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使君道,他聽說邺國以此物裝備軍隊,頗獲奇效。此物雖不及弓弩能射遠,然勝在簡便易用,且威力亦不小,于禁軍雖然無用,非軍國之器,然倘若用來裝備鄉兵義勇,卻是易于成軍。唐河之敗,使君道,倘若俺們定州兵有這種火器,雖然不能挽回敗卻,卻也未必會如此慘敗。”
慕容謙仔細看着段子介親手所畫的圖紙,在心裏暗暗搖頭。他全然無法理解這種火铳能有何用?隻覺得段子介已經是病急亂醫,大敗之後,正在拼命抓住每一根稻草——他遭遇如此大敗,朝廷不可能不追究他的責任,興許連定州知州,他也沒幾日好做了。但另一方面,對于段子介在這種大敗之後,居然這麽快就計劃着卷土重來,當真是屢敗屢戰,越挫越勇,慕容謙心裏也不由得有幾分贊賞。
他懷抱着七分同情、三分欣賞,實在不忍心一口拒絕段子介的這一點點要求,想了想,便委婉說道:“這火器作坊之事,恐怕本帥亦不能随便作主。你可回複段定州,他果有此意,不妨上禀宣撫使司,要臨時打造這什麽火铳,亦耗費時日。若是宣台許可的話,本帥以爲兵器研究院那幫人既然造過這勞什子,隻怕京師作坊裏總有些沒人要的存貨,自京師運來,多半還要省事些。”
“多謝大總管指點。”
慕容謙笑着點點頭,着人将這書記官送出,方轉頭問姚雄道:“姚将軍,武騎軍諸将都來了麽?”
“已在外頭候着。”
“那好,你出去告訴他們段定州無恙的好消息。然後讓他們各自回營,一個時辰後,本帥要親自檢閱武騎軍。”慕容謙沉聲吩咐道:“本帥要親眼看看,這隻河朔騎軍,究竟是個什麽樣子!”
同一天,深州。
自三天前遼軍開始再度攻城起,劉延慶便已經沒怎麽下過城牆,每天晚上他都是裹件披風,在城牆上囫囵睡一會。遼軍的攻勢論聲勢興許不見得比此前幾次更猛烈,但拱聖軍的将領心裏都很清楚——這是遼軍最具威脅的一次攻城。
三日之内,城外的遼軍越來越多,先是自河間府方向來了一撥遼軍,然後自安平、饒陽方向又來了一撥遼軍,人馬衆多,竟有數萬之衆,從旗号上來看,竟然是蕭阿魯帶的部衆。這讓李渾尤爲擔心,段子介終究是沒能拖住蕭阿魯帶,沒有人知道北邊究竟發生了什麽,但是衆人都識趣的刻意不提此事,隻是無論如何,李渾臉上的笑容都已經消失不見。
拱聖軍已經懶得清點城外遼軍兵馬的數量。這些兵馬的到來,隻是令他們将深州城圍得密不透風,遼軍并沒有因此而輕率的增加攻城的兵力——也許在韓寶看來,是已經無此必要了。他攻城的戰術取得了極大的成功,雖然拱聖軍數度墜下死士與那些鑿城的遼兵死戰,雖然拱聖軍不斷的集中火器轟炸那些鑿城的遼軍,但是,花了三天三夜的時間,遼軍終于在東城與北城分别鑿出了四個大洞。這些大洞已經能夠容耐一個人縮着身體蜷進去,這樣一來,拱聖軍要傷害到這些遼兵就更加困難了。他們現在需要的,隻是繼續耐心的擴大這些洞穴,然後堆滿火藥,點燃……
劉延慶早已經絕望了。
但是他心裏清楚,在姚兕殘忍的殺害了遼使之後,深州已經不存在投降的可能。
城必然會破,城破之後,必然會遭屠城。
覆巢之下,沒有完卵。
所以,他們拼死守城,也不過是爲了能多活一日便算一日。人人翹首以盼的,是援軍何時到來。這是維系他們信心的唯一希望。
然後,等了三天了,援軍一點音訊也沒有,反倒是遼軍越來越勢大。
“翊麾,你瞧!”有人突然叫了起來,劉延慶循聲望去,卻見一個守阙銳士彎着腰,正從女牆後面,小心翼翼地伸長脖子望着城外,他貓身過去,觀察城下——卻見城外的遼軍軍陣,正發生一陣陣的騷動,幾名遼軍将領,正騎着高頭大馬,在數十騎的簇擁下,從城下遼軍的軍陣前,招搖走過。他們走走停停,還不時的伸手指向城頭,指指點點。
“左邊那厮是蕭岚,右邊那厮是韓寶,中間那個老頭定是蕭阿魯帶,還有一個是誰?”神不知鬼不覺的,田宗铠突然出現在劉延慶身邊,自言自語道,幾乎吓了劉延慶一跳。
他扭過頭來,冷笑道:“我管他是何人呢!能與蕭阿魯帶一道走在中間,必定也是個大人物。”
田宗铠笑道:“翊麾又有何打算?”
“你說呢?”劉延慶反問道,二人的眼睛,不約而同的瞥去城東那個碩果僅存的弩台。那個弩台已經被遼軍的火炮轟塌一角,炸死了四五名宋軍,自此之後,這具床子弩便被棄置不用,遼人似乎以爲他們已經摧毀了這具床子弩,也沒有再對之進行過火炮打擊。
但這并不代表這具床子弩便不能用了。
“還有沒有人會用床子弩?”過了一會,劉延慶低聲問道。即使在宋軍中,能指揮一具床弩進行準确的射擊的人,也不是很多。
“有也來不及了。”田宗铠一面說,一面輕輕的朝身邊的士兵招了招手,領着十來個士兵,便朝着弩台跑去。
很快,随着一陣吱吱呀呀的聲音響起,床子弩開始絞動起來。
劉延慶隻見田宗铠頂着一個頭盔,小心的把頭探出來,觀察着韓寶等人行進的方向與距離。
僥幸的是,遼人并沒有發現田宗铠的舉動。他們仍是不時的打着炮,卻隻是漫無目的壓制着城牆上的宋軍。
而城外,韓寶等人正一步步的走向田宗铠那具床子弩的射擊範圍。
劉延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再走幾步!再走幾步!”他在心裏不停的呐喊着,雙手緊緊抓住女牆,幾乎抓出幾道溝印來。
這是扭轉戰局的一次機會!
但是,就在劉延慶以爲韓寶等人要踏進床子弩的射程之内時,那群遼軍中有一匹戰馬突然人立起來,将他措手不及的主人從馬背上掀翻在地。遼軍一陣混亂,從軍陣中沖出幾十騎遼軍,手忙腳亂地将受驚的戰馬和那倒黴的主人強行的帶走。
正當劉延慶以爲再次看到了希望。
然而,便在即将踏進危險的前一刻,韓寶突然勒住了坐騎,遼将們再次停了下來,嘀嘀咕咕的說了些什麽,然後改變方向,回到了陣中。護駕與旌旗,頃刻間便遮蔽了他們的身影。
“直娘賊!”劉延慶幾乎惡狠狠的罵出聲來。他旋即轉頭擔心的望向田宗铠,怕他意氣用事射出無用之箭,卻見田宗铠一臉的不甘,卻終于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率人退出了弩台。
韓寶與蕭岚都不知道他們就此逃過了一次無妄之災。
如今在深州的遼軍,軍容鼎盛,兵強馬壯。
韓寶與蕭岚麾下的軍隊,原本已達五六萬衆,但絕大部分,都是渤海軍、漢軍、部族軍、屬國軍,須知大遼真正的精銳常備軍——禦帳親軍與宮分軍,此番南下河北者,雖達八萬騎之多,但其中三萬禦帳親軍,絕不會離開皇帝半步,五萬餘騎宮分軍,分成三線作戰,蕭阿魯帶與蕭忽古部便帶走一半有多,中路的宮衛騎軍總共不過兩萬餘騎,按照事先的作戰計劃,三路大軍最後的會師,是極爲重要的。但逢勁敵,大遼真正能依賴的,自然也隻能是禦帳親軍與常備軍。
苦河之戰時,韓寶與蕭岚麾下軍隊雖多,但宮分軍不過一萬餘騎,二人幾乎是傾巢出動,與骁勝軍苦戰,結果折損近三成人馬,這實是大遼南征以來,宮衛騎軍損失最慘重的一次戰鬥。因此才讓蕭岚心生怯意。
此時蕭阿魯帶的西線軍抵達深州,雖然多有傷亡,但其麾下宮衛騎軍仍有八九千騎,此外更有一萬餘騎部族、屬國軍;而耶律信派來的慕容提婆,雖然來得比二人預料的晚了一兩日,卻意外的又帶來了三千騎宮衛騎兵。更讓韓寶與蕭岚安心的是,在東線進攻無果之後,耶律信派人斷然征調了蕭忽古麾下一半的宮衛騎軍來中路——他們其實與耶律信一樣,早已經不關心蕭忽古能否取得什麽戰果,而這件事既能增強中路的兵力,又能惡化蕭忽古與耶律信的關系,對韓寶與蕭岚來說,怎麽看都是一件好事。
而且,不管怎麽說,韓寶與蕭岚終于擁有了一隻龐大而可怕的軍隊。
單單正兵便有七八萬之衆,深州城下,旌旗密布連綿,倘若是站在深州城頭,隻怕一眼都望不到盡頭,但實際上,僅僅是深州城下,也是絕對擺不下這許多兵力的。
爲了防範意外出現在武邑的神射軍,原本韓寶是虛張聲勢,隻是選調了一支室韋騎兵,換上宮分軍的服飾旗号,駐守武強,吓阻宋軍。同時廣布偵騎,巡視沿河,以便各部之間可以迅速互相增援。但如今,他已經可以從容四處部署兵力,絕不會有捉襟見肘之感。
在許多方面,韓寶和蕭岚與耶律信的見解還是不謀而合的。
辟如這次慕容提婆帶來的消息——耶律信早在一個月之前,便已經暗中遣使前往汴京,謀求和議,并動搖宋朝君臣抵抗之決心!慕容提婆這次還帶來幾個消息:皇帝與耶律信已經決定調整戰略目标,要求蕭崗與韓寶做好在深州附近與宋軍主力決戰之準備,同時,各路大軍開始陸續将擄獲的金帛子女送回國内,除了将士私人的擄獲照例由自己處置外,大量的奴婢将被送往遼東、上京安置,替皇帝本人墾田。同時,大遼已經正式派遣使者,經由冀州傳遞信息,向宋朝謀求和議!如果南朝同意,韓拖古烈将親赴汴京,觐見南朝的太皇太後與皇帝陛下。
對于韓寶來說,慕容提婆帶來的這些消息,是一個兩全其美的結果。既然這也正是他所主張的,那麽耶律信如此主張,那就更加省事了。但對于蕭岚來說,這些消息卻尤如當頭一棒,甚至令他背脊發涼,感到一陣陣的懼意。
這時候他才真正發現,耶律信是一個遠比他厲害的對手。耶律信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隻是一個隻會鼓動皇帝打仗的武夫,而更是一個收放自如,能夠随時掌握局勢,并可以斷然的改變策略的謀臣。
而且,他計慮之深遠,更是遠在自己之上。當他後知後覺的想要掌控議和之主動權之時,哪曾想到,一個月前,耶律信便已經在謀劃此事,隻是他将此事瞞得無人知曉而已。
蕭岚突然覺得自己便象個小醜。
也許,比起耶律信來說,蕭岚唯一的優勢,就是耶律信殺伐過于果斷,因此會豎敵過多。他一切事情,都由自己一手操縱,除了皇帝,再不與第三人商議,因此也無人知曉,無論是耶律沖哥,還是蕭忽古、蕭阿魯帶、韓寶,對他都難免有或多或少的不滿。衆将皆是一時人傑,倘若是蕭佑丹也罷了,但是耶律信的話,誰也不可能心甘情願的做他的棋子。
縱然他是再優秀的國手,倘若他以爲的“棋子”個個心懷怨恨與不滿,那麽,他縱使不輸在對手手上,也難免會輸在他的“棋子”手上。
隻是,如果謀劃這些,蕭岚又感覺自己象是個妒賢嫉能的小人。
幸好他們在見解上仍有分歧。
耶律信判斷深州之拱聖軍已經不足爲慮,并且即使攻下深州、殲滅拱聖軍,也未必能徹底打擊宋軍的鬥志,因此,他要求蕭岚與韓寶不必急于攻克深州,隻需持續施壓,進一步的削弱姚兕的兵力與鬥志便可,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重大傷亡。同時他要求二人加強對西南兩個方向的監視,将目标轉爲殲滅一兩支來援的宋軍精銳——耶律信相信,這才是真正能徹底打擊宋朝戰意的勝利。既然所謂“西軍”的戰鬥力才是南朝最後的心防,那麽倘若能殲滅一隻西軍精銳,南朝君臣的心防,便會徹底的瓦解。到時候他們心理上所能依賴的,便隻剩下所謂的“大名府防線”,但那些裝着火炮的城寨是不會走路的,當南朝重新回到了隻有城池與火炮才能讓他們感覺安全與可靠的時代,那麽一份新的“盟書”,便唾手可得。而且,數十年之内,絕無後患。
但這一點上,蕭岚與韓寶卻不做此想。
韓寶對于深州勢在必得,已非任何人所能勸阻。
而蕭岚雖不在乎深州之得失,但他絕無半點信心殲滅一支來援的西軍精銳。
沒有親曆苦河之戰的耶律信相信能做到的事,卻是經曆過那場惡戰的蕭岚不相信能做到的。
在蕭岚看來,攻破深州、殲滅拱聖軍,謀求一場類似君子館的大捷,便已經是極限了,至于有沒有後患,不妨從長計議。耶律信想要的另一次好水川[244],那是不切實際的,倒不如盡快攻克深州,一方面足以震懾宋朝,另一方面,也使宋朝喪失與遼軍決戰的急迫性,雙方可以在深州一帶形成僵持,從容議和。
但耶律信派來的慕容提婆,自到達深州後,便不斷地給二人施加壓力。此番蕭岚與韓寶陪着蕭阿魯帶與慕容提婆巡察深州,亦是爲了盡力塞住慕容提婆的嘴巴,争取蕭阿魯帶的支持。
“深州不過彈丸小城,姚兕能堅守至今,除了我軍先前攻城不得其法外,南朝禁軍實亦不可小觑。如今諸軍會師,我軍兵強馬壯,而深州城内,不過是百戰疲師,這正是兵法說的‘以石擊卵’,古賢說:天與弗取,反受其咎。如今若是以火藥炸城,配合大軍四面同時猛攻,最多三日,少則一日,必克此城。爲何反要留下這個禍害,殆無窮後患?”
“簽書莫要忘記,當日晉國公也曾許過十日破城之軍令狀。”慕容提婆長得頗爲肥胖,挺着個大肚子騎在馬上,讓人随時擔心他會摔下來,但他說起話來,卻十分刻薄,全不将韓寶放在眼裏,竟直揭其短,不留半點顔面,蕭岚斜眼看韓寶,見他一張臉漲得通紅,怒容滿面,隻是不能發作,“自來要釣大魚,便要舍得放餌。下官看這深州,已經被打成這等殘破,城上南軍,連頭都不敢露出來,偶見着幾個兵丁,都是形影憔悴,一陣風都吹倒的樣子,憑城而守,那是南朝看家本領,或者還要費點心思,但倘若出城作戰,找幾千蠻夷,便可以收拾掉了。這遲早是嘴邊的肉,又何必急于吃掉?莫非簽書與晉公是怕别人說兩位當世名将,攻一小小深州而不能克,緻使聲名受損?實在大可不必過慮,小人饒舌,自來都有,二公皆本朝重臣,仍當以大局爲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