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免的。”荊離笑着點點頭,見劉延慶好了一點,才松開口手,罵道:“這些遼狗邪門得緊!都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直娘賊的一而再,再而三的,也不見他們竭了。”
“他們還在一鼓作氣呢。”劉延慶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回道:“韓寶這是孤注一擲,人家一個月的本錢,他一天就用光了,不過這般攻城法,我們隻要守得住今日,就算守住了。”
但他說完,看着荊離的眼睛,就知道連荊離也沒什麽信心。
果然,便聽荊離壓低了聲音說道:“方才又接到軍情……”
“唔?”劉延慶的心突然沉了下去。
“遼狗是從東、北、西三面同時猛攻,還有一支精兵就在南門之外……”荊離印證了劉延慶最初的感覺。
難怪南城的那六百多人不能過來增援。劉延慶在心裏說道,突然他想起一事,奇道:“遼狗哪來這許多兵力?”
遼人也不是神兵天将,他們要如此一波一波的接連猛攻而不懈怠與畏懼,必然是要有充足的兵力進行精密的輪轉,他們早已經推算過遼軍的兵力,北城與東城要保持與西城同樣的攻擊強度,遼軍的兵力不會太充足。難道是來了援軍?
荊離猜到了劉延慶在想什麽,苦笑着搖搖頭,道:“在東城和北城,遼狗是驅使百姓,扛雲梯的、填土的、造土山的,全是擄來的百姓。他們甚至用百姓做肉盾。”
劉延慶倒吸一口涼氣。
他倒不是同情這些百姓,他隻是馬上驚覺到這對協助他們作戰的深州巡檢與百姓的影響會有多大。而沒有巡檢與民夫的協助,他們根本不可能守住深州。
“那爲何咱們這邊?”
“也有一些是百姓。”荊離壓低了聲音,顯然他早已經發現此事,卻一直隐忍着沒說,這讓劉延慶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但人數不多,總共也就是一兩百人,每次都是幾十人,與那些胡人混雜在一起,我猜這是這些胡人各自爲戰的結果。咱們在講武學堂時,也學過塞北胡人的風俗,他們各部擄掠所得,除了上繳的外,皆是各部私産,多半是咱們這面的胡狗,擄掠的壯年男子不多。”
說到這裏,荊離又道:“方才傳來的消息,契丹的簽書北樞密院事蕭岚在指揮攻東門,北邊是韓寶的将旗,南邊那隻不知是何人領軍,但看服色是契丹人,隻有咱們這面,旗色雜亂,多半便是歸屬契丹的雜胡。”
劉延慶苦笑起來,“你是說咱們還是碰上了軟柿子?”
他聽懂了荊離的言外之意,東城與北城,更加吃緊。他們不要再指望更多的支援。
荊離也苦笑了一聲,“聽說北面還有幾千契丹精兵始終未投入攻城。”
“便是說,太尉手中,至少也會有一個營的兵力,不到最後關頭,絕不會用來守城?”劉延慶不由得發出一聲哀歎。
荊離點點頭,還要再說什麽,便聽到城外角聲大作,戰鼓催急,二人連忙起身,從女牆後望下去,便見密密麻麻的遼軍,扛着餘下的八九架雲梯,又朝着他們把守的城牆沖了過來。
這一次,劉延慶果然發覺,那些扛雲梯的人,服色相貌,果然是漢人。而且,看起來應該是比此前更多了,興許是韓寶調撥了一些擄獲給他們,興許是這一撥攻城的雜胡并不是此前的那些雜胡,而這些隻是他們自己的擄獲……
但是不管怎麽說,這一次,城牆上的所有人,都發現了這明顯的不同。
與敵人作戰是一回事,傷害自己的同胞又是另一回事。
所有的人都呆呆的望望城外,又望望荊離與劉延慶。
劉延慶狠狠的瞪了他的部下一眼,惡聲喝道:“看甚麽看?!不知道遼國也有漢人麽?那是遼國南京道的漢軍。”
說罷,張開大弓,朝着一個扛雲梯的漢人,一箭射去。衆人雖然将信将疑,但在這個時刻,劉延慶的解釋,也已經足夠他們自欺欺人了。荊離臉上雖然露出不忍之色,但是也默默的張弓搭箭,射向城外。
但遼軍這一次的進攻,更加猛烈兇狠。
宋軍的箭矢,絲毫沒能阻止遼軍将雲梯靠上城牆;上千名舉着木盾的遼軍,動作迅捷的順着雲梯,攀爬上來。更讓劉延慶膽顫心驚的是,這次這些“胡狄”又學會新戰法,他們驅使着上百名百姓,扛着一捆一捆的幹柴,向城門沖來。
“直娘賊的想燒城門!”劉延慶拿着一把鈎鐮槍,一槍捅翻一個快要爬上城來的胡狄,一面大聲吼道:“赫經,徐平,跟我來!”他知道這已是事關死生,急紅了眼時,已顧不得害怕,叫了兩個得力伍長,快步跑到西城樓上——那裏有幾個士兵正不斷的往城下射箭,但卻沒什麽效果,那些幹柴就是天然的盾牌——劉延慶喝止那幾個士兵,丢過一捆麻繩給那幾個士兵,自己将别一頭捆在腰間,又挑了一張齊肩高的大盾,一手提刀,一手持盾,見赫經與徐平也依樣準備妥當,便厲聲命令道:“墜我們下去!”
但這邊方墜着三人下城門,遼軍便已發覺。箭矢立時象雨點似的射來,劉延慶三人用盾牌護住身子,但轉瞬之間,木盾便如刺猬一般,上面插滿了箭矢。一隊遼軍騎兵,見箭矢傷不着三人,冒着宋軍的箭雨,朝城門疾馳而來。
城頭的宋軍雖然連連放箭,想要阻止這隊遼軍,但此時城頭兵力已然不足,眼見着那隊遼軍便要接近城門,城頭的宋軍便不敢再墜下三人,隻得又合力将他們拉了上來。
如此一來,宋軍又對城門越壘越高的柴堆變得無可奈何。雖然劉延慶又指揮着士兵從城頭砸石頭、推擂木,但這種手段,對撞車雲梯有用,對柴堆卻不是什麽有力的應對之法。
眼見着城門遼軍就要放火燒門,劉延慶長歎一聲,轉眼去看荊離那邊的戰局,發現遼軍已打破幾道缺口,正如洪水一般,湧上城頭。
“休矣!”劉延慶在心裏哀歎一聲,此時他心裏再無戰意,便待尋路逃命,就在此時,他忽然聽到有人大喊:“荊大人、劉大人何在?”
劉延慶心裏一愣,循聲望去,卻見便在這關鍵之時,田宗铠帶着一隊人馬,正上城而來。
這真是恍如便要溺畢之人,看到了救命的木闆。城頭頓時歡呼起來,田宗铠方探出頭來,見着城牆上這番慘狀,提着長槍,便朝一夥遼軍殺将過去。
他帶來的人卻是不少,足有三四百之衆。劉延慶略略一眼,見田宗铠帶來的援兵,除了本營合當歇息的那一指揮外,尚有一百餘是軍部的直屬部隊,這夥生力軍殺将進來,剛剛以爲自己在城牆上站穩腳跟的遼軍,立時陷入被分割包圍的苦戰之境。
劉延慶與荊離又是喜出望外,又是奇怪姚兕竟然也會破例。但此刻城牆之上,危機未解,卻不是細問之時,二人一面苦戰,一面望着田宗铠這隊援軍之後,又有上百名民夫,擡着一個個的木桶上城而來。
二人正不知這些木桶是何物什,忽然便聽到東城、北城,皆傳來一陣陣接連不斷的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緊接着,便見一個不相識的宣節校尉,指揮着幾十名他自己帶來的巡檢,點燃木桶邊上的一根火繩,然後将木桶朝着遼軍雲梯所在之處推了下去。
劉延慶眼見着那些木桶掉到一半,尚未落地,便轟的一聲,在半空中炸開了。十幾個木桶爆炸帶來的巨大的震動,讓他幾乎摔了個踉跄。但他還是看見了遼軍的那些雲梯,在頃刻之間,不是被震飛,就是直接被炸成兩段。至少有數百名雜胡,在這驚天動地的爆炸中,直接喪命。甚至連城牆之上厮殺在一起的士兵們在這一瞬間,都忘記了戰鬥。
劉延慶方重新站直身子,便又聽到了東城城樓上傳來的号角與戰鼓聲。西城城門不知何時,已經被人打開,整整一個營的騎兵,高舉着拱聖軍的戰旗,大聲嘶吼着,殺向城外。
姚兕将他的反攻方向,定在了西城!
“殺!”劉延慶聽到荊離大聲吼叫道,也忍不住跟着大聲吼了起來:“殺!”揮舞着戰刀,殺向城牆上殘餘的遼軍。
那些胡人再無戰意,紛紛丢下兵器。
讓劉延慶意外的是,西城之外的那些“雜胡”,卻并沒有潰敗。他們隻是遲疑了一下,便聽到北面傳來的戰鼓聲與号角聲——那是韓寶的将令,進攻之令!
隻是遲疑了一會,這些雜胡也大聲呦喝着,揮舞着各式各樣的兵器,朝出城的拱聖軍沖了上來。
田宗铠帶來的援兵,也很快下了城牆,騎上戰馬,加入到這場戰鬥中。
但劉延慶與荊離都沒有離開城牆。荊離正指揮着殘餘的部下押送俘虜至安全的地方;而劉延慶,在這看起來要勝券在握的時刻,卻感覺到自己幾乎已經累得脫力。
他隻是站在城頭上,看着這場騎兵間的決戰。
劉延慶并不知道這場戰鬥實際上才進行到一半。
遼軍是有足夠的兵力馳援的。
雖然東城的遼軍馳援不及,亦不敢亂動,否則大軍輕動,必被東城的拱聖軍掩擊。南城的那數千遼軍,也是如此。但北城的韓寶,麾下卻是有兵力過來增援的。
拱聖軍保留了生力軍,但韓寶也保留了生力軍。
但是,遼軍投入攻城的兵力遠多于拱聖軍投入守城的兵力,如此一來,雙方能用于騎兵決戰的生力軍,便已經相差無幾。
因此,雖然姚兕已經使出了自己最後的一根籌著,但是,韓寶卻還有耐心等待。
在攻城之上,韓寶輸了一招。姚兕的意圖如今已經很清楚,他甘冒大險,韓寶用大部分的兵力攻城,他卻隻用較少的兵力苦守。在最緊要的關頭,當韓寶已經派出他的大部分兵力,而他的守城之兵士将到極限之時,他突然抛出那種奇怪的火器,大挫遼軍士氣,然後,他将自己餘下的精銳,猛攻遼軍最薄弱最疲憊的那部分……
姚兕幾乎便将韓寶算進去了。
但是,姚兕也算錯了一些地方。
他苦心保留的那支生力精銳騎軍,未必便能這麽容易擊垮西邊的部族軍。
現在該輪到他韓寶來消耗姚兕了。
韓寶站在望樓上,目不轉眼的注視着西城的戰局。他在耐心的尋找一個最适當的時機,隻要能擊垮這隻生力軍,深州就唾手可得。
北面與東面的遼軍,表面上正在喘息,受到突然的打擊後,他們需要重整旗鼓,但在他們身後,還有兩千騎一直沒有參加攻城之役的先鋒軍,正在等待韓寶的旗令。
忽然,韓寶的瞳孔放大了。
在他的視線之内,發生了一件讓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看見,西邊部族軍的營地之内,突然之間,原有的戰旗全部被拔掉了,數以百計的赤紅戰旗,頃刻之間,便取而代之。
從遠處,西邊那片樹林的後面,旌旗閃動,塵土飛揚,一支大軍正朝這裏急馳而來!
疑兵?!
韓寶心裏剛剛閃過這個念頭,便聽到城内歡聲震天,鼓角之聲大作,他看見城内姚兕急驟的調動着軍隊,一隊隊宋軍騎上戰馬,向着西城湧去。
中計!韓寶再不敢猶豫,立時轉身,對身邊的傳令官沉聲下令:“傳令,各軍立即北撤!命韓敵獵率軍接應西城之軍,替大軍斷後。各軍撤軍前,必須焚毀所有器械,列隊而行,敢自相驚擾者,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