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姚雄卻等不及這麽久,慕容謙閱兵之後,七月二日的晚上,他便領着自己的親軍,挑了一個指揮的蕃騎,親任先鋒,往深州而來。一路之上,曉行夜宿,他是一肚子的着急,卻又不敢過于急躁的行軍,畢竟橫山蕃騎已是勞師遠征,一路之上,未經休整,人馬疲憊,也是十分危險。若非是橫山羌人平素生活艱苦,本就較漢人更能吃苦一些,他是斷不敢如此輕率進軍。因此,姚雄心裏面是恨不能脅生雙翅,直接飛到深州,一面卻要慢慢調整部下的狀态,讓他們邊行軍邊休息,保存足夠的體力。明明急得要死,臉上還要裝得若無其事,偏偏他本性又是個剛烈之人,真是憋了一肚子的邪火。七月四日在祁州遇見打草谷的遼軍,他擊潰這小隊人馬後,便已知大戰就在面前,雖然心裏明白應該耐心等一等慕容謙的主力,但卻仍是不由自主的繼續往前走。
這一方面是因爲他早已發現遼軍對西邊并無多少防備,欺遼人不知虛實,倉促無備;另一方面,他亦是自恃兵少,皆是騎兵,往來迅疾,大不了打不赢就跑——在父親兄弟危在旦夕的時候,有了這樣兩條理由,哪怕不怎麽經得起推敲,但亦足以讓姚雄不去停下自己的腳步。
慕容提婆那邊連夜出發,走到半路上,姚雄派出的偵騎便已經察覺。初聽到敵軍數量,姚雄也是大吃一驚,但他是膽大包天之人,敵人雖衆,他也沒有馬上想着逃跑,而是親自領着任剛中一道悄悄再去偵察,眼見着來的這些遼軍,兵馬雖多,但行軍之時,部伍不整,隊列散亂,他那一點點退避之心,立時丢到了九霄雲外。與任剛中一合計,二人回來,并不驚撓部下,隻是埋頭繼續睡覺。一大早起來,該做什麽做什麽,待到清理完營地,部下都已經能看見遼人遮天蔽地的旌旗,慌慌張張前來禀報,他才從容披甲上馬,召集部下。
十倍于己的遼軍,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盡管橫山蕃騎中有不少是經曆過戰陣的老兵,亦不免會感到驚慌——但他們當年幫西夏人打仗的時候,可不曾見過這樣的将領——姚雄仿佛全然沒将那些遼人放在眼裏,他策馬緩緩走過整個隊伍,銳利的眼神,掃過每一個兵士的臉龐。
士兵們的情緒慢慢穩定下來。
“直娘賊的契丹,離咱們不過咫尺之遙了!”姚雄一手捧着頭盔,一手持鞭,指向身後,用橫山羌語大聲吼道:“你們是沒舔過血的雛麽?!”
“不是!”衆人齊聲吼道。
“那你們怕個鳥!”姚雄用羌語熟練的罵着髒話,“咱們要轉身逃跑,那就變成被獵狗追趕的兔子,你們見過跑得過獵狗的兔子麽?!”
“俺可不是他娘的兔子!”一個士兵高聲回道。
衆人哄然大笑。姚雄也高聲笑道:“說得好!誰他娘的要做兔子,自己跑去。不願意做兔子的,随老子往前沖!”
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掃視衆人,“你們看那些契丹人人多?探馬已探得清楚,這些契丹人,旗幟東倒西歪,行軍混亂不堪,不過是烏合之衆,不堪一擊!誰家命都是命,要是沒十成把握,老子不會拿自己的命開玩笑,老子是堂堂大宋振威校尉,家裏有地有田有宅子,有老婆有小妾有兒有女,我他娘的嫌命長麽?你們誰要想升官、想發财,想跟老子一樣過好日子,就聽好了——看緊我的将旗,别丢人現眼沖散了。打完這一仗,擄獲大夥分了,每人再賞交鈔三貫。其餘的賞格照發!”他說話之中,已有一個親兵捧着一箱交鈔過來,在衆人面前打開。
這番話真的是立竿見影,上萬張百文面額的交鈔,更是耀得衆人眼花,衆蕃兵們一陣歡騰。若說衆人以前替西夏賣命,都是迫不得已,如今爲宋朝賣命,那也不會是報效朝廷。宋廷在橫山地區的免賦役期早已過了,他們加入蕃軍,雖然也是承擔賦役義務,但主要是爲了掙錢養家糊口。這些人大多是不願意辛苦耕種放牧,倘若幸運能加入蕃軍,每月皆有薪俸柴米,在當地便足以養活一家老小。他們家境大多并不富裕,許多人窮得連女兒都嫁不出去,姚雄所立賞格,對于這些蕃兵來說,無異于一筆巨款。見利而忘害,本是人之常情,這時衆人早已忘記害怕,滿心期盼的,都是打赢之後分錢的場景。
姚雄策馬轉身,從容戴上頭盔,便聽任剛中在身後高聲喊道:“上馬!别丢了橫山蕃軍的臉!”他輕輕夾了一下馬肚子,坐騎聽話的小跑起來。
姚雄的八百橫山蕃騎,始終保持着勻速前進,他看着遼人背靠着晏城廢城亂哄哄的布陣,也并不心急,隻是從容行進,直到距離遼軍一箭多點的距離,才揮揮手,下令停止前進。
戰場之上,陷入短暫的沉寂。
隻有風吹過戰旗,獵獵作響。
“任将軍,你怎麽看?”
“不足懼!”任剛中坐在馬上,仿若一尊雕塑般,冷冷的回道。
“慕容!”姚雄眺望着對面的将旗,輕蔑的說道:“辱了這個姓氏!”他揮鞭指着那面将旗,“擊破此軍,餘衆自潰!”
“敢不從命!”他話音剛落,便聽任剛中大聲應道,摘了長矛,策馬疾馳,沖向遼軍陣中。姚雄連忙揮動将旗,頃刻之間,殺聲震天,八百橫山蕃軍,如同一條赤龍,殺向慕容提婆的中軍。
慕容提婆萬萬沒想到宋軍竟然敢主動進攻,卻也沒太放在心上,将旗一點,号角齊鳴,指揮着中軍殺了出去。雙方策馬疾馳,邊沖鋒邊在馬上放箭,靠得近來,便以随身兵器格鬥,若論弓馬娴熟,武藝精湛,橫山蕃軍較之契丹宮衛騎軍,正是旗鼓相當,甚至還要稍勝一籌。但雙方混戰到一起,一時之間,全無隊伍陣形可言,橫山蕃軍素來不習陣法,自由散漫,這種混戰,正是其所長;而慕容提婆這一千餘宮分軍,連夜行軍,人馬疲憊,這時又是餓着肚子倉促應戰,兩軍纏鬥在一起,打得難解難分,時間一長,許多宮分軍便開始體力不支,連戰馬也有些脫力。這些宮分軍連夜趕來,原本都隻想輕松擊敗敵人,對于遇上如此勁敵全無心理準備,瘁不及防之下,更是狼狽。
慕容提婆眼見着宮分軍漸落下風,忙揮動将旗,招呼左右兩軍前來夾擊。不料他令旗點動,忽然一把飛斧劈空而來,将他的将旗砍做兩截。慕容提婆大驚失色,擡眼望去,隻見一名宋将,騎着一匹黑馬,手持長矛,直奔自己而來。兩名親兵迎上前去阻攔,被那宋将一人一矛,轉瞬之間便挑落馬下。
慕容提婆雖然肥胖,卻也是素以勇力自居的,這時怒自心起,惡由膽生,吩咐親兵取了大斧,策馬沖向那宋将,兩人惡鬥在一處。
那單挑慕容提婆的宋将,正是宋軍指揮使任剛中。任剛中武藝過人,他遠遠望着慕容提婆,欺他體胖,料想必然不堪一擊,不料幾合下來,卻是大出意料。慕容提婆雙手持着一柄幾十斤的大斧,舞得水潑不進,他不僅力氣極大,武藝也極好,一個大胖子,騎在馬上,移挪轉騰竟是十分靈巧,倒是任剛中感到有些招架不住。他的長矛不敢去碰慕容提婆的大斧,被慕容提婆左削右劈,幾次斧刃便挨着頭皮削過,虧得任剛中自小也是在馬上長大的,胯下坐騎,追随已有數年,十分默契,否則已死在慕容提婆斧下。
他支應得數十回合,氣力漸漸不支,正在心中暗暗叫苦,忽然聽到腦後風響,不及回看,本能的俯下身子,便見一枝羽箭破空而來,從他頭上飛過,射向慕容提婆。任剛中見慕容提婆擡手一斧,撥開箭杆,他暗叫一聲可惜,卻下意識的拍了一下坐騎,戰馬聽話的往左斜跨兩步,便聽身後嗖嗖聲響,幾枝羽箭連珠射來。任剛中不必回頭,便已知射箭之人,必是姚雄,二人配合已久,下手全不用思考,眼見着慕容提婆揮動大斧去撥擋姚雄的羽箭,任剛中一個翻身,斜吊馬側,單手持矛,一槍紮向慕容提婆的戰馬,便聽那畜牲一聲悲鳴,前蹄一軟,倒了下來,将慕容提婆甩下馬去。
慕容提婆的親兵不料突生此變,慌忙擁上前來,想要護住主将,有人忙不疊的張弓搭箭,射向任剛中,想要阻住他去傷害慕容提婆。但任剛中如何肯錯過這千載難逢的良機,右手拔出長矛,格開一個沖過來的親兵,左手抽出挂在馬上的佩刀,就勢砍向慕容提婆。
那慕容提婆在馬上極其靈活,但跌落在地,卻沒那麽靈便,瞧見任剛中一刀砍來,翻身一滾,仍被任剛中砍中左臂,痛得他“哇”的大叫一聲,幾乎昏死過去。但也是如此緩得一緩,數名親兵已沖上前來,拼死護住,有人将他手忙腳亂擡上馬車。
任剛中知道機會已失,正暗叫一聲可惜,卻聽身後姚雄扯着嗓子用契丹話大喊:“慕容……死了!慕容……死了!”他不知道慕容提婆名字,便故意喊得含糊不清,但戰場之上,哪有人來認真分辨?遼國諸軍眼見着将旗已斷,回頭望去,又不見主将身影,倒是那些親兵衛隊,一臉驚慌,不知所措的樣子,眼見着這支宋軍又極其兇猛,一時間軍心大亂,再無半點鬥志。
慕容提婆部署在左右兩邊的部族軍與漢軍,初時雖已見着他的将旗點動,但眼見這支宋軍極其兇狠,連宮衛騎軍也抵擋不住,不免心存猶豫。漢軍多是老弱病殘,而部族屬國軍更是雜七雜八拼湊,各部各族,不免互相觀望,絕不肯先動一步。眼見着将旗一斷,更是人心浮動,無論督戰的契丹将領如何催促,也無人肯前進一步。隻是眼見着宮分軍還在死戰,看不清形勢,故而遲遲沒有率先逃跑。這時聽到姚雄的喊叫聲,又望見慕容提婆的親兵衛隊亂成一團,哪裏還有人肯多花半刻來分辨一下,先是部族屬國軍一聲大喊,也不知哪支軍隊率先腳底抹油,轉瞬之間,三千餘騎,散了個精光。左邊的漢軍眼見着右軍跑了,焉肯自甘人後?那些部族屬國軍因騎着馬,雖然逃跑,還不忘帶着家當,但這些漢軍卻十有八九是沒有馬的,先前已走了一晚上的路,這時逃跑,若還帶着兵器,穿着盔甲,又要如何跑得動?因爲休說兵器,便是連盔甲,但凡穿了的,也趕緊扯下來,隻求跑得輕便。
左右兩軍頃刻之間作鳥獸散,慕容提婆的衆親兵更加慌亂,這時也管不了太多,護着慕容提婆,便往東逃去。他們一跑,宮衛騎軍僅存的一點點紀律,也蕩然無存,各人紛紛掉轉馬頭,跟着慕容提婆的親兵一起逃去。
姚雄、任剛中卻是得勢不饒人,遼軍一潰散,二人立即揮旗掩殺,窮追不舍,這一路猛追,竟是追了幾十裏,直追到束鹿城下。留守束鹿的遼軍眼見着是慕容提婆敗來,不敢不開城門,但城門一開,敗兵如洪水般湧進,城門口一陣兵荒馬亂。敗兵剛走,追兵又至,守軍哪知道究竟有多少宋軍?隻道慕容提婆七千人馬,都被打得大敗,誰願意以卵擊石,白白送死?敗軍自東門入,自西門出;守軍也緊随其後,各自捎上值錢物什,四散逃出城去,将一座束鹿城,就這麽着拱手讓給了宋軍。
姚雄憋了一肚子的氣,這時方得暢快,他并不知道束鹿城中有衆多軍資,本待繼續追趕,但遼軍逃竄之時,四處縱火,順手牽羊,殘殺無辜,踐踏人衆,搞得束鹿城中亂成一團,他終是不能坐視不管,兼之任剛中苦苦相勸,迫不得已,方才下令收兵。
深州城。
遼軍在北城上鑿出的兩個大洞,總算已經擴大到能容耐數人的寬度,遼軍的随軍工匠們算了又算,也終于認可這兩個大洞已足以炸塌深州的城牆。在又一次擊敗試圖奪取兩個大洞的宋軍之後,蕭岚下令開始往洞裏面搬填火藥。仿佛意識到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守城的宋軍也變得瘋狂起來,他們不計傷亡,冒着箭雨,自暴自棄的往城下傾倒易燃的油、硝、木炭,甚至是火藥,意圖十分明顯,如果遼軍繼續往裏面堆積火藥,他們就提前引燃外面火藥,這樣所有運送火藥的遼軍,都必死無疑。
這種瘋狂的舉動,的确吓阻了一會遼軍,但遼軍的工匠很快想到了方法,他們獻策向城牆下同時潑散沙土和水。蕭岚立刻采納了這個建議,派人到處尋找沙土,一擔一擔的運到城邊,四處潑散,然後另一些遼軍則挑着一桶桶的水潑在沙土上面。
這個舉措立即取得了效果,宋軍停止了無意義的行動,遼軍又繼續往洞裏面有條不紊的填裝火藥。
這會是曆史性的一刻。
蕭岚騎在馬上,有些洋洋得意的想着:就算隻因爲這一件事,他也會被載入國史。他是第一個使用火藥炸塌敵人城牆的大遼将領,他攻克了由宋軍精銳把守的一座堅城,全殲了一隻上四軍禁軍……雖然略有遺憾的是,他要與韓寶分享這些榮耀,但這個時候的蕭岚,可以大度的不去在乎這小小的不足。
他開始幻想城破之後的情景,蝼蟻尚且貪生,何況人乎?他能招降姚兕麽?倘能如此,那這就是一場完美的攻城戰,日後将不斷的被遼國的将軍們提起。人們會談論他與韓寶的善戰,談論他們如何圍困宋軍,如何擊退宋人的援軍,如何不斷的創造試驗新的攻城戰法……這亦會成爲他今後數十年中極重要的一個政治資本。
“還要多久才能裝滿引爆?”蕭岚有點心急的詢問着部下。
“大約還要半個時辰左右……”
蕭岚覺得有點等不急了,但是欲速則不達,這個道理他還是懂的。宋軍比以往更加猛烈的投擲石塊、滾水、震天雷等物,運送火藥的軍隊很難更快。
“城破之後,諸軍全都重重有賞。深州大掠三日,讓衆将士都好好高興……”蕭岚高聲說道,給攻城的将士提氣鼓勁,但他話未說完,忽然聽到自西邊傳來一陣喧嚣。他轉頭望去,卻見西城的軍隊,出現一陣混亂。
“出何事了?!”蕭岚方皺眉問道,卻見一個校尉神色慌張的騎着馬疾馳而來,見着蕭岚,慌忙翻身下馬,跪倒在地,禀道:“簽書,大事不好了!”
“慌什麽?!”蕭岚厲聲訓斥道,“慢慢說,出何事了?”
“是。禀簽書,方才自束鹿逃回一夥敗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