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不僅讓劉延慶意外,連姚兕也有點摸不着頭腦。
不僅二十七日是遼軍停止攻城,二十八日,遼軍也沒有攻城。隻是零星的,遼軍會朝城裏打幾炮。此時深州城被遼軍圍得鐵桶一般,特别是遼軍開始在南城挖壕溝以後,深州與外界便完全斷了聯系。拱聖軍諸将全然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麽,對于遼軍的突然變化,他們也隻能帶着種種猜測,靜觀其變。對于拱聖軍有利的是,深州城内糧草充足,不懼遼人久困;但不利的是,這種優勢并非拱聖軍獨有,深州下轄五縣,個個都是人口衆多、富有豐饒的望縣,除了深州州治所在的靜安縣,遼軍很早就攻克了武強縣,在這次圍城之時,又抽出兵力,先後攻取了束鹿、饒陽二縣,尤其是束鹿縣的常平倉,積蓄了三萬餘石糧食,因當地官民心存僥幸,抗令不遵,舍不得焚毀,結果全部落入遼軍之手,大大緩解了深州遼軍的補給壓力。
因此,劉延慶又生出一絲僥幸來:或許遼人準備改變策略,想要長期圍困深州。
隻要遼軍不再攻城,這樣的局面,劉延慶是樂于接受的。
但他的幻想僅僅維持了一個晚上,六月二十九日的清晨,便在劉延慶把守的南城之外,他看見一個遼人身着白衫,身上沒帶任何兵器,單騎馳至城下,朝着城頭喊話,要求進城面見姚兕!
劉延慶一面止住打算往城下射箭的部下,一面連忙着人向姚兕請示,得到允許之後,才放下一隻吊籃,将這個遼人吊進城中。
“我是爲兩朝百姓而來!”這個使者一上城頭,便用一口流利的汴京官話,如此宣稱。
不消說,這是個劉延慶心裏非常贊賞的使命。
雖然他還是戴上了一張面具,旁人絕難從他冷冰冰卻又不失禮貌的臉上看出他對于這個使者的态度。按着姚兕的命令,他親自護送着這個契丹使者,前往靜安縣衙。
他知道姚兕的行轅本不在靜安縣衙,此時隻不是爲了要接見遼使,不得不選一處較氣派的地方,一時之間,人馬調動難免需要時間,因此他故意不緊不慢的走着,爲怕被遼使觑出城中虛實,又甯可多繞道路,也要挑着破壞不大的街道行走。
這麽着花了好一陣功夫,他才終于将遼使送至靜安縣衙,他到達之時,遠遠便望見縣衙内外,一隊隊虎背熊腰的将士,挎劍持戈,盛陳兵甲,一片肅殺之氣,心知姚兕必已準備妥當,這才放下心來,伸手請遼使下了馬,步行進縣衙。
走進縣衙之内,肅殺之氣更重,衙内兵士,皆是兇神惡煞一般,仿佛立時便要将遼使生剝活吞了。他悄悄斜眼打量遼使,見他表面上雖做出不以爲意的樣子,眼神卻已有幾分慌亂,不由暗暗好笑。此時田宗铠早已披甲持劍,站在公廳門口,進着劉延慶與遼使過來,亦不降階,隻是微微躬身,道:“使者請——我家太尉,恭候多時了。”
那遼使臉色更不好看,在公廳前頓了頓,揮了揮袖子,大步跨進廳中。
劉延慶不動聲色的跟在他身後,進了廳中,便見深州知州、通判、姚兕各據一座,皆是冷冷的望着遼使,并無人起身相迎。
那遼使見着這般情形,頓時怒形于色,亦不行禮,隻是倨傲的虛擡了擡手,高聲道:“學生範陽蕭與義,奉大遼蕭簽書、韓晉公之令,求見大宋姚太尉……”
他話未說完,已聽身後田宗铠一聲斷喝:“爾敢對太尉無禮?!”
那蕭與義幾乎被田宗铠唬得一抖,但言語上,卻并不稍讓,哼了一聲,譏道:“我大遼之禮儀,素隻對知禮之人而行。”
田宗铠大怒,猛地上前一步,拔劍出鞘,卻被姚兕揮手阻止,姚兕望了蕭與義一眼,冷冰冰的說道:“爾等無信無義之輩,亦敢奢談禮儀?!說吧,蕭岚、韓寶令你來,所爲何事?”
“學生乃是爲這深州一城百姓之性命,太尉一世之英名,兩朝百年之交好而來!”
“這倒是天下奇事。”姚兕譏道。
“兩日之前,南朝骁勝軍已敗于苦河之北,如今深州已是一座孤城,太尉乃南朝名将,其中利害,似不必學生多言。我大遼素重英雄,若非蕭簽書、韓晉公感念太尉乃是當世英豪,學生亦不必來此。”
“如此說來,你是來勸降的?”姚兕臉上露出一絲冷笑。
“非也。太尉豈是投降将軍?!此下智所不爲也。學生此來,是來表達誠意,爲恢複兩朝交好之誼……”
“那你是來求和的?”姚兕的譏諷中,帶着一絲意外。
“太尉此言差矣。我大遼自南狩以來,所向克捷,未逢敗績,用‘求和’二字,豈不滑稽?此番南下,不過爲南朝朝廷中有奸小之輩,對大遼常懷非份之望,挑撥兩朝關系,緻使令主不顧兩朝百年兄弟之誼,背信棄義,巧言毀約,故不得不略施薄懲。若論兩朝淵源,本是恩多怨少,但凡興事,皆爲南朝有豎儒抱殘守缺,念念不忘觊觎本朝山前山後諸州而來。若是南朝君主經此一事,果能以兩朝交誼爲重,以天下蒼生之重,我大遼又豈願多興兵戈,而使生靈塗炭?!”
“簽書、晉公知太尉乃是明理通達之人,故遣學生前來,望太尉能将此情,上禀南朝太皇太後、皇帝陛下。若是南朝仍顧念兩朝兄弟之誼,我大遼亦不願多事殺傷,深州之地,兩軍亦可相安無事,以待重訂盟約……”
劉延慶在旁邊聽着蕭與義開口所提的條件,一時驚訝得張大嘴合不攏來。
這豈非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縱然不願議和,但也不妨答應下來,爲緩兵之計也不錯。他簡直懷疑蕭岚、韓寶的腦袋是不是被驢踢了,他完全想不到姚兕有什麽理由不答應下來。
他不由将目光轉向姚兕,卻見姚兕的眼中,閃過一絲兇光。劉延慶心中一驚,便聽姚兕語帶譏諷地笑道:“這可要多謝蕭簽書、韓晉公的美意了!不過……”他的臉色突然一變,厲聲道:“想來蕭、韓二公,尚不知道我大宋太皇太後、皇上早有聖谕?!爾等尚以爲大宋國土,是爾輩說來便來,說走便走的麽?!”
“議和也罷,重訂盟約也罷,待我大宋将士到了幽州城下再說不遲!”他俯着身子,居高臨下的望着蕭與義,惡狠狠地說道:“原本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不過,看來要讓蕭、韓二公明白本朝的心意,着實不太容易,迫不得已,隻好借君頭顱一用了!”
姚兕長相本就十分的兇悍,這時惡狠狠的盯着蕭與義,将蕭與義吓得腿都軟了,嘴巴張合,半晌發不出聲來。
隻聽姚兕站起身來,高聲喝道:“來人,将這厮剁了,扔下城去!”
“遵令!”田宗铠大聲應道,幾個親兵沖進廳中,不由分說,抓住蕭與義,便拖了出去,過了好一會,才聽到從院中,發出蕭與義的尖聲慘叫。
劉延慶目瞪口呆的望着姚兕,隻聽這中間一直不發一言的深州知州朝着姚兕抱了抱拳,問道:“太尉,這……卻是爲何?如此,必然激怒遼人……”
一旁的深州通判也是一臉驚疑,附和道:“便是虛與委蛇也好,緩兵數日……”
姚兕轉過身去,看了二人一眼,苦笑道:“公等有所不知。”
“唔?”
“姚某若是應允了,卻不将此事上禀朝廷,那便私與敵國交通,日後隻怕連公等亦脫不了幹系。”
“那上禀朝廷便是了!”
“嘿嘿……”姚兕幹笑了兩聲,望着二人,半晌,才說道:“咱們真的甘心便這樣與遼人議和?!若将此事傳至朝中,二公以爲朝廷果真能信守那不議和之诏?”
見二人盡皆默然,過了一會,姚兕又慨聲說道:“大丈夫要死便死,要我姚兕做王繼忠[241],深州再做澶淵,那卻是萬萬不能!”
深州城外。
蕭岚、韓寶看着蕭與義的屍體,一段一段的從深州的東門外抛下來,二人的臉色皆是難看到了極點。
半晌,兩人默然對視了一眼,韓寶見蕭岚輕輕咬牙點了點頭,心中的怒火,立時化做一聲怒吼,迸發出來:“屠了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