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邊的将領都利用這個時間觀察着自己對面的敵人,而士兵們則抓緊時間完成最後的戰鬥準備。宋軍的重騎兵們在扈從兵的幫助下,在披挂铠甲的餘下部分——爲了節省馬力與體力,他們事先隻是穿好身甲,披膊、臂護、垂緣、膝裙等部分,以及胄、兜鍪、面具都要臨時披戴,戰馬的馬甲則在上次休息整頓隊形時已經披好。然後,在扈從兵的幫助下,重騎兵們被一個個扶上他們的戰馬。
遼軍并沒有趁勢發動進攻,一直到看到宋軍停下來之前,他們甚至都沒有騎上自己的戰馬,這也是他們的士兵上馬,檢查自己的兵器、裝備的時間。
唐康知道這是遼軍的風格,他看過職方館的細作發回來的數不清的報告,這隻也許是正處于鼎盛期的軍隊,無論面對着什麽樣的對手,都總是能保持着從容不迫。他擡頭看了看天空,天陰沉沉的壓着頭頂上,空氣中一點風都沒有,唐康仿佛這才意識到天氣的悶熱,而身上那珍貴的犀甲雖不如将士的鐵甲沉重,卻也遠不如絲綢織成的袍子舒适,他不由得抹了把額角的汗,斜眼去窺李浩。李浩的中軍将旗所在,由四輛戰車及數十騎手摯各色令旗的傳令兵組成他的指揮系統。在這些頗費周折才運過河的戰車上面,除了有指揮作戰的五色令旗外,還有幾面大鼓、以及钲、角等物——這些都象征着戰場上的指揮權。此時,李浩身上披着一套普通的瘊子甲,登高站在一輛戰車上,抿着嘴,目不轉睛的觀察着對面的形勢。
他希望從遼軍的大陣中,尋找一個破綻,但是唐康從他的神色中,看得出他并沒有成功。
“一錘子買賣!”冷不防,李浩嘴裏惡狠狠的吐出這五個字來,“便攻遼狗的正面!撕開直娘賊的!”
他的話音一落,唐康便見幾面大旗向前點了幾下,戰鼓聲、号角聲,突然之間一齊響起,他的耳中響徹着震耳欲聾的“咚咚咚咚……”“嗚嗚嗚嗚——”的聲音,緊接着,雷鳴一般的聲音從腳下的大地傳來,仿佛地面都在搖晃——骁勝軍的前軍高喊着“殺啊!”“殺啊!”如同一條條巨蟒一般,沖向遼軍。
一瞬間,唐康屏住了呼吸。
他看見有數百騎的遼軍迎了上來,引弓射向骁勝軍。但是遼人的弓箭射到沖在最前面的重騎兵的身上,便如同稻草杆一樣,紛紛落了下來,那些遼軍不甘心的射了幾輪箭,眼見着宋軍就要到身前,不再抵擋,朝着兩邊逃了開去。
他們身後,另一隊揮舞着狼牙棒、鐵錘的遼軍沖了上來,但他們同樣也無法阻擋住沖鋒的宋軍,在他們的兵器能碰到宋軍之前,重騎兵手中平持的長槍,已經刺穿了他們的胸膛,或者将他們帶落馬下,跟在後面的輕騎兵輕松的用長槍紮穿他們的身體,或者幹脆被疾馳的戰馬踩成了肉泥。
李浩的戰術,看起來取得了效果。
沖鋒中的宋軍,如同一把鋒利的斧子,從遼軍大陣的正面砍了進去,正面的遼軍在這種猛烈的攻擊下,開始動搖,雖不能說是如同受驚的獸群一般,亂成一團的向後面、兩邊逃竄,但他們的确是在不停的後退,便象是退潮的海水,向着後方、兩翼散退,眼見着這把斧子就能将遼軍的大陣硬生生的劈成兩半。
唐康不由得松了口氣,一旦撕裂遼軍的陣形,讓遼軍内部發生混亂,這場戰鬥的勝負,就基本上定下來了。他這時才騰出工夫來,轉頭去看李浩,但李浩的表情卻讓他怔住了。
他看見李浩眉頭緊鎖,神色更加嚴峻。
此時,在遼軍大陣的後面約兩裏左右,大約有兩千騎遼軍列成一個方陣,靜靜的站立着。在這兩千騎遼軍的後面,在幾百名精銳戰士的護衛下,韓寶與蕭岚站在一輛駝車上,正目不轉眼的觀察着兩裏之外的戰局。但他們的周圍,并沒有自己的旌旗。
“那幾百具騎人甲,啧啧。”蕭岚笑着搖頭,“用具裝騎兵沖亂對方的陣形,太中規中矩了,我要是李直夫,就用這些騎人甲從兩翼進攻,隻要沖垮對方的兩翼,就能對中軍形成壓迫圍攻之勢……”
“妙策!”韓寶意外的看了蕭岚一眼,亦不由得由衷的贊道:“大王所言,隻怕是前人所未曾想過的。這也怪不得李直夫。”
“然這正面沖鋒之策,幾百年前,便有法子可破了。”蕭岚笑道:“讓我猜猜晉公的破敵之策——他以重騎與輕騎配合沖鋒,我們隻要避其鋒芒,無論他是多麽訓練有素的部隊,隻要是騎兵,戰馬便會有快有慢,沖鋒之後,陣形便會散亂,跑得越遠,陣形越亂,快馬會沖到前面,慢馬會落到後面,我們隻要誘敵深入,待其前後脫節,反戈一擊,以優勢兵力包圍殲滅跑在最前面的,再将較後之部隊各個擊破,宋軍很快便會崩潰……”
“隻怕不可言之過早。”韓寶搖搖頭,笑道:“這個戰場太狹窄了,施展起來,也許結果并不會如意。”
“但我還是猜對了,對麽?”蕭岚不以爲然的笑道。
韓寶笑笑不語,隻招手叫來一個軍官,彎下身子,在他耳邊低聲囑咐了幾句。
蕭岚的确是猜對了韓寶準備的戰術。
在宋軍輕重騎兵的沖鋒下,遼軍正面的軍陣節節敗退,整個陣形被沖得稀稀拉拉的,并且如宋軍所想要的,整個被切成了兩段。
但同時,這也是韓寶早就預料到的局面。
自兩朝駐使、通商以來,這二十多年,兩國之間,其實真的很少有什麽秘密存在。如果說遼人對于環州義勇的了解以傳聞爲主,但是殿前司的骁勝軍,就算從未交鋒,通事局的情報也足夠讓韓寶知道他該知道的一切事情了。
在骁勝軍來到苦河南岸之時,他便已經知道,他将要面臨一隻少有的精銳重騎兵——這個兵種從全局來看毫無用處,實際上,這種東西,它既沖不破宋軍步兵的堅固方陣,面對着大遼的輕騎,它更是笨重得可笑。它永遠追不上大遼的騎兵,而你所要做的,就是不斷的引誘它們追趕——反正它絕對不可能追上你——然後用弓箭一個個的将他們射死。盡管大遼騎兵并不是人人都能如宋軍的步軍一樣擁有可以射穿一切铠甲的勁弩,但是提前聚集這麽一群射手,也并不困難。而重騎兵的出現你總是可以提前知道的。
在韓寶看來,宋軍弄出這些重騎兵來,雖然人數并不多,但主要是用來鎮壓國内的叛亂的。如果你面對的是一群紀律松散的烏合之衆,或者是臨時拼湊久不訓練征戰的部隊,它倒的确會是最有力的。
但盡管如此,打了幾十年仗的韓寶也深知,兵種搭配雖然大多數時候都是因爲配合失誤而弄巧成挫,但倘若是一支精銳之師,卻可能收獲奇效。在一個空間壓迫的戰場上,這幾百具“騎人甲”沖陣的威力,仍是不可小觑的。
所以他選擇了戰場,精心布下了他的陷阱,等待着骁勝軍的到來。
便如他所預料的,當宋軍開始沖鋒之後,所謂的“陣形”便成爲一句空話。盡管宋軍的具裝騎兵所騎的戰馬皆是精挑細選出來的良馬,但是戰馬一旦開始疾馳,馬的優劣、騎兵的騎術,馬上就區别開來,一部分重騎兵沖到了前面,另一部分則落到了後面,而開始時他們身後的輕騎兵還努力維持着隊形,但很快,他們發現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況且,在重騎兵深深的切進遼軍的正面軍陣,沖亂了遼軍的陣形後,這種克制似乎也已經沒有了意義。在身後那一聲聲的富有節奏的戰鼓聲的催促下,輕騎兵們輕易的便将重騎兵甩到了身後,他們隻剩下一個松散的隊形,追擊着眼見着便要陷入慌亂的遼軍。
但是,在輕松的“擊潰”了遼軍正面的軍陣後,骁勝軍的前軍才發現,在遼軍正面軍陣的後面一兩裏處,居然還有一個嚴陣以待的軍陣,許多的遼軍便是向那個軍陣的後方逃去。陣形已經變得混亂的宋軍已經無法重整他們的隊形,殺得性起的輕騎兵也來不及等待被他們抛在後面的具裝騎兵,在他們的指揮使、都頭、什将的号令下,端起長槍,再次殺向這支人數大約在兩千騎左右的遼軍。
但這一次,這些宋軍的沖鋒,仿佛撞到了一面軟牆上。
這支遼軍全部騎着快馬,挾帶着勁弓利矢,他們且戰且退,将這些沖到最前面的宋軍再次分割開來,包圍起來,用弓箭射殺。雖然骁勝軍的輕騎兵都是訓練有素的馬上格鬥戰士,但是大多數時候,他們接觸不到這些攻擊他們的契丹人,而他們身上的盔甲,攜帶的小盾,面對着遼軍的箭雨,顯得毫無作用。
在這種打擊下,宋軍的内部開始混亂。
然後,他們發現,在他們的身後,不知何時,竟然燃起了煙霧。這遮蔽了他們的視線,再也不能看見身後發生了什麽。
與此同時,其餘的遼軍軍陣也開始了移動。他們的兩翼各分出一支騎兵,從兩翼殺向那些落在後面的重騎兵與輕騎兵,而先前已被“擊潰”的正面軍陣的那些逃向兩翼軍陣的遼軍,也再次聚集起來,直接沖向宋軍的中軍陣。
将沖鋒的宋軍前軍分割包圍起來,并且将之與宋軍中軍的聯系割斷,以優勢兵力盡快殲滅宋軍前軍,再加入與宋軍中軍的戰鬥。
而在一片混戰中,這樣的調動,本就不易被宋軍将領覺察的。況且遼軍還有意識在他們的陣後點燃早已準備好的幹草,身後的戰場被濃煙籠罩,讓宋軍将領完全看不清楚戰場的變化。
但是,就在所有的遼軍将領都以爲一切都在控制之中了的時候,韓寶臉上的肌肉突然間崩緊了。
他知道這一刻是緊要的時候。
果然,他看見了兩名傳令官正穿過濃煙,從他的兩翼軍陣疾馳着向他跑來。
便在遼軍燃起濃煙的那一瞬間,李浩也揮動了令旗——骁勝軍的兩翼同時向遼軍發動了進攻!遼軍的兩翼傾刻間陷了入艱苦的混戰。
韓寶知道自己到底是不可能如此輕易的取得這場勝利。
在戰場的局部地區,雙方各占優勢,也各有劣勢。他分割包圍了宋軍的前軍,而他的兩翼卻正在好在最薄弱的時候受到攻擊,重新聚集的正面軍陣與宋軍的中軍陣之間則是勝負難料……而在濃煙的幹擾下,唐康與李浩固然看不見他們的前軍的命運;但濃煙之後的遼軍第二軍陣,也無法看見他們的第一軍陣的情況。
但直到此時,韓寶依然堅信他勝券在握。他将快速的殲滅已成困獸的骁勝軍前軍,然後支援他的其他軍陣。
宋軍兩翼的弓騎兵原本是計劃在遼軍混亂之後再出動趁勢射殺遼人的,但是他們卻撞上了兵力雖薄弱卻是嚴陣以待的遼軍兩翼。
攻堅并非弓騎兵所長,好在遼軍的兩翼也不是舉着堅盾列成方陣的步軍。骁勝軍在奔跑的戰馬上向遼軍射箭,遼軍也用同樣的方式還擊,雙方往來追逐,靠得近了,便有人投擲霹靂投彈,更近一點,便抽來馬刀來互斫……戰場之上,到處都是人仰馬翻,鮮血四濺,士兵們的嚎叫,戰馬的嘶鳴,還有此起彼伏的爆炸聲,伴随着鼓角聲,這一切,全部籠罩在由北面飄來的濃煙中,在戰場的兩翼,完全陷了一場昏天黑地的厮殺中。
宋軍中軍正面的戰場比起兩翼來,要更加的慘烈。先前一觸即潰的遼軍,此時變得兇狠無比,他們的兵力看起來也要更多,此時與劉仲武的突騎兵們纏鬥在一起,也并不稍露下風。這時戰場已經不需要李浩的指揮,他換乘了戰馬,與他的親兵一道,殺進了戰場。這個老頭倒是出乎唐康的意料,看見他揮舞着一柄大刀,手起刀落,接邊砍翻四五個遼人,實是讓唐康小小的吃了一驚。原本一直跟在唐康身邊的田宗铠也早已按捺不住,提了一杆大槍沖了出去,與遼軍戰到一起。他繼承了他父親的勇武,也許還要青出于藍,唐康看着他在敵軍之中左突右馳,往來如飛,頃刻間便殺了兩三名遼軍,忍不住贊道:“真是将門虎子。”
他身旁的何灌卻是不以爲然的撇撇嘴,道:“此又何足道哉?!”面前打得難解難分,但是唐康始終不肯将環州義勇投入戰鬥,反而讓他們留在身邊觀戰,這讓何灌心中已是生出一些不滿來,隻是不敢明言。
唐康不用看他,便已知他心中想的什麽。他并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之人,實則熙甯、紹聖之儒生本就皆習弓馬,況且石越、王安石、司馬光皆是極恨文弱之風的人,數十年來朝野倡習武藝,更是蔚然成風。唐康自小得名師指點,說句“弓馬娴熟”,絕非飾語。因此這時雖是初曆如此惡戰,但心裏卻無半點怯意,他也是熟習兵法的,在這樞密院這麽多年,凡禁軍操練、演習,不知道經曆過多少,雖未親自指揮,但也算是沒吃過豬肉亦見過豬跑。戰鬥開始時,他尚有些緊張,一些戰局的細微變化他亦很難分辨,難以判斷哪些是稍縱即逝的時機,哪些又隻是戰鬥之中出現的平常之事,但是戰鬥進行到此時,唐康卻早已變得從容冷靜,雖在細節之處仍不可能一蹴而就,但是整個戰局的變化,卻已經清晰的印在了他的腦子裏。
“何将軍,你說那濃煙之後有什麽?”他沒有接何灌的話,反而執鞭指了指他的正北方。
“必是契丹的陷阱。”何灌不假思索的回道,“遼人定是設了伏兵,困住了前軍。”
“這是不必說的。”唐康目不轉睛的望着那些濃煙,“但遼人爲何要燃那些濃煙呢?”
“必是因爲他們利在亂戰!”
“爲何利在亂戰?”唐康突然轉頭看了何灌一眼。
何灌被他問得一怔,卻聽唐康又說道:“因爲他們的伏兵并不多,韓寶必是怕拱聖軍乘機出城,内外夾擊,因此不敢帶太多的兵來。他要的是利用這濃煙,讓我們不知虛實,斷絕聯系,各自爲戰,然後他才能各個擊破!”
“這是自然,因此咱們才要盡快攻破一個缺口,左、中、右,無論哪個,隻須成功,便能取得主動,遼軍的算計便會落空。”何灌苦笑回道。
但他卻看見了唐康的冷笑,“何将軍以爲加上你的環州義勇便能攻破一個缺口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