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七月六日,當韓寶準備一舉擊破拱聖軍的時候,卻又面臨了意外的變化。
耶律薛禅突然來報,他的西方出現大量的煙塵與旗幟。沒多久,韓寶又接到報告:有數百騎穿着契丹宮衛騎軍服飾的軍隊向耶律薛禅那裏倉皇逃來,耶律薛禅派出數百騎前去接應,結果遭到突襲,雙方一陣混戰,各死傷了十餘人,那支假冒宮分軍的軍隊,才悻悻而退。
但韓寶仍然不敢大意,留下蕭岚指揮部族屬國軍與漢軍攻城,自己帶走了全部的宮分軍,前去增援耶律薛禅,到了那裏之後,才發現不過是宋軍的疑兵之計。蕭吼率隊抓獲幾個束鹿的契丹潰兵——這幾人曾随慕容提婆在晏城大戰,韓寶這才知道宋軍不過數百騎而已。他惱羞成怒,一面令韓敵獵率數百騎回靜安,通報蕭岚,自己則親率主力,前去奪回束鹿。
韓寶久曆戎行,知道拱聖軍已不足懼,隻要穩定諸部族屬國軍之軍心,以蕭岚的兵力,奪取深州易如反掌,因此才如此安排。
但是,他料不到七月六日的中午開始,深州竟突然下起雨來。
這場雨實是難說是好是壞,在得知遼軍大舉來攻之後,姚雄、任剛中知道寡不敵衆,束鹿城垣最多防防山賊,無法對抗契丹大軍,立即棄城而走,臨走之前,二人放火焚燒束鹿積蓄,不料一場大雨突然淋下來,束鹿積蓄,十停中沒燒了二停,大火便被燒滅。二人無法可想,隻得眼睜睜看着這些積蓄,又落到韓寶手中。
而大雨也耽擱了韓寶的行軍速度,雖然他兵不血刃,奪回束鹿,還出乎意料的搶回了大部分積蓄,但他到達束鹿之時,天色已晚,隻能下令全軍便在束鹿休息一晚。而對深州城的蕭岚來說,雖然韓敵獵帶回來的消息穩定了軍心,但他麾下諸軍,全都不習雨戰,在發動試探性的小規模攻擊被打退後,隻得仍舊圍住深州,等待天氣放晴,再行攻城。
但對姚兕來說,這卻無異于一場救命雨。
雖然北城的小土牆被雨水一沖刷,便已經出現滑塌,但這種土牆,原本也就隻能擋擋弓箭,總不能對它期待過多。而這場大雨,卻是讓姚兕與深州的宋軍,赢得難得的喘息之機。
利用這場大雨,他重整了麾下的軍隊。包括身負輕傷的在内,還能夠騎馬作戰的,隻餘下了拱聖軍六百餘人,深州巡檢、百姓兩百餘人,加在一起,不到九百人。除此以外,便是五六千名殘兵傷兵——這其中包括了半數的巡檢、參戰的深州百姓。事實上這些人已經無法打仗,人人身上都有嚴重的刀傷、箭傷,因爲缺醫少藥,許多人的傷勢還在惡化。
所有的人都眼巴巴的望着姚兕。但姚兕心裏明白,他已經真正到了山窮水盡之時。不會再有援軍,用光了所有的火器,連箭矢都不多了,他再也抵擋不住遼軍任何一次真正的進攻,現在已經是秋天,他甚至不能指望這大雨能連綿不斷的下下去。
他必須抓住這個老天賜予的好機會。
能做到大宋朝的統軍大将,姚兕有一顆冷酷無情的心髒。如熙甯間的狄郎一般,在堅守環州失敗之後,用自己的人頭,換取全城百姓的性命,在姚兕看來,那隻能證明“人樣子”不是一個合格的将軍。
爲什麽有些人能統率千軍萬馬,而有些人不能?前者最大的獨特之處,便是他們能夠驅使成千上萬的人去送死,而心中不會有絲毫的波瀾。哪怕這些人中,有他們的至親骨肉。
姚兕最初是爲了爲親人複仇而戰,但戎行數十載,死亡與犧牲,對他來說,早已經司空見慣。
當确定深州已不能堅守之後,當這場及時雨落下來之後,他馬上便做出了決定。
他必須率軍突圍。
隻有活着才能再次卷土重來,而所有能夠活着回去的将士,都将是大宋朝最寶貴的财富。這些人是經曆過考驗的戰士。
而凡是不能騎馬作戰的人,都有義務爲此犧牲。
哪怕這些人中間有姚古!在守城之時,姚古不慎被一枚震天雷炸傷——這是常有之事,在混亂的戰場上,總有些原本該往城下扔的震天雷,最後卻莫名其妙的在城頭爆炸了。
事實上,他必須抛棄他的大部分将校,包括他所喜愛的荊離。如今他的麾下,還能夠騎馬作戰的将校,已隻有三人:李渾、劉延慶、田宗铠!
在大雨與夜色的掩護下,姚兕率領着僅餘的不足九百名将士,牽着戰馬,悄沒聲息的穿過了土牆,越過壕溝與北城的斷垣殘牆。遠處,遼軍的營地一片寂靜,營中刁鬥之聲,也全被淅淅瀝瀝的雨聲所掩蓋,隔得遠些,便幾乎全然聽不到;望樓上的哨探,舉着昏暗的燈籠,四處張望,但他們所能看見的區域,不過方圓數十步,也就能勉強防備下敵人偷襲而已;便是巡邏的士兵,也沒有人願意冒着大雨,離開自己的營地太遠,誰都明白,在這樣的天氣裏,若你離敵人太近,便意味着離死亡更近。實際上,也沒有人想過宋軍可能從北邊突圍——深州的北面,到處都是遼軍,姚兕若是腦子正常一點,便應該往南邊逃跑,而在那兒,有一條早就挖好的大溝等着他們。至于北面,做了防範宋軍偷襲的部署,便已經是蕭岚過份的謹慎了。
爲了不讓遼軍覺察,姚兕亦是不顧一切的孤注一擲。他的八百餘騎,全都偃旗裹甲,鉗馬銜枚,直到快要接近遼軍北營與西營的結合部不到五十步,衆人幾乎能聽到遼軍營中的口令聲,姚兕才突然躍身上馬,鞭馬疾馳。
遼軍立即便發現了這支宋軍,兩面大營之中,立時喊聲大作,鼓角齊響。遼軍皆以爲宋軍是要偷營,未得号令,不敢輕舉妄動,隻是各自把住寨門,一隊隊的兵丁迅速地沖到木栅後面,朝宋軍放箭。宋軍早得号令,并不還擊,隻是用手盾遮擋着箭雨,拼命鞭打着戰馬,隻是低頭跟着姚兕向前疾沖,雖然一路之上,又有數十人中箭落馬,但待到遼軍發現宋軍原來是要突圍,衆人早已沖過了遼軍營寨。
這時候把守結合部的突呂不部詳穩娑固才被從睡夢中叫醒,披挂整齊出來,突呂不部與他部不同,它是契丹諸部之一,并且是耶律氏胞族,對大遼忠心,自遠非室韋、阻蔔、女直諸部可比,娑固見着宋軍是往西北突圍,一面着人通報蕭岚,自己卻點齊本部兵馬,窮追不舍。
姚兕冒險突圍,全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他連日來發現遼軍不斷往西北調兵,便推測西北方面可能會有友軍,況且往南突圍,倉促之間無人接應,他也難以渡過苦河,終究還是隻能向趙州逃跑,倒不如幹脆搏上一把,求個出其不意。沖過遼軍營寨之後,一來雨夜難辨道路,二來本也不知該往何處跑,隻是粗辨方向,轉而向西。他自以爲是向西,但雨夜又無星月,懷中又沒有指南針——便有也無暇停下來看清楚,結果卻跑了個南轅北轍,眼見天色漸明,大雨也慢慢停了下來,他卻發現,自己竟然跑到了一條絕路上。
拼命跑了四五十裏路,橫在姚兕面前的,竟然是一條大河!
他們跑到了北面的滹沱河邊!
此時才真是人疲馬乏,八百餘騎一夜疾馳,掉隊掉得已隻剩下五百多人馬,胯下戰馬,全都累得口吐白沫。回頭南顧,遼國追兵漸近,喊殺之聲,清晰可聞。
姚兕狠狠的朝着滹沱河啐了一口,跳下馬來,讓戰馬歇息片刻。衆人也紛紛下馬,聚攏過來,姚兕這時清點人馬,才發現劉延慶、李渾皆已不知去向,也不知是生是死,身邊隻有田宗铠猶在。
“太尉,拼了罷!”田宗铠一手提槍,一手持弓,大步走到姚兕跟前,高聲道。
姚兕環顧衆人,見五百餘人,雖是疲憊不堪,但望着自己的眼神中,皆無懼色,方緩緩點頭,沉聲道:“好兒郎,好兒郎!算是沒白跟俺姚兕一場。咱們今日便死在這滹沱河邊,亦不算葬身異鄉……”
他正要開口說“忠烈祠見”,忽聽有人指着西邊喊道:“太尉,那是什麽?”姚兕便将這四個字到了嘴邊的字又吞回了肚子裏,他循聲望去,卻見沿着滹沱河的上遊,一隊人馬,正緩緩而來,這些人皆打着遼軍旗号,穿着遼軍服飾,隊伍中還跟着數十駕馬車,有人斜卧在馬車上,口裏叨着樂器,吹着悠揚的曲子,細聽旋律,絕非漢音。實是象極了一支外出打草谷的遼軍分隊。
田宗铠不屑的冷笑道:“反正都是死,來多少遼狗都是來,有甚好懼!”
卻聽那隊人馬中,有人已然看見衆人,一人站在馬上,用帶着濃重綏德口音的官話高聲喊道:“前面的卻是哪路人馬?”
田宗铠卻聽不出這口音,怒聲罵道:“你家爺爺大宋拱聖軍姚太尉在此!”
他話音剛落,便聽那邊人馬中,有數騎騎士飛馳而出,跑在最前面的那人一面揮鞭疾馳一面高聲喊道:“果然是爹爹在麽?”
田宗铠一愣,又聽那邊有人高聲喊道:“那邊的拱聖軍将士毋驚,俺們是橫山蕃騎!奉慕容總管之命,前來援救深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