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朝誰人無父母?别家父母,亦是同樣的難交待。”田宗铠平靜的笑道,“田家世代忠烈,宗铠既已從軍,馬革裹屍,亦是份内之事。今日一番惡戰,遼軍必然也是極疲憊的,我正好連夜進城。唐大哥盡管放心,這往來的路,我都是極熟了的。”
“這……”
“我回到城中,必将大哥的話轉告城中軍民。大哥放心,隻要深州尚有一個宋人在,城池便不會陷落。”
唐康看着田宗铠的神情,知他主意已定,絕難勸阻,但他心中又着實爲難,唐康一生做事,絕少顧忌人情,惟有對田烈武,唐康深感其德,念念不忘。此時要送他親生兒子去一座随時可能落入遼人之手的城中,他如何能點這個頭。但是,他也知道,他沒有理由攔住田宗铠,他總不能告訴天下人,他唐康對深州能否堅守得住沒有信心吧?
過了好一會,唐康才終于極勉強的點了點頭,“你要回去可以,但不能一個人回去。我讓何将軍挑出三十名好手,護送你回去。”
便在唐康與李浩心生懼意,宋軍悄沒聲息的準備退回衡水之時,遼軍大營内,蕭岚也是憂心忡忡,他在自己的大帳内喝着悶酒,卻始終無法壓制住心底裏泛起來的那種懼意。
大遼軍隊,自南下牧馬以來,除了在沿邊雄、莫諸鎮還算得意外,此後進展,實難讓人安心。開戰兩個月,諜報顯示西軍尚未出現,但他們所遇到的宋軍,卻都已經很不好對付,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勁敵,這哪裏象是一隻曾經被一些不值一提的西南夷打得屁滾尿流的軍隊?
深州城内的拱聖軍,與今日讓大遼鐵騎死傷三千餘人、損失戰馬五千餘匹的這隻骁勝軍,皆是令人生畏的對手。而另外的戰場上,宋軍的韌性也讓蕭岚頗爲吃驚。
原本,按照耶律信的命令,此刻西線的蕭阿魯帶部,是應當早就到了深州與韓寶、蕭岚合兵,若是那樣的話,他們原是可以抽調更多的兵力與骁勝軍決戰的,那樣戰局也許便不會是今日這個結果。
但是,直到此時,蕭阿魯帶部,還是連蹤影都見不着。
原因便是那個段子介。
轉戰鎮、定之間的段子介,自偵知深州被圍,他除了派兵增援深州外,還料到了蕭阿魯帶的下一步必然是要南下與韓寶合兵。此人耳目極廣,蕭阿魯帶部才開始合兵,他便已經知道,連蕭阿魯帶部南下的時間與行軍路線,竟皆被段子介竊知,讓他預先伏兵于唐河之畔,欲趁蕭阿魯帶部渡河之時,打個措手不及。幸好段子介依靠的,除了他的定州兵外,到底還是些烏合之衆的忠義社之流,事機不密,反被蕭阿魯帶所乘。蕭阿魯帶将計就計,在唐河畔大破段子介,斬首千餘級。段子介率敗軍退保博野,蕭阿魯帶引兵追擊,攻城數日不克,不得不解圍再次南下,不料段子介便如打不死的陰魂,竟然悄悄引兵蹑其後,大破蕭阿魯帶的後軍。蕭阿魯帶無法從容渡河,不得不又回軍與段子介交戰,但段子介這次卻學了個乖,先是藏在一個老寨中固守,然後在夜色掩護下,連夜遁回博野。
結果,雙方在博野一帶,竟就此陷入一種可笑的僵持。唐河曾經是宋朝的塞防重點,那裏有無數廢棄的寨子、營壘,如今都被段子介善加利用。一旦蕭阿魯帶想要渡唐河,段子介就率軍追擊,攻擊他的殿後部隊,當蕭阿魯帶回軍交戰時,段子介馬上跑到某座城寨中堅守不出,若見蕭阿魯帶率的兵多,便趕緊遁回博野。
于是,雖然博野至深州不到二百裏,但因爲中間夾着唐河、滹沱河兩條大河與許多的小河,蕭阿魯帶若不能解決段子介這個心腹大患,便無法從容渡過這兩條河。然而,他雖然屢施計謀,想誘段子介出戰然後一舉殲滅之,但奈何段子介自吃虧一次之後,便奸猾如狐,輕易絕不肯上當,偶爾受挫,損失個數百上千人,對段子介來說,又沒什麽影響,他在鎮、定之間,插旗募兵——據說他得宋廷準許,可用日後之賦稅來抵從軍之軍饷,此時分文不出,轉瞬之間,便能補充數千兵額。
這些烏合之衆,雖不能與大遼鐵騎正面交鋒,但是亦讓人十分頭疼。時間越長,段子介便越成氣候。段子介不僅能自己在博野與蕭阿魯帶纏鬥,竟還有餘力遣将四出,令各地忠義社結社自保,聞大遼兵至,便避入城寨山林,絕不與戰,又密藏糧食,毀壞橋梁,在道路中埋置亂石,蕭阿魯帶部困于唐河之北,不惟不能渡河,便是外出劫掠,沒有數百騎,絕不敢輕出。甚至,段子介還派遣偏将攻入大遼易州境内,幸虧易州守将早有準備,引軍迎戰,大敗宋軍,将他們趕回宋境,段子介這才不敢有非份之想。
但不管怎麽說,蕭阿魯帶的西路之軍無法順利南下會師,而鎮、定之間,又陡然出現一隻兵力過萬,而且人數越來越多的宋軍,對大遼的整個戰略部署,都構成了巨大的威脅。此輩雖然隻是烏合之衆,但兵力一多,亦能成患,況且一旦蕭阿魯帶真的南下了,他們便處在遼軍最薄弱的側翼,這種隐患,是絕不能忽視的。
此時,蕭岚所不知道的是,當日段子介唐河設伏之前,便曾經擔心兵弱不堪與遼軍一戰,他曾親自前往真定府,希望與真定諸将捐棄前嫌,合兵伏擊,但因慕容謙未至,真定守臣對段子介極爲不滿,遂一口回絕。段子介迫不得已,才自己獨領定州兵伏擊蕭阿魯帶,因爲兵力不足,他被迫廣招各地忠義社助戰,結果反而洩露機密,遂緻唐河之敗。不僅他辛苦募練的定州兵元氣大傷,還被鎮、定間那些與他不和的地方官員彈劾,真定府的官員更是借題發揮,禁止境内忠義社與段子介合作……對于此時正在博野與蕭阿魯帶作戰的段子介來說,他已是真正的腹背受敵。
很難知道如果蕭岚知道了這些内情,他又會作如何想法?
但此時此刻,蕭岚原本便不如何堅定的内心,已經開始土崩瓦解。他已經認定,南下侵宋,是一個極大的錯誤。而且,是時候來設法挽回這個錯誤了!
可這并不會容易。
耶律信絕不會答應,倘若如此興師動衆後,竟然換來的是無功而返,對耶律信來說,那會一場政治上的災難。他會被趕出北樞密院,剝奪軍權,如果皇帝不肯原諒他,甚至連身家性命也難苟全!可以想象,一旦他提出此議,與耶律信便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争。
而對于蕭岚尤其不利的是,他知道皇帝本人也不會答應。
無功而返,空耗國力,反而結怨宋人,皇帝的臉面挂不住,他會視爲極大的恥辱。況且如今勝負未分,大遼不一定會失敗,要皇帝停止戰争,皇帝如何能聽得進去?這幾乎形同兒戲了。
而即使是韓拖古烈這些文臣,蕭岚也無法确定他是否還會支持自己。猜忌與不信任是理所當然的。
他也不知道,在武将當中,他能得到多少支持。
耶律沖哥的暖昧态度說明了一切,但他遠在西京道。河間諸将必定是惟耶律信馬首是瞻,他亦不必指望。對于蕭岚來說,倘若他真的決定挽回這個錯誤,也爲自己将來的前途定下一個更好的基調,他首先要做的,便是争取韓寶的支持。
這是一切的前提。
倘若韓寶也出現厭戰之意,主張與南朝議和,那麽,他這邊便多了一個重重的法碼。甚至,在這個時間,這比韓拖古烈的支持更重要。
然後,他必須向皇帝上一封奏折,在不觸怒皇帝的前提下,委婉的表達退兵與議和之主張,說明他對戰争前景的悲觀态度——這樣耶律信不會高興,皇帝也不會高興,但是,他至少是“立此存照”了,即便皇帝最終沒有采納他的意見,但總有一天,這封奏折會發揮大作用。
在此同時,他還要做另外一些事情,增加自己手中的籌碼。
他需要謀求南朝的支持。倘若,他能與南朝達成某種諒角,譬如和議之可能,甚至促成南朝的某種讓步,那麽,他就能有把握保全皇帝的臉面,那麽,隻需要一個時機,他便能底氣十足的來主持與南朝的和議。他甚至能成爲遼宋兩朝的功臣。
蕭岚相信自己比其他人都看得更遠,他也很清楚有時候這樣會給他帶來危險。比如,這個時候,倘若他莽撞的讓人知道他在策劃和議之事,他便會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皇帝絕不會原諒他!
他必須耐心,小心的處理。給皇帝的奏折,措辭要斟酎再斟酎,讓皇帝确信,這隻是一個忠心臣下的深謀遠慮,他隻是在竭力的顧全方方面面的事情,他并不是反對戰争,而隻是看到了消極與危險的一面,考慮到萬一,事先多謀劃一條退路。
在南朝那方面,有些他可以公開的進行,有些就必須極隐秘的進行。
他至少要派出三撥使者。一撥使者将秘密前往汴京,了解哪些有份量的大臣是可能希望與大遼議和的,然後,他們會有辦法與這些大臣聯系上,直接試探宋廷的心思;一撥使者去大名府,試探石越與他身邊谟臣的态度——但這兩撥都是非正式的,隻是私下的接觸與試探,而倘若他争取到韓寶的支持的話,他還可以派使者進深州城,直接緻書姚兕,試探和議之可能。姚兕并無權利決定和戰,但這會是一個正式的渠道,代表着一種正式的接觸,按照舊例,姚兕會将此向上禀報,一直送至南朝太皇太後的禦幾上。
對于向深州派使者,蕭岚相信皇帝并不會責怪他,甚至耶律信也無話可說。
雙方遲早都是要議和的。耶律信可以主導戰争的,而他可以主導和議,這兩樣對大遼來說,都是必要的,而且都應該謀求勝利。議和對大遼的利益絕無損害,即便是和議并不能取得成果,也可以在南朝内部制造争端,削弱他們戰争的決心。
但蕭岚也不能不承認,也許與南朝達成一項和議,遠比他想的要來得重要與急迫。
對于這場戰争,他已經率先失去了勝利的信念。
若是爲了大遼計,他應該盡快的推動和議;但爲了他自己計,他必須保持足夠的耐心。
他很擔心這二者能否兩全。
“簽書。”一個親從掀開簾子,打斷了蕭岚的神思,“晉國公求見。”
蕭岚大感意外,怔了一下,連忙起身,道:“快,快請!”
“簽書,剛剛收到的消息——皇上又派了使臣來……”韓寶方一進帳,便告訴了蕭岚一個壞消息,“使臣可能後日便到軍中。”
“可知道使臣是何人?”蕭岚不動聲色的問道,一面請韓寶坐了。他直覺的意識到,這個使臣對他來說,或許将是一個威脅。從韓寶的臉上,他看出了韓寶顯然也有同感。
“有可能是慕容提婆……”
“那個鮮卑雜種?”蕭岚皺起了眉。北院郎君慕容提婆,是耶律信的親自提拔之人,也是耶律信的親信。這時候巴巴的跑來深州,肯定不會是什麽好事。
韓寶沒有接蕭岚的話,而是隻沉聲說道:“恐怕這幾日皇上的心情不會很好。從肅甯回來的家丁說,幾天前,河間田烈武偵知我大軍辎重所在,遣張叔夜、顔平城兩員大将,率軍潛出城外偷襲,若非蘭陵王謹慎,早有準備,幾乎吃個大虧。然兩軍交鋒一陣,結果還是讓張、顔逃回了河間,皇上對此十分惱怒。此外,雄州北歸之路,亦無甯日,趙隆率軍出沒于雄、莫之間,數支部族軍與押送糧草辎重的部隊,皆遭其襲擊。雖然此後蘭陵王遣将設計誘擊之,在莫州一帶大敗趙隆,斬首一百五十餘級,但卻還是讓趙隆逃脫了性命。如今肅甯謠傳柴貴友、趙隆皆逃到了高陽關。順安軍[238]知軍元榮原是庸碌之輩,兼之兵少将寡,本不足爲慮,然倘若柴貴友、趙隆真到了高陽關,柴氏官高,趙隆頗有勇略,難免反客爲主,高陽關地處要害,與河間府互相呼應,難免又是一個大隐患。皇上對此事極爲不滿,據說肅甯諸将正在争論是分兵去看住高陽關的宋軍,還是幹脆打下高陽關……”
“攻打高陽關?!”蕭岚大吃一驚,“這如何行得通?高陽關是南朝邊關舊壘,雖然說這二十年間南朝不再經營,可規模形制仍在,縱然有火炮之助,恐怕也不是旬月間能攻破。”
“正如簽書所言,不過,此中利害,我等看得到,蘭陵王自然也看得到。”但說着,韓寶也仍不住歎了口氣,“當務之急,可不是頓兵堅城之下。咱們已經出師兩月有餘,雖然所向克捷,擄獲财貨奴婢頗豐,但并無真正聚殲過一支夠份量的南朝禁軍。兩朝相争百餘年,真正确立我大遼地位的,是高梁河、岐溝關、君子館[239],可不是澶州之誓……”說到這裏,他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但簽書今日也見着了,咱們本以爲以萬餘精兵,以逸待勞,擊潰一支南朝馬軍,縱不說易如反掌,亦是十拿九穩之事……”
“這回确是咱們失算了。”蕭岚苦笑兩聲,“我契丹以騎射爲立國之本,馬戰本是我朝所長,哪料得到……”
“攻城不能克姚兕,野戰不能勝李浩!”韓寶長歎一聲,移目注視蕭岚,道:“昔日宋太宗久攻幽州不克,遂有高梁河之慘敗,正足爲今日之鑒。這仗不能再這樣打了!”
蕭岚聽到這話,心中一動,望了韓寶一眼,試探道:“那晉公以爲該如何?”
“大遼所長,在于來去如風,穿插調動,待敵疲分散之時,聚集優勢兵力,以雷霆萬均之勢,一舉擊破之。但這些年,咱們打蠻夷打多了,如今與宋人交戰,竟也用與蠻夷的法子來打,這陣戰攻堅,對付那些蠻夷還可以,與南朝,豈非以己之短,攻敵之長?”
“晉公說得極是。”蕭岚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咱們将成列不戰的祖訓都給忘了。”
“如今若是依我之見,咱們當再調集所有兵力,猛攻深州,但無論攻不攻得下,打完之後,便該當撤兵了。”
“撤兵?!”蕭岚雖然已經覺察到韓寶也有厭戰之意,但是仍然萬萬沒料到他竟然會對自己說出來“撤兵”這兩個字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