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麽?!”蕭岚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哪裏?敗兵?”
“是……是束鹿。是一些蠻兵,還有幾個宮分軍……”那校尉膽戰心驚的說道,生怕蕭岚一個不高興,會遷怒于己,“他們說,從真定府來了大股的宋軍,慕容提婆将軍迎戰失利,戰死殉國。如今束鹿已經丢了,宋軍正朝深州追來……”
“放你娘的狗屁!”蕭岚一鞭子抽到那校尉臉上,怒道:“你敢亂我軍心?!慕容提婆昨晚送到的軍報,分明隻有八百宋騎,他親率八千之衆,去剿滅這小股宋軍。哪來的什麽大敗?!”
那校尉無辜挨了這一鞭,卻也不敢躲閃,隻能忍痛回道:“小的不敢胡說。簽書若不信,請往西邊大營去,那些敗兵在大營中胡說八道,城西各軍都已是人心惶惶。”
蕭岚聽得心裏面也是驚疑不定,慕容提婆先後送來兩份軍報,道有不明身份之宋軍自西邊大舉東來,他懷疑所發現八百騎宋軍乃是宋軍先鋒,故大舉興兵出戰,以防萬一,并請求援軍。蕭岚與韓寶商議之後,決定先攻破深州,再調集宮衛軍往援,難不成那鮮卑雜種竟然中了宋軍的計策?但是依慕容提婆所言,他率八千人馬出戰,其中還有兩千宮衛騎軍,他得遇到多少宋軍,才能敗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慘?蕭岚擡頭看了看天色,掐指算了算時間,慕容提婆的八千人馬,非得在上午就被擊潰,才能有敗兵此時便逃竄至深州!倘若這消息是真的,那蕭岚真是要不寒而慄——除非南朝西軍主力大舉來援,否則,八千人馬,就算要吃敗仗,也沒有敗得這麽快法。
難道他們都中了石越的奸計?南朝來援的西軍,竟然不是走大名府,而是走河東,下井陉?可他們如何來得這麽快?而且長途行軍,不經休整,便敢投入大戰?但即便如此,這麽多兵馬,他們不是往真定府派了攔子馬麽?
蕭岚腦子裏,冒出一個又一個的疑問。他在心裏咒罵着慕容提婆那個該死的鮮卑胖子,回頭看看眼見就要攻破的深州城牆,沒好氣的喊着他的親兵隊長,如今統率着他的一千餘騎私兵的蕭排亞:“蕭排亞何在?!”
蕭排亞忙驅馬近前,聽蕭岚吩咐道:“你去将那些滿口渾話的王八崽子給我綁來,送到晉國公那。”
“遵令!”蕭排亞欠身答應,朝身後揮揮手,領着數十騎私兵,直奔西大營而去。蕭岚惡狠狠瞪了那報信的校尉一眼,一拉缰繩,“駕”地大叫一聲,朝城東韓寶的中軍馳去。
到了韓寶那兒,蕭岚才知道韓寶也已經得到消息,正在帳中厲聲訊問兩個敗兵,見到蕭岚進來,二人對視一眼,見對方眼中都有驚懼之色。蕭岚默默找了張椅子坐下,聽韓寶訊問那兩個敗兵,那些敗兵所言,卻與他之前聽到那校尉禀報之事,相差無幾。這讓蕭岚更是又吃驚又擔憂。
過了好一會,韓寶終于問完話,揮手斥退那兩個敗兵,望着蕭岚,良久,長歎一聲:“簽書,早知今日,悔不當初!”
“誰能知道那慕容提婆如此草包?!”蕭岚忿然罵道:“直娘賊的鮮卑豬,在西京之時,聽說處理軍務,十分能幹。亦打過幾仗,都稱他勇武過人,許多蕃部十分畏服他……”
“如今說這些亦已無用。”韓寶擺擺手,歎道:“束鹿一丢,束鹿一丢,哎!”
蕭岚亦是又悔又急,二人皆知,這束鹿一丢,西邊面臨巨大的威脅倒也罷了,最要緊的,是那裏存着許多的糧草與掠來的财貨,财貨丢了,還隻是心疼,糧草丢了,卻是個大麻煩。雖然束鹿的那三萬餘石糧食也隻夠如今深州的大軍緊巴巴的吃二十天左右,但多少總能緩解些轉運的壓力,但如今糧草丢了,卻又多了蕭阿魯帶大軍數萬人馬要吃糧,軍中餘糧算算,不過隻有二十餘日之用了,耶律信若不盡快運糧接應,大軍斷糧,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但好在他們還遠遠談不上窮途末路。
“晉公,如今木已成舟,悔之無用。當務之急,依在下之意,仍是要急攻深州,隻要攻破深州,吾等以深州爲據,可攻可守,可退可走,縱然真定有百萬南軍前來,亦不足爲懼!”
“簽書說得極是。”蕭岚的大話大合韓寶心意,韓寶也點頭說道:“攻破深州,不過是一頓飯的事。豈能因慕容提婆這等無能鼠輩,而自亂陣腳?!吾二人仍按先前部署,下官攻東,簽書攻西,打破深州,再謀其他!”
二人謀劃之後,定下心來,正要起身出帳,卻聽帳外禀報,蕭排亞前來繳命。韓寶問過蕭岚,因這時亦不必再多問那些敗兵,便吩咐道:“去告訴蕭将軍,且将這些敗兵鎖起來,改日再行處置。”
那禀報的小校答應了,卻不立即退出傳令。
韓寶望望他,皺眉道:“還有何事麽?”
小校低了頭,不敢看韓寶,低聲回道:“帳外還有耶律薛禅以下一幹諸部族、屬國節度使、詳穩求見……”
韓寶看了一眼蕭岚,轉頭問小校道:“他們來幹甚麽?”
“衆人聽說束鹿丢了……”
“我知道了!”韓寶立時明白,揮手打斷小校,道:“讓他們進來罷。”
蕭岚雖然令蕭排亞将那些敗兵全都抓了起來,但是爲時已晚,束鹿兵敗之事,早已在西大營傳開,而且是一傳十,十傳百,轉眼之間,深州城外的遼軍,全都聽說了此事。自那些敗兵口中,宋軍已被傳說得不知道有幾萬人,如此軍中以訛傳訛,更是人心惶惶。一般将士,對束鹿的糧草倒不甚關心,但倘若有一隻龐大的敵軍突然出現在自己的側翼,這份危險,便足以讓他們無心戀戰,何況還有許多部族将掠奪來的财貨中不便随軍攜帶的放在束鹿,這時聽說束鹿丢了,當真是氣急敗壞,哪裏還有心思去打面前的深州城。一時之間,除了契丹軍隊仍在打炮放箭,各部族、屬國軍,一大半倒收了弓箭,沒人肯繼續射箭,有人甚至開始回營收拾行裝,隻等一聲令下,便要開拔。便是衆漢軍,也是心存觀望,不肯用力。沒了密集的箭雨掩護,單靠着那幾門火炮,往城洞裏運送火藥也受到阻撓,幾乎便是停了下來。衆契丹将士不知所措的望着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韓敵獵、蕭吼騎着戰馬,不斷往來諸軍督戰,大聲喊叫,但是除了漢軍開始稀稀拉拉的射着箭,諸部族、屬國軍卻是無人理會他們。
這些節度使、詳穩們,都自動的聚集到韓寶的中軍大帳前,等着韓寶下令撤退。
尤其是城西,以部族、屬國軍爲主,沒有人願意在那裏将後背露給那隻頃刻之間便将慕容提婆打得全軍潰敗的宋軍。
但這些節度使、詳穩們還有是幾分畏懼韓寶的,被韓寶召見帳中之後,卻也無人敢吭聲,隻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誰也不敢做仗馬之鳴。
當真觸了韓寶的晦氣,被韓寶一刀砍了,難道他們還真能造反不成?這個膽子,他們卻是無論如何也沒有的。
韓寶冷冷地望着這一群節度使、詳穩們,強壓心中怒火,倘若這些家夥是契丹人,韓寶早将他們一個個的砍了,但是,對付這些家奴,手段不能如此簡單。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變得心平氣和一些,将目光投向耶律薛禅。
“老将軍,連你也動搖了麽?”
耶律薛禅羞愧的避開韓寶的目光,抱拳回道:“晉國公,非是吾等膽怯,實是西面局勢不明,倘若果真有大隊宋兵自西而來,吾等卻全然無備,與深州宋軍拼個你死我活,豈不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能這般快的擊潰慕容提婆大軍,宋軍隻怕有三四萬之衆……”
“諸公也是這般想麽?”韓寶不動聲色的環顧衆人。
衆節度使、詳穩紛紛點頭稱是,七嘴八舌的應道。
“實是不可不防……”
“依我看,咱們已中宋人之計,這深州是宋軍之誘餌無疑……”
“南人也說,小心使得萬年船。行軍打仗,不是兒戲,還是小心爲上……”
“諸公差矣!”韓寶高聲說道,他目光掃過帳中,帳内立時便安靜下來,“諸公可想清楚了,束鹿離深州城有四十五裏,宋人要是步軍,要走差不多一整日。倘若是馬軍,至少也要走半日!諸公看看天色,束鹿的宋軍即便大戰之後,全不休整,立即行軍,到深州,亦已是半夜——敢問諸公,若是公等指揮大軍,明知道前方有一支人馬衆多的敵軍,公等敢連續行軍,半夜至敵人面前麽?!”
“本帥敢說,沒有人敢!倘若誰敢如此,他們前來,亦是送死!”韓寶厲聲說道,“然諸公再看看深州城,隻要一個時辰,不!隻要半個時辰,便可攻破!”
“諸公,咬進嘴裏的肉也要吐出來麽?!這時候放深州一條生路,然後讓束鹿的宋軍與之合師,得到深州的向導、糧草、軍資,然後從容來與我們作戰?打蛇不死,必爲蛇咬!拱聖軍如今隻剩最後一口氣,但我們此時若不掐斷這最後一口氣,得到兵員補充,便又是一支強敵!”
“反之,咱們倘若能齊心協力,盡快攻下深州。一則可無後顧之憂,再則可以深州爲據點,大軍有安身之處,況且深州城内,糧草财帛不少,更可補束鹿之失。宋軍縱然有再多人馬,咱們得了深州,又何懼之有?”
“況諸公皆是北國勇士,又豈能做出聞風而逃之事?此事傳回國内,是全族皆爲人恥笑!以本帥看來,束鹿敵情未明,不必自亂陣腳。當務之急,是要急攻深州!隻要攻下深州,咱們便已立于不敗之地,怕他宋軍個鳥?!”
韓寶自信滿滿,對衆人曉以利害,眼見着衆心稍安,他深知此時定要趁熱打鐵,正要下令衆将各回本部,協力攻城,不料便有此時,有探馬疾馳而來,至營外翻身下馬,高聲喊道:“報——”
韓寶雖然不知何事,但他見衆人臉上又露出懷疑之色,隻得故示大方,喝令道:“傳進來!”
那探馬疾趨入帳,擡頭一看,看見帳内這許多人,不由一愣,叩着頭後,遲疑着不敢說話。韓寶心知有異,但他要向這衆将顯示他開誠布公,并無隐瞞欺騙之意,這時也隻得硬着頭皮說道:“爾有何事?速速報來!”
“是!”那探馬帶來的原是緊急軍情,這時也無暇多想,禀道:“禀晉公,沿河攔子馬發現苦河南岸,有宋軍大隊人馬,正欲強行渡河!”
他這話一說,中軍帳内,頓時炸開了鍋,衆人皆是驚疑不定,連蕭岚都有點坐不住了,站起來問道:“可看清旗号?”
“回簽書,看得清楚,是南朝骁勝軍旗号,有唐、李兩面将旗!”
“尚不死心麽?!”韓寶冷笑道,此時他早已偵知對岸宋軍的統帥是誰,罵道:“唐康、李浩二賊,又來送死。”
但是那些節度使、詳穩們卻不是這麽想,連耶律薛禅都忍不住說道:“晉公,西邊宋軍方攻下束鹿,如今南邊又有骁勝渡河,此必是宋人事先相約,便要在今日,兩面夾擊,救援深州。既然如此,隻怕束鹿宋軍,也不會在束鹿久留……”
“是啊,老将軍說得不錯……”衆人紛紛附和。“定是如此無疑。”“咱們還須早做打算!”“不可硬打深州了……”
這卻也由不得他們不如此想,便是蕭岚,心裏也開始動搖,他也疑心這是宋軍事先約好,開始大舉反攻了。倘若真的是如此,那麽,繼續攻打深州,便是冒險。時間是極寶貴的,若是敵衆我寡,大軍被拖在深州,卻被宋軍合圍成功,後果不堪設想。
但他知道此時此刻,若是他表露出半點動搖,韓寶便再難壓制住這些節度使、詳穩們,而在他心裏,對于就此放棄深州,仍是十分的不甘。攻取深州的誘惑與對被宋軍兩面夾擊的害怕在他心裏激烈的交戰着,一時實是難以取舍。他慢慢的坐回座位,掩飾着自己内心的鬥争。
“諸公!”韓寶喝止住衆人的議論,盡管他心裏也是十分震驚,但他表露在衆人面前的,仍是鎮定自若的堅定,“此不過巧合爾!”
“這如何能說是巧合?束鹿方敗,唐康、李浩又來,定有預謀啊,晉公!”
“若是預謀,宋軍必待束鹿之兵兵臨深州,牽制我軍,唐康、李浩再從容渡河。”韓寶斷然說道,“今日吾軍控弦之士數萬,諸公奈何畏敵如虎?!”
他說着,刷地一聲,拔出佩劍,驚得滿營震懾,立時無人再敢多說一句,韓寶揮劍砍向書案,便聽一塊案角掉落地上,他環視衆人,厲聲說道:“諸公聽清了,吾意已決,若要韓寶聞風而逃,除非日自西升!今日之事,若吾輩不能同心協力,心懷首鼠,自亂陣腳,則必爲宋人所乘。吾當重申軍法,諸部敢未聞令而擅退者,興連坐之法,阖族老幼,盡皆處死!莫謂言之不預!”
蕭岚雖然心中忐忑,但韓寶既已定策,他也決然起身,高聲道:“諸公,吾契丹諸軍,當爲表率!我當申令軍中,一人後退,全隊斬首!我亦素知各部各族之間,或有嫌隙,然如今大敵當前,當棄小怨。諸部之間,敢有聞敗而不救者,以通敵論,全族皆處死!若能同心協力,打下深州,我蕭岚在此保證,深州城中珍寶财貨子女,盡歸諸部所有!我契丹、渤海、漢軍,由朝廷另行賞賜!”
蕭岚許以重賞,韓寶威之重責,兼之諸部節度使、詳穩,素畏韓寶,這時縱有不情不願,亦隻得硬着頭皮應道:“願聽簽書、晉公調遣!”
韓寶默默看了衆人一眼,他知道僅是這樣壓制住這些人仍是不夠的,他仍要做一些部署,哪怕暫時安住他們的心,令他們心中感覺到戰勝的希望仍然很大,他們才會真正拼死效力。
他默然一會,又說道:“諸公看到那幾個大洞了?火藥裝滿,深州城牆便會炸塌。宋軍縱然自西、南兩面而來,其各軍往來,總有個先後。以時間來算,唐康、李浩來得快,束鹿之敵來得慢。若我軍能在束鹿之敵到來之前,攻破深州、擊退唐康、李浩,則束鹿之敵聞之,必然懼而退師。其若敢孤軍遠來,正可一鼓而破之!”
他這番話,說得衆人連連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