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宗铠?”何灌感覺自己似乎聽說過這個名字,他低頭思索了一會,才擡起頭來,驚道:“田宗铠!原來足下便是陽信侯的長子!”
唐康直到當天的傍晚才知道田宗铠突圍渡河請援,也因此一并知道了何灌單舟卻敵的神勇。這日白天,他與李浩去了北沼的一個村莊拜訪一位隐士,據說這個隐士不僅是冀州第一名醫,能妙手回春,而且還精通六壬之術,是個占蔔神算。雖然儒家講“敬鬼神而遠之”,不肯将自己的命運與人世之間交付鬼神之手,但一般的人,對占蔔卦相,卻仍然是抱着一定的信仰的。而領兵的将領,則更加如此——其時遼軍與西夏固然每戰必蔔,大宋朱仙鎮講武學堂,也有專門的先生教援奇門遁甲、六壬太乙之術,樞密院編修的《武經總要》,也有相當的篇幅,是專講此類奇術的。不論如何,此類學問當中,至少也的确包括了相當的天文知識與心理暗示,尤其是世間終究是有一些此道高人,不管他們是真的擁有神秘的力量,還是隻是操縱心理、觀察入微的高手,但這些人的存在,已經足以讓一些将領對此深信不疑。
因此,唐康雖然将信将疑,但李浩對此卻深信不疑。此時二人徘徊于苦河之南,猶疑難決之時,找個世外高人來占蔔決疑,便理所當然的成爲一種選擇。
但不幸的是,唐康與李浩到那個隐士隐居的村莊之時,才知道原來那位隐士已經去逝半年了。隻不過因爲他所居的村莊是在北沼偏僻之所,消息流通不暢,因此連衡水縣也沒有幾個人知道。
其實當時的士大夫大抵都會一些占蔔之術,《六壬神定經》之類的書籍,唐康自己也讀過,隻不過他曾經悄悄應用過幾次,卻是從未準過,因此他也頗有自知之明,從此便絕口不提此事。他平生無論遇到多艱難的事,也極少求神拜佛,此番白跑一趟,更覺自己無緣,沮喪之餘,倒也徹底絕了這種念想。
回到衡水後,李浩決定自己去沐浴更衣,親自占蔔。唐康卻連茶都沒顧得喝上一口,并趕忙請田宗铠來見他。
二人本是素識,唐康尊田烈武以師禮,與田宗铠便是平輩論交,兩家往來密切,這時候談起事情來,倒也方便,既不必拘禮,又無所忌諱。田宗铠便一五一十的向唐康介紹着深州的局勢。
自深州再度被圍至六月二十五日,已近十日。在這段時間裏,深州與拱聖軍經曆了最嚴峻的考驗。遼軍知道深州糧多而城小,利于急攻而不利于久困,因此自再度圍城的那日起,對深州采取的,便是持續不間斷的猛攻之策。
遼軍抓來大量的百姓,在城的東、西、北三面都壘起了土山,制造了大量的雲梯,還有幾架撞車、抛石機,并且還調來了火炮,所幸的是,不是專門攻城的神威炮,而是普通的仿制克虜炮。在這些攻城器械的幫助下,晝夜不停的攻打着深州。而深州能用來反擊的,不過是兩架趕造好的抛石機與兩架床子弩。幸好再次被圍前補充的火藥發揮了作用,深州的工匠們,造出了各種各樣的簡易爆炸火器,用來協助守城。除了霹靂投彈、火藥桶外,他們還造了一些的簡易炸炮,對于守城十分有用,趁着半夜悄悄出城埋于城外,特别是城門以外的區域,白天當遼軍開始攻城之時,便往往會遭受意想不到的打擊。但遼軍将領也是極厲害的人物,他們很快就想到了應對的方法,殘酷而簡單,他們在攻城之前開始大量驅使俘虜的百姓走前面,結果反而給守城的宋軍造成了極大的困難。幸好在宋軍停止制造使用炸炮,并且用行動證明他們不會因爲遼軍的殘暴而屈服之後,遼軍也并沒有堅持這種殘酷的戰法——不管怎麽樣,契丹人本身仍是一個相對較文明的種族,這一點毋庸置疑。而深州的宋軍則又發明了一種可以噴火的火器,這對于抵禦雲梯攻城,極爲有效,甚至遠比爆炸性的火器有用……
遼軍變着法子的攻城,姚兕則随機應變。在守城方面經驗豐富的宋軍雖然不會輸給契丹人,但是雙方實力的巨大差距卻是無法彌補的。連續的強攻讓遼軍傷亡慘重,而拱聖軍也接近崩潰。如今拱聖軍已經傷亡過半,能夠勉強作戰的士兵不超過四千人,甚至連姚兕也差點動搖——若非兩天前發現援軍到了衡水縣,姚兕幾乎就要下令棄城突圍。
但他們等了兩日,卻發覺援軍并沒有渡河!
因此,姚兕才令田宗铠率十名死士半夜出城,突圍請援。
結果,隻有他一人活着過了苦河。
田宗铠的介紹,讓唐康面紅耳赤,既羞且愧。在說到他們等了兩日而援軍卻按兵不動之時,田宗铠的眼睛中,并沒有半點責怪埋怨之意,相反,唐康甚至能感覺到他的理解。在這點上,田宗铠繼承了他父親的胸懷與氣度,而這卻讓唐康尤其的無地自容。
他欲待解釋兩句,但一向能言善辯的他,望着田宗铠的眼睛,竟不知如何措辭。
“唐大哥,方才聽何将軍說是你親自領兵前來,實是讓我喜出望外。”田宗铠歡快的說道,他是完全的信任唐康,相信他絕對不可能見死不救。
“哦,我還帶了一封姚太尉的書信,是給援軍的主将的,見到唐大哥,我差點忘記了……”田宗铠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從懷裏掏出一封書信來,雙手遞給唐康。
唐康接過書信,小心的打開火漆,取出信來,躍入眼簾的,是姚兕那剛勁的大字。他低聲念着:“……吾之必守深州者,非有奇謀也。吾以爲二十年來,兩國交通,前古未有,遼之知宋,猶宋之知遼,兩強争勝,實無奇謀可用,惟勇者可勝!深州者,河北之中,其勢不可讓也。北朝謂己強,大宋又豈得甘爲弱……”
“兩強争勝,惟勇者可勝!北朝謂己強,大宋又豈得甘爲弱?”唐康喃喃重複着姚兕信中的話語,心中大受觸動,“我率軍萬餘虎罴而來,豈能臨戰而懼,坐壁上觀?!”
正想着,卻見李浩興沖沖的闖進帳中,高聲笑道:“康時,好卦,好卦!”
“唔?是何卦象?”
“是第十八卦,蠱卦!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後甲三日。”李浩高興的說道:“我查過曆書,七月三日是甲申日,先甲三日,六月月小,咱們二十九日渡河!”[236]
“不必!”唐康望着李浩,“咱們今晚便渡河!”
“什麽?!”
“後甲三日,二十二日是甲戌日,今日正是良辰!”
“這……來得及麽?”
“萬事俱備,來得及!”唐康望望李浩,又望望田宗铠,“咱們連夜渡河,正是出奇不意,打遼人一個措手不及!”
4
由袁譚渡至深州城南門這四五十裏的地區内,主要是以河流稻田爲主,尤其是靠近深州南門的一二十裏内,地形極不利于騎兵展開,但是在袁譚渡苦河的北岸,卻有南北約三十裏,東西約四五十裏的地區,是一片較爲平坦的碛地。苦河之水不能飲用,亦不能用于耕地灌溉,因此沿河的許多地區,要麽是寸草不生的沙碛地,要麽是雜草叢生中點綴着稀疏幾棵樹木。
這樣的地形,對于唐康來說,既可以說有利,也可以說不利。這是一片天然的戰場,他的骁勝軍與環州義勇全是騎兵,渡河之後,這樣的地形便于他們布陣展開,但同樣的,這樣的地形,也便于契丹騎兵活動。
因此,唐康與李浩一早就預料到,渡河之後,必然将有一場惡戰。
不過至少最壞的情況并沒有發生,遼軍并沒能阻止他們渡河,或者趁他們立足未穩發動猛攻,甚至半渡而擊之。
宋軍早已做好了渡河作戰的各種準備,在下定決心之後,雖然有些突然,但是在衡水的巡檢與百姓幫助下,宋軍利用早已準備好的渡船、鐵鏈、木闆,不過一個時辰的工夫,就迅速地在并不算太寬闊的苦河上,搭起了十來座浮橋。
從亥時開始,宋軍點燃火矩,開始有條不紊的渡河。除了辎重部隊繼續留在衡水外,所有的作戰部隊,在子時之前,全部渡過了苦河。唐康和李浩并沒有刻意掩飾他們的行動,事實上這也不可能做到,既然契丹人反正會察覺,那麽盡快的渡河布陣,便成爲比掩藏行蹤更重要的事。
渡河之後,除了何灌率領環州義勇負責警戒以外,骁勝軍開始迅速的背水列陣。這自然是些冒險,對于騎兵來說尤其如此,在使用騎兵上,宋軍與遼軍的理念幾乎是完全相同——他們永遠都需要足夠的回旋空間。堅若磐石一樣的陣形,是步軍的任務。但是此時受限地形,他們不得不犯一點兵家忌諱。
因爲骁勝軍是宋朝的教導軍,這帶來的問題是,他們實際上是由各種各樣的騎兵兵種構成。這包括大約有兩個指揮約六百六十騎的重騎兵,八個指揮約二千八百騎的輕騎兵,同時也是槍騎兵,還有十個指揮約三千四百騎的弓騎兵,以及五個指揮約一千七百騎的突騎兵——這是一個特别的兵種,它早已有之,但仍屬于樞密院的一個嘗試,他們希望在每支禁軍中,都有這樣一隻部隊:他們全部騎着最快的戰馬,裝備最輕的铠甲,由最優秀的士兵組成,根據戰場的需要,精于突襲、詐敗、偵察、誘敵、包抄……然而不幸的是,這種騎兵,也就是劉仲武的第二營,目前還從未被應用于實戰,而也許他們第一次上戰場,就将面臨一個極不利于他們的環境——預定的戰場上可能沒有空間可供他們施展。
唐康很明智的暫時将骁勝軍的指揮權交給了李浩。
而對自己的軍隊十分了解的李浩并沒有選擇傳統的陣形。
他将重騎兵以什爲單位,列成五排,布成六十個錐尖向外的錐形小陣——另有六十騎是這兩個指揮的軍官與軍法官,他們也一起布陣,但分散在各自的位置上——然後,所有的這些重騎兵稀疏的分布在前陣的最前列。
在這些重騎兵的後面,緊跟着隊形較爲密集的輕騎兵,他們全部以二十五列四排爲一小陣——實際人數是則一百零五人,包括各都的五名武官與軍法官——這樣的小陣一共是二十四個,每十個錐形重騎兵陣後面,跟着四個輕騎兵陣。
這構成了他的前陣。
然後,他以弓騎兵分居兩翼,以突騎兵爲中軍,而環州義勇在陣中實際擔當“無地分馬”[237]之任。
這是一個明顯的攻擊陣形。這樣的陣形,讓所有的宋軍将領都有些興奮與緊張:在步軍陣法與馬步陣法上,宋軍都有豐富的經驗,但在騎兵陣法上,宋軍的經驗其實并不多。如李浩所列的這種陣法,便從未經實戰檢驗是否可行。
萬餘人馬喧鬧了小半個時辰,在各軍終于找到自己的位置之後,李浩并沒有下令連夜朝深州前進。保持戰鬥陣形前進是非常緩慢的,連夜行軍也會讓士兵與戰馬易于疲倦,與其累得筋疲力盡再被遼軍邀擊,倒不如便在河岸從容休息到天明。
于是,在衡水征募的一千多民夫又忙碌了小半夜,在大陣的外面布滿了粗陋趕制的拒馬,才撤回衡水。宋軍燃了一夜的火炬,将苦河北岸照得恍若白晝,除了哨探外,絕大部分的宋軍便随地打個木樁,拴好戰馬,然後倚偎着自己的坐騎,囫囵着睡了小半夜。
直到夜空終于開始發亮。
二十六日的清晨,苦河北岸,寂靜得讓人不敢相信。遼軍不僅晚上沒有來騷擾,既便天已大亮,唐康也仍然看不到一個遼人。
但這并不能讓人輕松。
果然,唐康還沒來得及啃完自己的幹糧,哨探便很快傳來消息,在十裏以外,出現了大股的遼軍。
顯然,遼人并非沒有做出反應,而隻是因爲不知虛實,不願意冒險半夜奔襲數十裏。
“韓寶果然不愧是北朝名将。”李浩就着水送下一口幹餅,一面斜眼望了一眼唐康,唐康知道他是想看到自己吃幹糧難以下咽的情形,雖然這幹餅實在是唐康有生以來吃過的最難吃的東西,但他仍然讓自己微笑着,慢裏斯條的啃着,他并不故意大口的吃給李浩看——那樣就會露出破綻,而是細嚼慢咽,仿佛這就是他平常吃的食物一般——盡管平常唐康一頓飯花的缗錢,可能足夠買幾百萬個這樣的大餅。李浩看了一會唐康,略感失望,然後才繼續說道:“此人真是沉得住氣。”
“他知道咱們必要往深州,于是等在路上,以逸待勞,卻并不急于來攻打咱們。”唐康接着他的話說道,“咱們列陣行軍,人馬疲乏不說,陣形也易出現破綻。”
被唐康說出心中的想法,李浩更覺不快,他重重地哼了一聲,道:“那便看看他這算子打不打得響。”
他說完,一口吞下最後一口幹餅,随手在袍子上擦了下手,高聲命令道:“傳令!準備列陣北行!”
随着李浩的一聲令下,宋軍的臨時營地再次喧鬧起來,士兵們狼吞虎咽的趕緊吃完手中的幹糧,抓緊時間再給戰馬喂最後一口水,梳最後一下毛,然後騎上馬力較劣的那匹坐騎,在令旗的指揮下,一隊接一隊的向北而行。
這是一支東西連綿數裏之長的部隊,隊伍行進的速度十分的緩慢,每走一段距離,李浩便下令停下來休息,重新整頓陣形,不過七八裏的路程,竟然走了一個多時辰。
在距離遼軍大約兩裏的地方,這片平坦碛地上的一個坡度很小的坡地上,李浩下令大軍停了下來。此時他們已經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兩裏以外的遼軍,遼軍同樣也占據着一塊小坡地——雖然在這塊平坦的碛地上,這些所謂的“坡地”,對于騎兵來說,完全可以忽略,但是兩軍交戰之時,任何一點點的有利因素,雙方将領都不願意放棄。
遼軍的陣形寬度同樣的綿延數裏,黑壓壓的,如一條長蛇一般,盤亘在宋軍的前方,人數大約與宋軍相當,萬騎左右。讓唐康覺得安慰地是,他并沒有看到韓寶的帥旗,也沒有蕭岚的旗幟,從旗号來看,對面可能是一支宮衛騎軍——對于遼軍來說,也許這已經代表着對骁勝軍的重視了。
雙方開始了短暫的對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