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七月六日開始,清河與小皇帝趙煦,以及向太後,全都呆在了保慈宮,衣不解帶的照顧着高太後。其餘的嫔妃宗室,則隻能在殿外請安。從六日到七日,高太後隻短暫清醒過一次,在這個短暫的時間裏,她念叨了四個名字:韓維、韓忠彥、範純仁,還有雍王趙颢的第三子,雍國駐汴京正使,年方八歲的趙孝錫[246]。趙煦立即下旨诏四人進宮,如今老幼四人,皆侍立于殿外,卻不知高太後何時能再次清醒。
趙煦對于高太後這個時候還念念不忘趙孝錫,心裏面是有些不舒服的,但真到了這一刻,他想着日後便是要再計較這些亦不能夠,亦不覺傷感,悲從中來,連帶着看趙孝錫的眼神,也溫柔了許多,不似以前那麽冷漠。看着躺在床上,神形枯槁的太皇太後,他才突然意識到,這個人其實也一直在維護着他。
十六歲的趙煦當然不能理解他的太皇太後,以他的年紀與閱曆,是絕不可能理解,這位出身将門的太皇太後,一生富貴榮華的女人,是一位多麽了不起的人。人們都有慣常的偏見,倘若見着那些貧賤低微者,一生不甘自棄,懂得自珍自愛,自立自強,都能輕易的明白那是一種優秀的品質,也易于諒解他們所犯下的一些錯誤。但對于如高滔滔這樣的,似乎爲命運所眷顧者,對她們所表現出來的難能可貴,卻容易輕而易舉的視而不見,或者視爲理所當然。
然而,普天之下,與高滔滔有着同樣的出身能做到她這樣的人,又能有幾人?出身于開國功臣的世家女子,從小養在皇宮中長大,與皇帝青梅竹馬,最終結爲伉俪,爲這位皇帝生下四個兒子,其中有三個健康長大,一個還成爲天子——但她卻一生都保持低調與謙遜的态度,凡是她所親信愛寵者,絕無人敢對百姓擅作威福,面臨考驗時能殺伐果斷,平常之時,卻從容淡泊。掌握這個國家的最高權力長達七年,卻始終保持敬畏之心,無一事曾經濫用這個權力。無數人的人是爲環境所限制,故而不得放縱自己内心之惡;而高滔滔卻是有無數的機會可以放縱自己,卻以罕有的品質約束着自己。
或許她隻有一個缺點。
就是高滔滔總是不計後果的試圖保護她所關心愛護的人,甚而有些縱容。她的這個缺點是大部分女性都有的,但是放在一個政治家的身上,就顯得有些不夠理性,甚而有些優柔,這是她所不及曹太後之處。她性格上的這個缺點,的确造成了嚴重的後果,但是,若說她對趙煦不是真心實意,卻也絕非公允之論。
仿佛是女性的本能,完全壓過了她政治家的本能,對于那些她所愛的人,她總是希望能兩全其美,希望能盡可能的保護住每一個人。在她那裏的“保護”,不是委曲求全的“保護”,而是想讓每個她愛的人,都盡可能的滿意。
倘生在平常人家,或者能夠。
她卻生在帝王之家,這又談何容易?
但迫不得已之時,她最終也能知所取舍。
然而,這些卻絕非趙煦所能明白。
盡管他的太皇太後對于他的愛與對于趙孝錫的愛是一樣的多,隻是,對于趙煦來說,這便已經近于背叛。
隻是在此時此刻,望着她的生命一點一點的消逝,他才忘記這些,想起他平時所遺忘的。她的确是在盡力的扶持自己,保護自己,直到他能親政的那一天。
盡管祖孫兩人都明白,她與他的政見不合,甚至是背道而馳。
“娘娘。”忽然,趙煦看到高太後的眼皮眨了一下,向太後與清河都是一喜,高興的低聲喊道:“娘娘,娘娘……”
高太後緩緩睜開眼睛,望望趙煦,又看看向太後與清河,低聲問道:“孝錫呢?”
“在,在外面。”向太後連忙應道,侍立在一旁的陳衍早已抹幹眼淚,悄悄退出殿中,不一會兒,便領着趙孝錫進來,跪在高太後的床前。
趙孝錫一見着高太後,立時便嗚咽起來:“娘娘,娘娘……”
清河連忙拉過他,将他抱在懷裏,安慰着他。高太後躺在床上,隻是用眼角的餘光看了他一眼,便把目光移去趙煦,低聲說道:“官……官家,照……照顧好他……”
趙煦拉着高太後的右手,噙着眼淚,道:“娘娘放心。”
“還……還有曹……曹……”
“娘娘隻管放心。”趙煦終于按捺不住,哭出聲來。
“莫,莫要記恨……都……都是兄、兄弟……”
“朕知道,朕知道。”趙煦反複說着,向太後與清河看着傷心,也低聲抽泣起來。
高太後看看衆人,這才總算放下心來,閉上眼睛歇息。
衆人心裏都很傷心,但卻不敢哭泣,生怕驚憂了高太後,都是垂着頭,伏在高太後床前,抹着眼淚,過了好一陣,趙煦感覺手中的高太後的手垂了下去,他心中一驚,高聲喊了起來:“禦醫!禦醫!”
幾個禦醫慌忙小跑着進來,領頭的醫官探了探高太後的鼻息,又把過脈,撲通一聲,跪倒在趙煦的面前,哭道:“官家,娘娘,娘娘大行了。”
聽到這句話,趙煦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亦不覺悲從中來,放聲大哭。身旁的向太後身子一搖,頓時暈了過去。清河一面哭着,一面抱起向太後,回頭想要喚人,卻見陳衍跪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保慈宮内外,已是一片哀聲。
韓維、範純仁、韓忠彥三人奉诏前來,與陪着趙孝錫來的翟原一道等在保慈宮外,以爲還可以見高太後最後一面,不料趙孝錫被召進來了,沒過得多久,等來的卻是滿殿的哭聲。三人的心,立時都沉到了谷底,韓忠彥當即跪倒在地,與翟原一道放聲大哭,韓維與範純仁對視一眼,韓維上前一步,拉起韓忠彥,道:“參政且不忙哭。”
範純仁也點頭道:“國家多難,吾輩備位宰輔,當盡大忠。”
韓忠彥被韓維拉了起來,神形慘然,道:“某方寸已亂,但聽二公主張。”
韓維看看範純仁,又看看韓忠彥,沉聲道:“吾等當先見官家。”
趙煦在高太後的床前,哭得痛心徹肺,直到候在殿外的李舜舉與龐天壽進來,向他禀報三位宰臣在外面求見,他才止住眼淚,宣三人進來。韓維、範純仁、韓忠彥進到殿中,望見帷幄後高太後的遺體,都跪在地上,放聲大哭。趙煦看着三人,又看看高太後,悲恸難抑,又忍不住哭出聲來。
李舜舉是極有主意的人,他眼見趙煦如此,生怕他哭壞了身子,便悄悄請來清河,好說歹說,将趙煦勸出殿中,移到保慈宮的偏殿坐下。韓維三人也跟到偏殿,趙煦賜了座位,三人坐下,默然許久,見趙煦仍在流淚,韓維乃是首相,便先開口勸道:“官家身系天下之重,雖然孝心動天,然還請節哀順便才是。”
趙煦抹了一把眼淚,擡頭望着韓維。他心裏頭感覺空空蕩蕩的,仿佛突然間少了點什麽,卻又無處訴說,正要遷怒他人,這時聽韓維勸說,心中十分不耐,但他畢竟也已經十六歲,知道自己根基未穩,便有再多不滿,即位之初,亦須籠絡宰輔,否則不免“天下失望”,對他執政大爲不利,因此,看了韓維半晌,又低下頭去,輕聲道:“朕知道了。”
韓維又說道:“方今國家多難,北虜背信,犯我疆土,兵戈未消,太皇太後又龍馭賓天,國家不幸,莫過于此。然此亦上天之所以欲降大任于陛下也,務請陛下振作,奮發圖強,勤政愛民,則太皇太後在天有靈,亦可安慰。官家痛失至親,心中悲痛,臣等感同身受,然太皇太後身後之事,猶須請官家示下……”
“娘娘身後之事,還須丞相、樞使、參政商議之後,朕再定奪。”趙煦搖搖頭,又道:“祖宗之法,娘娘大行,朕當守孝三年,以盡人倫……”
“官家孝行,感天動地。”韓維心裏對皇帝的這個表态,十分滿意,但他自然不能當真讓皇帝守孝三年,“隻是如今乃國家多事之秋,官家身系天下之重,隻能盡大忠,行大孝。昔日晉文公故世,秦師趁機伐鄭,晉襄公墨缞治事,大敗秦師,從此鞏固晉文之霸業,後世以晉襄公爲真孝者。陛下當法晉襄公,知人善用,驅除契丹,此亦太皇太後之所以寄望于陛下者!”
趙煦又哭了起來,抹着眼淚,泣道:“朕方寸全亂,但聽丞相安排。”
但在這一刻,他的眼淚,卻已經不是悲傷,而隻不過是演戲。他心裏還留着對高太後的懷念,但是,這些約定俗成的戲碼,他演起來,也毫不生疏。
稍早,七月七日淩晨,深州。大雨滂沱。
自七月五日城破,深州又苟延殘喘了一日一夜。
這并非是因爲拱聖軍如何堅韌,實際上,經曆過七月五日的血戰,深州的軍民,都已經到了強弩之末。重兵方陣與守城最大的區别,就是城牆這種永久堅固工事,能夠最大幅度的節省士兵的體力。在敵人進攻被打退後,城牆上的士兵可以抓住空隙休息一會,但對于重兵方陣來說,這是不可能的。陣形上出現任何的松懈,結果就是整支部隊的災難。列陣與敵人苦戰一天與堅守城牆一天,士兵的辛苦程度,有着天壤之别。
七月五日的晚上,深州的宋軍便已經體力透支,這時隻要有一支遼軍突襲一次,便可能造成宋軍的崩潰。但是,遼軍也累了,韓寶與蕭岚爲了防止黃雀在後,不願意冒險讓士兵們無節制的消耗體力。以防萬一次日還要與西邊的那支神秘宋軍惡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