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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大名府。
對于大名府的宣撫使司衆人來說,他們經曆了自開府以來,最爲緊張抑郁的三天。七月八日,冀州急報,深州城失守,拱聖軍被全殲,遼軍屠城,姚兕生死不明。沒晚多久,從汴京的使者,帶來了一個讓石越與他的谟臣們皆寝食難安的噩耗——高太後駕崩了!
當此大戰之際,古往今來,在外面統軍的方面之臣,最擔心、最懼怕的,便是中樞的政治劇變。而這世界上,還有哪種政治劇變,大得過最高統治者的更替?!況且,這還是由一個老謀深算的政治家,換成一個乳臭未幹的小毛孩?
依照慣例,石越一面下令諸軍戴孝,一面立即上表請求回京奔喪。
這算是大宋朝制度的一個優越性,當皇帝換人的時候,宰相也罷,在外統兵的方面之臣也罷,都有一系列的制度,讓他們自動交出權力,留任與否,則取決于下任皇帝。從負面的角度來說,這是爲了強化君權;而從積極的角度來說,這有利于政權的穩固。每個皇帝都有他親近寵信的人,他登基或親政之後,反正是要換人的,與其讓皇帝在這方面絞盡腦汁,甚至做出許多令人心寒的事情,倒不如将之制度化。宰執大臣們在諸如山陵使這樣的位置上各有一席之地,而這些差使,總要花費至少幾個月的時間,這幾個月的時間,表面上是宰相們在營建山陵,辦理喪事,實際上卻是進行政權的交接過渡。幾個月後,喪事辦完,宰相們便請辭,新皇帝以辦喪事有功爲名,加以厚賞,然後便可以任用自己的宰相……
太皇太後高滔滔的地位,與皇帝是一樣的。這一點,從皇帝已經下诏她的陵寝爲“山陵”,便已可确證,這是對皇帝陵墓的稱呼。
但也有不一樣的地方,平時皇帝如果大舉換人,宰執們有條不紊的過渡權力,将重心轉移到山陵的營造上,那沒什麽不好。但如今卻在戰争之中!
倘若中樞大舉換人,後果不堪設想。
雖然石越相信皇帝年紀再小也不會這麽蠢,他相信就算他想這麽幹,朝中也一定有人會阻止他。但是,誰又能肯定皇帝會做什麽?這個世界上,惟一比女人更不可預料的,便隻有皇帝這種生物了。而無論大宋朝的制度多麽完善,文官勢力多麽強大,大宋朝始終都是一個君主制國家。皇帝若真要幹點什麽,就算最後被阻止了,那也是在造成了混亂之後。
平日混亂一點也就罷了。
但此時……
而七月九日接到的诏旨,讓石越證實了自己的擔憂,絕非杞人憂天。
親政才一天的小皇帝,竟然給他下了一道“内降指揮”!
如今大宋朝的制度,凡是不經過學士院、兩府、門下後省的诏旨,皆是非法的。任何官員在理論上都可以封還诏令,拒不執行。但是,卻仍有一個很大的弊政,可以突破這種制度,那便是“内降指揮”,亦即是“手诏”、“禦批”,此類似于唐代所謂的“墨敕斜封”。所不同的是,唐代的“墨敕斜封”,隻是皇帝不經過門下省任命官員,而宋朝的“内降指揮”,卻是事無不預。
這種弊政,是由宋仁宗時開始泛濫的,宋仁宗天性柔弱仁厚,凡是身邊的人說情請求,他性格上不能當面拒絕,完全沒有皇帝的威嚴可言,于是往往卻于情面答應他們的要求,但是他更害怕宰相們的拒絕,便濫批手诏,可他心裏也明白這種行爲不對,便又告訴宰相們,凡是他的内降指揮,都不能馬上執行,讓宰相們來把關做惡人。所以仁宗之朝,内降指揮的弊病倒并不明顯。至熙甯朝,趙顼乃是一個英主,凡是英主,便不免對于一個個的命令都要經過層層讨論審議而不耐煩,他倒不是因爲耳根軟,而是爲了追求效率,于是也經常内降指揮。然而,趙顼畢竟是一個英主,他心裏也明白這種行爲是不對的,自官制改革,便厲行限制“内降指揮”,但趙顼與石越也并不能徹底杜絕這種弊政,雖然熙甯朝政局漸趨穩定之後,除了一些小事,凡是軍國大事,趙顼便沒怎麽動用過手诏。
石越心裏也明白,在君主制下,想要從制度上完全去除這種弊政是不可能的。制度規定得再如何完善,照樣都會被突破。如内降指揮這種東西的效力,更多的是取決于政治傳統、外朝與中朝的博弈,以及整個文官階層的覺悟。
在紹聖間,高太後執政七年,所有内降指揮,便是全都局限于禮儀制度上的煩瑣小事,但凡涉及官員任免、軍國之事,從無一事不經兩府。
七年了,石越幾乎已經忘記“内降指揮”原來還可以直接幹涉軍國大事。
小皇帝的這道手诏,是催促石越盡快進兵,救援深州。
而石越的回複是,令使者将手诏送回京師,并且給小皇帝上了一道奏章,告訴他:“不經鳳閣鸾台,焉得爲敕?!陛下既以河北之事委臣,便當任臣信臣,凡諸軍賞罰進退,皆當斷于宣台,否則,臣不敢受此任。”
但是,石越可以不客氣的拒受皇帝手诏,他卻不能不擔心,大部分武将可沒有這個心理素質。大宋朝大部分的文臣敢于毫不客氣的把内降指揮丢到皇帝的臉上,但是,有這個本事的武将,那是百中無一。
因爲武官們的地位,遠比文臣們要敏感。
皇帝不會跟一個拒絕他手诏的文臣計較,因爲那危害不大,事實上中主以上,都明白這是對他的統治有好處的,而秋後算賬成本太高。但是,對于敢于拒不聽從他命令的統兵将領,那在皇帝的心中,便是與謀反之臣無異。
将領們會甯可聽從皇帝的指揮打敗仗,也不會拒絕執行皇帝的手诏。
這一點,大宋朝已經有不少先例在前了。
石越不怕皇帝給自己下手诏,卻不能不怕皇帝繞過自己,直接去指揮軍隊。但他也不能下令諸軍将領不得聽從皇帝的指揮,隻得給汴京的兩府諸公寫了一封信,嚴厲的指責他們失職,沒有好好規勸皇帝。
七月十日,石越倒是接到汴京一份正式的诏書。诏書中拒絕了他回京奔喪的請求,皇帝并且重申了石越的功勞,國家對他的倚重與信任,并且表示軍國之事,一以委之。這份诏令發出時,汴京已經得知了深州失守的消息,委婉的表示希望他能盡快進兵,以奪回深州,慰太皇太後在天之靈。
讓石越稍稍安慰的是,皇帝挽留了韓維,太皇太後的遺體,暫安于大相國寺,等戰争結束,再營造山陵。皇帝并向天下頒布了親政诏,宣布大赦天下,表示他将墨缞治事,誓要将契丹驅逐出境,甚至繼承先帝之遺志,矢志收複燕雲。
但是,在接到這些诏令的同時,他又接到了兩府的劄子與皇帝的手诏。
兩府的劄子表面上是詢問他應對契丹使者之策略——在得知太皇太後大行之後,遼國肯定會遣使緻哀,兩府詢問石越的意見——這個使者,究竟是接納還是不接納?石越自然看得出,兩府真正想要表達的是什麽。
而皇帝的手诏更象是一份密诏,要求他凡有契丹遣使,一概拒之。
從這兩份互相矛盾的命令中,石越與他的谟臣們,到此時,才總算猜到汴京發生了什麽。
小皇帝既要安撫兩府諸公,使政局不至于發生太大的波動,影響到對遼國的戰争,另一方面,他又不甘寂寞,希望能馬上執行自己的政策與主張。韓維與範純仁自然是要竭力替石越承擔壓力,而且二人也絕不會委屈自己的意志去屈從皇帝的想法,小皇帝既要穩定局面,面子上便仍得尊重這兩位宰執大臣,事實上他也輕易動不了韓維與範純仁們,于是,沉不住氣的小皇帝便幹脆另辟蹊徑,用内降指揮來繞開禦前會議與兩府。
從這個角度來說,小皇帝的内降指揮,倒也算是“迫不得已”。
但這可不能讓石越感到安慰。
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在這個時候,他隻能也必須站在兩府諸公一邊。這也是他一直所努力的,當外朝的力量增強,中朝的權力便會削弱,大宋朝士大夫的覺醒可以追溯到真宗朝,這是宋朝絕非漢唐可比的地方。相信即使是呂惠卿處在他的位置,也會做同樣的事情。其實這才是考驗他們的時候,在一個君主制國家,你不可能永遠指望皇帝如仁宗那麽好說話,又或者如趙顼那麽明事理。如小皇帝這樣的皇帝,甚至更加惡劣的皇帝,遲早都會遇上的。而石越倒是有足夠的底氣——現在可不是新舊兩黨勢同水火,恨不能将寝對方之皮、食對方之肉的時代,他們還不至于因政見上的不同,便全然喪失理智。
皇帝會給他發第二道手诏,顯然是還沒有接到他那份半勸谏半威脅的奏折,但石越卻不必理會這一點,他便權當趙煦是見着了他的奏章的。于是,在當天,石越便封好自己的印信節钺,并寫了一份待罪自劾的劄子,準備着人送往京師。
趙煦要麽停止給他亂下手诏,要麽便罷了他的宣撫大使與右丞相之職!
石越當然知道,這是給皇帝難堪。皇帝今天不計較,遲早總是要算這筆賬的。但是,他認爲這是必要的。小皇帝必須盡快明白他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因此,盡管範翔、折可适、遊師雄,甚至包括李祥都苦苦勸谏,但石越仍然決定一意孤行。
雖然石越可以肯定皇帝絕不可能罷掉他——就算小皇帝想,他也做不到,在這個時刻,學士院沒有人會給他草這樣的诏書,兩府他也找不到副署的宰相,門下後省更加不可能通過三讀……但這種劍拔弩張的對抗氣氛,仍然讓宣台上上下下都人心惶惶。
石越的待罪自劾劄子原本十日晚上便要發往汴京,但範翔與石鑒卻自作主張,悄悄的拖了一個晚上,希望能夠出現任何轉機。
二人一夜未眠,苦苦等待從汴京來的使者,希望事情還有轉寰的可能,一直等到次日天明,二人等來的,卻是另一道内降指揮!
二人幾乎絕望。
直到石越讀過這道内降指揮,吩咐範翔寫另一封奏章,範翔與石鑒才松了口氣。這算是一個小小的諷刺——小皇帝用一道内降指揮,向石越委婉的表示悔意,并重申了他對石越的信任與宣撫使司的權威。二人這才找了個借口,向石越禀報他的待罪自劾劄子因爲意想不到的差錯,沒能及時發出去。
三天來的緊張不安,眼見着終于能熬過去了。
但誰也沒想到,緊接着這道内降指揮的,是禦前會議的一道緊急公文,以及小皇帝的另一道内降指揮。兩者說的都是同一件事:在七月十日,皇帝曾經分别給呂惠卿、蔡京、章楶、慕容謙、唐康、仁多保忠發出手诏,這些手诏的内容,包括允許呂惠卿東下井陉;同意蔡京北上滄州,令他兼領滄州一切水陸兵馬,增援霸州;督促章楶兵出雁門;以及命令慕容謙、唐康、仁多保忠要不惜代價,奪回深州。從宮中保留的副本來看,給仁多保忠的手诏措辭猶爲強硬,趙煦在手诏中宣稱他對仁多保忠逗留不進,觀望失機,至有深州之失、拱聖軍之敗,極爲失望。
趙煦在手诏中,委婉的解釋他是在收到石越的奏折之前發出的這些手诏,并且表示下不爲例,日後定然會尊重石越的指揮權。但是,卻絕口不提收回成命之事。禦前會議的劄子中則說得更加清楚,皇帝已經表示悔意,并且親口宣示以後絕不會随便亂發手诏,緻使令出多門,使河北諸将不知所從,然皇帝親政之初,所頒诏旨,若是一道道都朝令夕改,會嚴重影響皇帝的威信,故此仍希望石越能斟酌行事。
禦前會議的言外之意是很清楚的:無論如何,也要給皇帝這個面子。石越亦能明白他們的心思——深州已經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韓維與範純仁、韓忠彥們雖然不願意直接給石越施加壓力,以免影響石越的決斷,但是,他們心裏還是希望石越能夠奪回深州的。倘若石越實在不肯對深州用兵,那麽他就得另想法子,去挽回皇帝的這幾道手诏帶來的麻煩。至于呂惠卿與蔡京、章楶,那是無關緊要,此三人皆是文臣,他們若不願意執行皇帝的内降指揮,他們自己會拒絕;他們要想順水推舟,那也由得他們,但總之後果自負。
石越也理解韓維他們的處境,現在朝廷還在隐瞞深州失守的消息,但總有瞞不住的一天,到時候,汴京市民、士子,隻怕都難以接受,韓維他們也會面臨難以想象的壓力,而這種壓力之下,石越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隻不過,皇帝趙煦的這種自以爲聰明的幼稚手法,實在是令石越哭笑不得。誰都知道他不過是玩弄小聰明,故意制造時間差,造成既成事實,來逼石越就範,他居然還能裝成虛懷若谷、納谏如流的姿态,石越實在不知道要說什麽好。皇帝畢竟是皇帝,石越也不能逼他太過,倘若他真要幹什麽罪大惡極的事或者死不認錯,石越有的是辦法對付他,但他要耍起小孩子的無賴來,石越卻也無可奈何。
不僅是石越,連素來機靈多智的範翔也是傻了眼,張大嘴巴望着石越,“這……這……”半天不知道說什麽好。
石越苦笑着,吩咐石鑒收好手诏與劄子,搖搖頭,道:“這才叫視軍國大事如兒戲呢。”說罷,揮揮手,又對範翔說道:“你速去請王厚與折可适他們過來罷,便說某有要事相商。”
七月十二日。阜城。
仁多保忠一大早起來,便率領仁多觀國與一幹将校,前去東光接應糧草。早在七月七日深州陷落之前,神射軍便已經面臨了意想不到的壓力,據他的哨探報告,在樂壽失守之後,耶律信可能曾經在那裏出現過,幾個探子都在那裏見着了數以千計的黑衣軍。此後,他又接到陽信侯田烈武送來的信件,稱職方館在遼軍的細作送了一份情報到河間府,據信耶律信有可能想要攻打永靜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