保忠也并不召集諸将議事,隻令各自散了,自回行轅。
隻有仁多觀國跟着他進了行轅,見仁多保忠皺着眉頭,喝退左右,才問道:“爹爹,皇上究竟有何旨意?”
仁多保忠踞案坐了,搖搖頭,長歎一聲,低聲道:“皇上令我接到指揮之後,立即北進,務要收複深州,不得借口拖延。”
“啊?!”仁多觀國大吃一驚,急道:“這如何能成?耶律信正虎視眈眈,咱們如何能自離巢穴?再說宣台已有指揮,令吾軍堅守。”
“宣台的軍令,比得過皇上的旨意麽?”仁多保忠蹙眉斥道,“你我有幾個膽子,敢不遵皇命?”
“可宣台……”
仁多保忠不耐煩的打斷他,“我奉的是皇上的手诏,宣台亦不能說我違制進軍。”
“可縱然宣台不追究,吾軍此時北渡黃河,恐有覆師之憂啊!”
“你以爲我不知道麽?”仁多保忠苦笑起來,“但你是願意聽皇上的話打敗仗,還是願意不聽皇上的話打勝仗?”
“這……”仁多觀國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仁多呆忠突然壓低了聲音,道:“你想吾家有族滅之禍麽?!”
“那爹爹?”仁多觀國畢竟年輕,已經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皇上手诏中,對我已極爲不滿,要挽回聖上的歡心,隻有遵旨一途。吾若抗旨,他日石丞相也保不住我。”仁多保忠低聲說道:“但此次渡河,兇多吉少,故此你兄弟二人,此番不必随我渡河……”
仁多觀國急道:“這如何使得,不如孩兒替爹爹北上!”
“我不親自北上,如何讓皇上知道我的忠心?”仁多保忠怒道:“你隻管聽我之計行事,休要聒噪。吾統率大軍北進,雖不能勝,尚不至于全軍覆沒。你聽好了,四郎如今在東光,你派人去告訴他,讓他押運下隊糧草,親自送往信都。到了信都後,見機行事,不要急着回去。你則率兵駐守武邑,見機接應我退兵,但無論如何,不得渡河來救。一旦耶律信攻過黃河,你不要硬撐,以你的能耐,絕非耶律信對手,隻管退往信都,隻要守住信都,石丞相必不見怪。”
仁多觀國雖不敢多勸,卻越聽越心驚,問道:“爹爹打算帶多少人馬渡河?”
“三千!”仁多保忠咬牙道。
“三千?這豈非羊入虎口?”
“你以爲我便把神射軍全部帶過去,又能有什麽好結果?”仁多保忠罵道:“我隻須說船隻不足,倉促難備,皇上哪懂得這許多,皇上見我親自渡河,必然氣平。你率一營之衆在武邑接應,我把第二營給你,第二營幾個将校,全部信得過,會聽你号令。郭元度率三個營,守在阜城、北望鎮……”
“那觀津鎮呢?”
“如今管不得許多,隻留少許兵馬看顧。”仁多保忠望着自己的兒子,沉聲道:“無論如何,還要指望郭元度這厮能擋住耶律信,那我還有一絲生還的機會。倘真的令耶律信攻過來……”他搖搖頭,道:“故此不得不給他多留一點兵力。你記住,若何畏之來了,你便将兵權交給他,轉告他,不可令唐康、李浩渡河,萬一韓寶、蕭岚攻過河來,亦不可令郭元度輕舉妄動。比起耶律信來,韓寶、蕭岚,實不足爲懼。”
“孩兒記下了。”仁多觀國黯然應道。
卻聽仁多保忠笑道:“亦不須太悲觀。我如此安排,石丞相當能體諒我的苦心。渡河之後,我自會見機行事,若敵勢大,我便退回河南,隻要我在深州打過仗,皇上必也不會深怪。”
仁多觀國心知韓寶與蕭岚絕不會這麽好對付,但此刻多說無益,沉默半晌,問道:“那爹爹準備何時渡河?”
“事不宜遲,呆會吩咐過諸将,我便率親兵馳往武邑,明日便率第一營渡河。這等事,既然要做,仍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我可不想被韓寶在河邊擊潰。”
“第一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