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此,即便李直夫已經擅自率軍北上,石越遣唐康率環州義勇前去,明明是爲了追回骁勝軍,興師問罪,但話語之中,仍然要留下一些退步的餘地,而并沒有給李浩輕易就扣上一個罪名。
統率諸軍,有時候,不是僅僅靠着紀律嚴明,賞罰分明,嚴刑峻法便可以做好的。曆史上,同樣是申明紀律,有些人就成爲名将,成就功勳;有些人卻背上暴虐少恩之名,最後兵敗身死,成爲天下的笑柄……
因此,石越的話音一落,猜到石越心思的折可适便已經在思忖周全之法。
但最先打破沉默的卻是遊師雄。
“丞相恐怕失策了!”遊師雄一開口便将衆人吓了一跳,連折可适也不由得擡頭觑了石越一眼,見他并未動怒,方才放心,但遊師雄卻隻是自顧自的說下去:“丞相令唐康時去追李直夫,下官卻怕連唐康時也要一去不返。”
遊師雄的話,便如同一聲驚雷,響在衆人的頭頂。
折可适本是慮不及此,被他一語道破,也不由得呆了一呆。
“隻怕,隻怕……”和诜一面說,一面遲疑地望了望石越,“隻怕遊大人所言,不無可能……”
折可适悄悄看了衆人一眼,衆人臉上的神色,顯然都覺得遊師雄說的,的确是有可能發生之事。
唐康是力主增援深州的,他原本隻不過擔憂難以駕馭骁勝軍而已,而如今,卻對唐康實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以他一貫的膽大妄爲,他順水推舟,反與李直夫一道北上……
石越顯然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了。他轉頭望向遊師雄,“那景叔以爲當要如何應對?”
“依下官之策,不若将錯就錯!”
“将錯就錯?”
“正是。骁勝軍之事,深州之拱聖軍才是症結所在。這數日間所議,拱聖軍也是一塊心病,如今正好一并去除。隻須丞相給下官一紙之令,下官願單騎北上,解此連環。”
“如今拱聖軍困守深州,實是如同雞脅,下官以爲本不當爲一城一池之得失,而亂大計。然若丞相以爲深州不得不救,那倒不如便趁勢而爲。骁勝軍與環州義勇既然已經北上冀州,下官願至軍中,請二軍于葫盧河之陰盛陳疑兵,接應拱聖軍突圍。隻要有宣台劄子,下官親至深州,姚武之必不能再持堅守之議。”
“不可!”石越聽到遊師雄願意親自入深州令姚兕突圍,不由得一猶豫,便聽到折可适與仁多保忠、李祥皆是齊聲反對。
“丞相。”折可适朝着石越欠欠身,溫聲道:“深州萬不可棄!”
仁多保忠也道:“不錯,深州萬不可棄!”
“爲何?”石越見二人态度如此堅定,又看看李祥,雖不說話,顯然也是同一意見,因問道:“深州雖然重要,但我大軍尚未聚齊,隻恐難以堅守。以大名府現有之兵,便傾巢北上,以己之短,攻敵所長,隻怕難保萬全……”
“丞相說得極是。”和诜連忙表示贊同,一面吃驚的望了折可适一眼,“依托大名府防線之堅城要寨,誘敵深入,消耗遼人,再聚集大軍,一鼓而殲之,乃是既成之策,不可輕易更改。”
“和大人所言差矣。”仁多保忠不屑的看都不看和诜一眼,“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豈得固守一法?耶律信也是北朝名将,他爲何便要來大名?”
“守義公所言雖然有理,但苦在我軍暫時難與契丹争鋒。”遊師雄委婉的反駁道。
“話雖如此,然遊大人徒知深州于我軍是一塊雞脅,卻不知深州于契丹,同樣也是一塊雞脅!”仁多保忠譏諷道,“契丹多是馬軍,要的便是寬廣空間,方能馳騁快意。深州一失,契丹往來南北,自界河至大名,全無限隔。耶律信若不來攻我大名府,我諸城之兵,隻能眼睜睜看着他們各路往來,除了束手興歎,又能有何辦法?如今難得契丹一心一意想要攻克深州,其數十萬大軍,局促于真定、深州、河間之間,這深州與大名防線,又有何區别?”
“守義公說得極是。”折可适接過話來,笑道:“雖然深州不若大名府防線堅固,離我軍遠而離遼國更近,但若非如此,耶律信又如何肯輕易将他的兵力耗在某座城池之下?總得讓他看到這城池是不要付出過大代價便攻得下,又能有大挫我軍銳氣之類顯而易見的好處,他才肯下本。”
“折将軍之意是把深州當成大名?”遊師雄略思忖了一下,面露難色,“隻恐難以如意。以深州小城,姚武之再善戰,契丹果然大舉進攻,深州絕難堅守。”
“那卻未必。”折可适笑道,“事在人爲。我大宋與遼國,戰和百餘年,近二十年來,又通使通商,前古未有,兩朝互相了解之深,前史所無。況且遼主非庸主,遼将亦非庸将,若我輩些些風險亦不肯冒,隻打自己的如意算盤……”
“若有辦法守得住深州,本相亦不願意将大好河山,丢棄于遼人之手。”石越内心的天平,終于徹底的傾向一方。他心裏是很明白的,若是實在沒有辦法,他隻能放棄深州,那便隻能割尾求生。但是,他也已經敏銳的覺察到,朝野的輿論,已經将深州與拱聖軍置于一個他丢不得的地步了。隻要有一絲可能,他便會下令死守深州,隻不過,他不知道有什麽辦法能保住深州而已。現在,顯然折可适與仁多保忠都有方略。他便不願意在大方針上再浪費時間。
“本相也明白,兩軍交戰,難免要冒險。不過,本相也絕不肯随随便便拿着千萬将士的性命去冒險。”
“丞相說得極是。”折可适馬上接道:“下官以爲,骁勝軍與環州義勇既已北上,不論李直夫是何原因——此事他終究要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否則國法軍法不容——但如今是臨戰之時,亦要權變,宣台可向其下令,令其擇機增援深州。同時,再遣神射軍北上冀州,接應骁勝軍。兩軍合兵一處,可戰則戰,不可戰便退守冀州,遼軍輕易也奈何不得。隻要能牽制住一部分遼軍,令其不能專心攻打深州,又使深州知道援軍近在咫尺,必能拼死守城,便有機會令深州守到我大軍聚集之日。”
“丞相,下官願意随神射軍北上。”折可适話音剛落,仁多保忠馬上向石越請戰。
石越知道仁多保忠此舉不無私心,他這次來大名,帶了次子與第四子前來,自然是想找機會給兩個兒子立功,畢竟他的爵位隻能由長子承嗣,但對此石越也是求之不得,當即應允:“若守義公去,本相無憂矣。”
那邊廂,遊師雄見石越主意已決,亦不再堅持。和诜雖然心下不以爲然,但聽到是神射軍北上,他也放下心來,事不關己,高高挂起。
但他輕松得太早了一點,石越馬上便又問道:“不過……還有一事——倘若最終與遼人決戰,要至深州一帶,甚至更北,大名府諸軍,便不能安守大名觀戰,契丹多馬軍,河朔軍多步軍,恐難當其鋒……”
“丞相放心。”和诜正要說話,折可适已先回道:“下官有一策,或可一試。”
“哦?”不僅是石越,所有人皆有些意外折可适的回答。
折可适看了一眼座中一直不曾說話的何去非,道:“昔者在朱仙鎮時,便曾與何先生一道計議以步克騎之法,當時便想出一個法子,隻是未有機會施行。”
“如今契丹所恃者,不過是其有火炮之利,可破步兵大陣。下官等以爲,若要對付火炮,便隻有用火炮。契丹以火炮别爲一陣,我軍卻可以火炮與步軍爲一陣。我軍可制造一種戰車,裝載火炮于車上發射,布陣之時,便以此戰車居前,長槍次之,弓弩手再次之……當日何先生曾畫出戰車與陣法圖紙,下官錄有複本……”
石越心中大贊,但又有幾分奇怪:“此策爲何不曾上呈樞府?”
折可适尴尬的笑了笑,“被樞府拒絕了。”
石越大奇:“爲何?”
“布一陣,用火炮太多,朝廷一時沒這許多火炮來裝備諸軍……”折可适馬上又說道:“但大名府有現成的火炮與炮手,稍加挑選,便可用于此陣。”
“布此一陣,大約需要多少門火炮?”
“遼軍火炮同樣移動不便,兩軍列陣之時,隻需前陣有火炮便可,其餘三面,仍可依舊制列陣,若是一軍列陣,有大小火炮四五十餘門足矣。倘若四面皆有火炮,其餘三面可略加裁減,總計一百五十門火炮,足以令遼軍不敢纓我之鋒!”
“一百五十門?!”衆人聽得目瞪口呆。
“大名府一城,便有大小火炮三百餘門。”石越想了想,還是決定試一試,“從大名府防線諸城寨拆個一兩百門下來,遼人也未必攻得破。此城有的是工匠,隻要有圖紙,造戰車亦非難事。”他的目光投向和诜,“便請何先生與和将軍一共主持此事,讓雄武一軍操練此陣……此陣叫何名?”
“環營車陣。”折可适也沒想到石越如此輕易便答應了他的建議,看了何去非一眼,二人都是喜出望外,忙又說道:“以和将軍與何先生之能,雄武一軍又本已熟悉火炮,操練一兩個月,必能成功。”
這的确是有些意想不到的,要知道,對于如何将火炮應用于野戰中,應對遼軍的火炮,樞密院最終支持的是另一種意見——與遼軍一樣,組建專門的火炮軍。樞密院因此增建了許多的神衛營,這些神衛營,擁有的火炮少則數門,多則也不過數十門——樞府看中的便是他們調動靈活,便于控制。而這種意見的代表将領張蘊,統領着最大的一支神衛營部隊,此人原是石越的部将!
因此,折可适雖然借機提了一提,卻絕對想不到居然真的會有了這樣的一個機會。
當天晚上,臨清縣。
一天走了八十裏後,骁勝軍都指揮使李浩便下令他的部下在臨清縣城外一條小河邊紮營。他的部下正輪流牽着自己的戰馬到河邊飲水,突然便聽到從南邊傳來一陣馬蹄疾馳之聲。
這些剛剛松馳下來的骁勝軍,頓時一陣騷亂。
雖然馬蹄聲是從南邊而來,按理說臨清也不可能有遼軍,但是,南面的館陶方向,也就隻有骁勝軍這一支馬軍。
這又是哪裏來的馬軍?
不過,很快,他們就再次放松下來,他們看見了這支馬軍的旗号——“環州義勇”。骁勝軍雖然與環州義勇駐紮之地相差數千裏,但是骁勝軍是一隻教導軍,軍中有許多校尉、節級便來自陝西,有不少人是識得環州義勇的,他們興奮的喊了幾聲後,衆人便徹底放松了戒備。
甚至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都指揮使正臉色鐵青着走出大帳,這隻剛剛出現在他們視野中的環州義勇,便如一陣疾風般,沖進了他們的營地,然後氣勢洶洶的包圍了他們的中軍大帳。
骁勝軍的大部分将士,至此時才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
而中軍大帳附近,卻已經劍拔弩張。
李浩的親兵牙隊,全部拔出了他們的佩刀。
“李大人!”騎在馬上的唐康,居高臨下的望着站在大帳門口的李浩,嘴角露出一絲譏諷。
李浩擡了擡手,他的親兵牙隊遲疑了一小會,才不情不願的将刀插回鞘中。唐康這才躍身下了馬來,徑直走進中軍大帳中,幾十名環州義勇也跳下馬來,跟着唐康進了帳中,接管了中軍大帳的守衛。
李浩輕輕哼了一聲,也跟着入了大帳。進到帳中,一擡頭,便看見唐康那雙陰沉沉的眼睛,正從他的帥位上望着他。
“李大人,下官奉宣司之命前來公幹,失禮得罪之處,還望海涵。”唐康說着,漫不經心朝李浩的擡了擡手,“請問李大人,究竟爲何事突然率軍離開館陶?!”
李浩闆着臉,不軟不硬的頂了回去:“李某接到消息,有遼軍孤軍深入臨清至冀州一帶,故此前來剿賊。此事早已關報宣台——唐大人問此事,又是何意?”
“好一個前來剿賊。”唐康冷笑道:“李大人要剿的賊,隻怕在深州吧!”
“唐大人此話又是何意?!”李浩作色反問道。
“下官何意?”唐康哈哈大笑起來,“下官奉宣台之令,來請李大人回北京,親自向右丞相解釋此事!”
“唐大人興師動衆而來,便爲此事?那隻恐李某難以從命!”
“李大人想抗命?”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骁勝軍動止,早已關白宣台,右丞相不信,那多半是有奸小從旁進讒。便要回去,也要等李某擊潰這些契丹人再說,否則,豈不是有口難辯,隻能任奸人污陷?”
“李大人過慮了,大人乃是天子近臣,區區宣台官吏,又有何本領能污陷你李大人?”唐康諷道,“或者冀州、臨清這一州一縣的大小官吏,個個庸碌奸滑也是有的,故此契丹犯境,遠在館陶的李大人能知道,這些地方守吏卻全不知情,不過,依下官看,朝廷是真該收拾下這些庸碌之臣了——隻是此事也算因大人而起,隻恐大人亦不能置身事外,說不得,還得勞煩大人一趟。況且這區區小股遼賊,殺雞又何必用牛刀?明日下官遣一介之使,令冀州巡檢克期翦滅此賊便可。”
李浩被唐康譏諷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心知口舌上難以勝過唐康,但卻終不肯乖乖随他回大名,隻是強梁道:“這些個刀筆是非,李某如何辯得過那些文官?況且兩軍對陣,瞬息萬變,宣台不謀卻敵之策,卻來管這些個不急之務,此乃是亂命,李某絕難遵從。”
唐康盯着李浩,嘿嘿笑道:“李大人若是不肯說實話,隻怕遵不遵從,也由不得李大人。”
“你敢……”
“李大人以爲下官有什麽事不敢做的麽?”唐康微笑着望着李浩。
李浩抿着嘴,一時說不出話來。中軍大帳已被環州義勇包圍控制,他其實也不敢真的與唐康兵戈相向,緻族滅之禍,而這個唐康時的事迹,他也是有所耳聞的。真的被他五花大綁押回北京,他雖未必有事,但事情鬧大,對他亦沒甚好處。
他也聽出了唐康話中有話,但是他卻也不敢輕易接話,誰知道唐康是不是設計诓他?
“其實李大人立功心切,亦是人之常情。”唐康笑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骁勝軍欲北援深州,與契丹一較高下,亦未可深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