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不過對李大人,這不遵号令、擅發興之罪,輕也夠個編管某州了。李大人雖或不驚寵辱,但是這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卻隻能再次失之交臂。下官亦爲大人感到可惜!”唐康歎惜着搖搖頭,“可惜!可惜!”
唐康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便是呆子也能聽得出他話中留下的餘地,隻是李浩仍不敢深信唐康,隻含糊接道:“唐大人若果能體諒,還請高擡貴手,放某前行。待某破賊後,甘願負荊請罪。唐大人此恩,某絕不敢忘。”
“下官雖然有心,惜上命難爲。”唐康卻是面露難色,“下官率這一千環州義勇而來,空手而歸,李大人卻叫我如何向右丞相複命?”
此時,李浩已有三分相信唐康有意放他一馬,但他與唐康素無交情,唐康又是石越親信,這等天下掉下來的好事,李浩如何肯輕信,他心中揣測,這若非是針對他的陰謀圈套,便是唐康另有所求。低頭思忖了一會,方試探着問道:“唐大人素稱機智,想來必有周全之策教我?”
唐康卻一口回絕,“宣台軍法甚嚴,下官又焉能有什麽周全之策……”
李浩不料他突然又回絕得如此幹脆,不由一愣,擡眼卻見唐康口裏說着話,目光卻一直望着他的置于帥案上的将印虎符,李浩并非魯直武夫,心中頓時恍然大悟——原來唐康想要的,竟是他的兵權!他亦曾聽說過唐康曾經想要親自率軍前往救援深州之事,看起來,他此心未死。
事情已然明了,隻要他李浩願意屈居唐康之下,那二人便可以随便編造一個敵情——唐康乃宣司參謀官,本就有權節制諸軍——臨敵從權,若遇到什麽突發之事,他權統骁勝、環州義勇兩軍,與遼軍作戰,那亦是順理成章之事。
隻是唐康年紀雖輕,卻是老奸巨滑,他是絕不肯自己開口,免得落人口實,而是要李浩自己提出,他才順水推舟……
李浩并非不能居人之下的人,事實上,大宋朝的武臣,自開國以來,皆以順從聽命者居多,真正桀骜不馴之人,寥寥無幾。這既是宋廷重文官政府之權之國策使然,亦是由于中唐以來,武将莫不受制于監軍,數百年間的銳氣消磨,養成的一種慣性。中唐以後的武将,絕大多數便如同被圈養的老虎,雖然還是百獸之王,但隻要被馴獸師用鞭子敲一下,便老老實實俯首聽命,早已經沒有了山林之主的野性。如李浩,他雖敢違宣撫使司節度北上,可其中原因,實是十分複雜。
況且,唐康品秩雖稍低,但卻是禦前會議成員、樞密院副都承旨、宣司參謀官,大宋朝一百餘年來,官場習慣,都是重差遣輕品秩的,唐康雖然口口聲聲“下官”,實際卻是他的上司無疑。
但是,要屈居一個毫無領兵經驗,以衙内出身的唐康之下,而且還是他所怨恨的右丞相石越的義弟,對李浩來說,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隻是,形勢比人強。李浩此時腸子都悔青了,他若不是以爲臨清境内沒有遼軍,又沒料到大名追兵會來得如此之快,放松了營地的警戒,被唐康輕騎直入,占了先機,唐康亦未必能有甚麽辦法。真的要讓環州義勇與骁勝軍兵戈相見,李浩固然沒有這個本事,唐康再膽大妄爲,也不可能有這個膽子。然而世上并無後悔藥,如今主客易勢,他自己落入了唐康掌中,想不就範,亦是千難萬難。
他心裏也不是不明白,唐康肯與他一道北上,便已經是他祖上積德,撞了大運了。
3
六月二十五日。
冀州,衡水縣。
唐康與骁勝軍都指揮使李浩、環州義勇都指揮使何灌率軍至此,已有整整兩日之久。所謂“衡水”,其實不過是葫盧河流經此縣一段水路之别名,又叫“衡漳水”,或“橫漳水”,當地人也稱之爲“長盧河”,或者“九曲水”、“苦河”,因爲葫盧河是自西南入境,自東北出境,在衡水縣境内迤逦百轉,而河水又鹹又苦,故有此别名。這衡水城便位于葫盧河以南一二十裏,北距深州城,不過區區五十裏。站在衡水的城牆上,甚至可以清晰的望見深州城中燃起的烽火。
但更加旌天蔽日的,卻是遍目可見的契丹騎兵!
唐康、李浩、何灌都判斷不出,對岸到底有多少的遼軍。遼軍甚至已經占據了葫盧河下遊的下博古城與下博橋,輕騎随時可以深入冀州境内。唐康與李浩選擇屯兵的原因,也是因爲衡水縣境内的袁譚渡還在宋軍的控制之中。衡水知縣是個精幹之人,在遼軍進犯深州之後,便将縣内所有的船隻征集起來,藏于縣城西南二十裏的北沼之中,此時宋軍若要北渡,隻需将船隻相連,搭上木闆,便可以迅速地造出一座座浮橋。
然而,當他們真的到了衡水之後,無論是唐康,還是李浩,卻都膽怯了。他們隻敢用三五艘渡船,載着一些哨探渡河,探聽虛實。
唐康、李浩每日與麾下諸将會議,衆将皆是嚅嚅不敢言。
何灌倒是力主渡河,但他雖爲環州義勇都指揮使,實則論階級不過一區區宣節校尉,骁勝軍乃是教導騎軍,階級較尋常禁軍要高,軍中一個小小的指揮使也多半可能便是宣節校尉;論出身則他雖是武選出身,然卻不過在河東做巡檢,雖曾得韓缜賞識,然而卻是由判太原府呂惠卿所薦,打發到環州義勇,雖然也是一隻西軍勁旅,卻終究有點兒不入流,更加無法與身爲大宋騎軍教導軍的骁勝軍相提并論。他人微言輕,甚至連唐康真正的使命是什麽都無資格知道,隻能奉行命令,他的意見,實很難影響到唐康與李浩的決策。
這一日清晨,何灌照舊率領着三十來騎親兵,沿着苦河巡察敵情,他們一路緩緩而行,到袁譚渡時,已是快近中午。唐康與李浩早派了一個指揮的骁勝軍在渡口把守,何灌到時,這些骁勝軍正架起了鍋子,在那裏燒火做飯,隔了老遠,他便聞到一陣陣誘人的酒香、肉香随風飄來,何灌頓時大喜,對親兵笑罵道:“這些個骁勝,怪會過日子。咱們也分一盅去。”
衆親兵都是高聲歡呼,驅使着坐騎,朝着渡口緊奔去。衆人在袁潭渡下了馬,将戰馬拴在河邊的柳樹上,把守渡口的一個副指揮使迎了出來,将河灌等人請進去。原來這些骁勝軍不知道從哪裏搞到一頭整豬,還有十幾壇好酒,正在此打着牙祭——何灌心裏頭其實明白,殿前司諸軍的軍紀,遠不如西軍。在西軍,戰前喝酒,那是難以想象的事情,但在骁勝軍,卻是司空見慣。至于這頭豬,或許是偷,或許是搶,或許是買,都有可能。熙甯以前,宋軍雖然一直嚴申軍法,但真的大軍出動,别說偷搶百姓财物,便是奸淫殺傷,也終是難免。當年石越治陝之時,對西軍嚴申紀律,曾經一日之内,殺了一百名犯事兵将,因此至今西軍紀律依然嚴明。但殿前司諸軍卻沒受過這種整肅,軍紀雖不算太壞,卻也隻是相對而言。雖然一天前唐康才處死了一名強奸民女的陪戎校尉,但卻已經招緻李浩的極大不滿,因此對于順手牽羊、強買強賣之類的事情,便連唐康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故此,何灌更加不會去多管閑事。何況他與麾下的環州義勇,大抵都是好酒之人,此時不受軍法約束,更是樂得自在。那邊的指揮使請了何灌過去,同坐一桌,又送了一鍋肉幾壇酒過來,他的親兵們便找了棵大樹,圍成一圈,席地而坐,自開一桌。
“仲源兄!”那個骁勝軍指揮使是豪俠爽快之人,酒過三巡,便已和何灌稱兄道弟,直呼起他的表字來,“俺聽說你也是個英雄豪傑……”何灌一時愕然,便聽他又說道:“這可是咱們劉振威親口所說,說仲源兄的神射,是大宋六十萬禁軍第一人!”
何灌知道他口中的“劉振威”,說是乃是骁勝軍第二營都指揮使、振威校尉劉仲武,也是西軍出身,參預過伐夏之役——不過那時他還隻是一個小小的副指揮使,直到戰後才積功升至緻果副尉,紹聖初年時他因率所部平定靈、夏境内的小股叛亂,從此官運亨通,調任骁勝軍,做到從六品上的振威校尉,成爲西軍出身的年輕将領中,又一個前途無量的人物。
劉仲武是西軍出身,又曾經在泾原領兵,對身處環慶的何灌有所了解,自是不足爲奇,但何灌聽這指揮使說劉仲武誇他箭法第一,饒是他素來自矜神射無敵,也不由得大吃一驚,忙道:“這是子文将軍過譽了。”
“哎——”那指揮使一面喝酒,一面拍了拍何灌的肩膀,笑道:“仲源兄又何必過謙?子文将軍是随便說人六十萬禁軍神射第一的麽?”他說着,生怕在座幾個校尉不信,又口沫橫飛的問道:“你們是不是也不信?是不是不信?”
他見那幾個校尉口中諾諾,臉上神色,自是不免不大以爲然,一把拉着何灌手臂,道:“仲源兄,你将那一箭射入堅石的神射,給這些個村夫露兩手!”
“什麽?”那幾個校尉這時不免也吃了一驚,有人便将信将疑的問道:“俺隻聽說過漢朝飛将軍李廣、唐朝的薛仁貴有這本事?果真有人能箭入堅石?”
“你們這些個村夫!”那指揮使噴着口水,仿佛在說自己的事迹一般,“這可是子文将軍親口說的,那是仲源兄在火山軍還是苛岚軍做巡檢時的事。爾等可知道,那些個契丹人,老是越界來打水,仲源兄便親自與他們劃了界,不許他們過來,結果那些遼狗不自量力,興兵來犯,仲源兄單槍匹馬應戰,遼狗在高處,仲源兄便在低處,張弓連射,箭箭中敵,有幾枝沒中的,全部射進崖石,吓得那些遼狗屁滾尿流的跑了……”
他說得手舞足蹈,仿佛是自己親眼所見,雖多半是事實,何灌亦不免略覺尴尬,他幾度想要打斷他,但他根本不容何灌插嘴,說完見那幾個校尉張大了嘴,仍是不敢相信的樣子,他竟是比何灌還生氣,轉頭又一個問着何灌:“仲源兄,你的弓箭呢?可帶來了?給這幾個村夫見識見識,叫他們拉拉,這幾個村夫每日都自吹能拉三石弓的……”
何灌越發爲難,他見着這個指揮使盛意拳拳,那幾個校尉也是一臉的期盼,但他卻是有規矩的——但凡神射手的弓箭,輕易都是不肯給别人碰的。連唐康想見識下他的弓,亦被他婉言拒絕了。可是他也是深知這些武人,他們可不如唐康那樣的士大夫善解人意,他們好意請他喝酒吃肉,又是好意想看看他的弓箭,若連這他都要拒絕,勢必引緻誤會。
他正尋思着設法找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一件突發的事情卻替他解了圍——苦河對岸,突然傳來一種種急促的角聲、馬蹄聲、弓弦拉動聲、箭矢破空聲,還有此起彼伏的契丹人的大喊聲。
衆人連忙丢了筷子、酒杯,各去取自己的弓箭、兵器。何灌曾在火山、苛岚任巡檢,聽得懂契丹話,他聽力又極佳,須叟,便已聽清對岸的契丹人喊的都是:“攔住他!”“抓住他!”“休叫他跑了!”
他雖被河對岸的草木遮擋了視線,心下卻已知必是契丹要拉截什麽人,當下高聲喊道:“快,準備渡船,搖我去對岸!”
幾個骁勝軍猶疑的望了他一眼,那指揮使已是大聲催道:“快點!聽何大人的!”
他的命令一下,馬上便有一艘渡船搖到渡口邊,兩個骁勝軍節級舉着長盾蹲在船頭,船尾卻是一個本地的船夫在搖橹,還有個百姓裝束的人,舉了扇門闆,權當盾牌,遮護船夫。何灌也不多說,取了弓箭,躍身上船,那船夫便搖着船,向河對岸緩緩駛去。
渡船行至河中之時,北岸的情況漸漸看得分明。果如何灌所料,乃是數十騎契丹騎兵,正在追捕兩個宋軍校尉裝束的人。那兩個宋軍校尉一個騎棗紅馬、一個騎白馬,邊往南面疾馳,邊引弓還擊,跑得較南的那個校尉顯是已經看見了何灌的渡船,高興得在馬上揮手高呼,不料一個分神,被遼軍射中坐騎,便聽得那些契丹人發出一陣刺耳的歡呼,那個校尉摔下馬來,不知死活。
“船家,劃快點!劃快點!”何灌急得不停地大聲催促着船夫,但那船夫早已傾盡全力,渡船速度有限,卻是快不得半分。
而北岸的追逐仍在繼續,餘下的那個騎棗紅馬的校尉經過同伴墜馬的地方,稍稍放慢了一下,何灌聽到他發出一聲悲吼,便催馬疾馳,心中一沉,已知那個宋軍已是不活了。他目算着距離,眼見着那個幸存的宋軍馳至河邊時,他的船也很難趕到對岸,心中更是焦急。
但那個校尉卻是出乎意料的機智。他快至河邊時,便不再引弓還擊,而是将弓箭全部抛棄,然後一面急馳,一面便在馬上卸甲。
“聰明!”何灌在心中大贊,果然,那校尉到了河邊,已隻有胸甲一時難以卸去,他飛速的躍身下馬,将身子藏在馬後,飛快的卸去最後的胸甲,縱身一躍,便跳進水中。
頓時,何灌身後傳來一陣歡呼之聲。他也是長籲了一口氣,緩緩張弓搭箭,對準了北岸,一面心裏默算着,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右手手指一松,一個羽箭從他手中疾飛而出,然後穿過了馳在最前面的那個契丹的胸口。
身後的歡呼聲更大了。
但此時何灌已經完全聽不見身後袍澤的聲音,當他的箭搭上弓弦之後,他整個人便與手中的弓箭溶爲一體,他隻是從容而優雅的張弓、搭箭,然後發射,看見對岸的契丹人,随着他的弓弦響動,而一個接一個的應聲落馬。
他并不是那種百發百種的神射手,而是另一種讓人恐懼的神射手。他的箭,有時竟會貫穿一個穿着重甲的契丹騎兵,然後再奪去他身後另一個契丹人的生命!
何灌并沒有感覺到,很快,苦河的兩岸,不再有呼喊,不再有歡呼,而是變得鴉雀無聲。
他隻是看到北岸的契丹臉上的驚訝、恐懼,然後看見他們帶着不甘,但卻畏懼的緩緩後退,直至從他的視野中消失。
這時候,何灌才小心翼翼的,将他的弓箭重新挂好。
他轉過身來,船蓬裏一個濕漉漉的年青男子正在朝他微笑,眼睛裏有無法掩飾的欽佩。他看見他朝自己抱了抱拳,“在下開封田宗铠,敢問将軍尊姓大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