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些不是姚兕需要考慮的,他要算計的,是他的火器、他的箭枝……深州沒有足夠的能做箭杆的材料,他更找不到足夠的工匠打造箭頭。虧得拱聖軍自姚兕爲将後,便一直以契丹爲假想敵,一切皆仿照契丹之要求,例如姚兕要求拱聖軍每人攜四張弓,四百枝箭,這在遼軍司空見慣,在宋軍卻是絕無僅有。
但四張弓、四百枝箭也未必夠用……
因爲,他們也許很快就将面對數量超乎想象的敵人。
“太尉。”在偏院的姚古見着姚兕前來巡視,連忙迎出來行禮參見。
“如何?”姚兕即使對自己的兒子,也并不稍假顔色,闆着臉問道:“這些投彈何時能用?”
“不成。”姚古搖了搖頭,“天非得再晴個三五天,火藥才能曬幹,沒個十天半月,裝不好這些家什……”
田宗铠眼見着姚兕的眉頭鎖得更深了,“我可等不了那麽久!”
“可我們已經是在不分晝夜的幹了。”姚古道,“太尉,末将就是想不通,爲何咱們偏在這深州固守。就算是現在,咱們要退回大名府,還是有辦法的。敵衆我寡,這深州說得好聽點,是一座城池,說得難聽點,便是一座大點的營寨。城外的遼兵射箭,可以直接射進城中……”
“那又如何?”姚兕不耐煩的打斷姚古,“别說還有座城池,便是真的是營寨,遼人又能奈何得我?”
“太尉莫要忘記,遼人還有火炮。雄州是如何失的……趙隆是太尉舊部,亦并非無能之輩。”
“你懂個屁!雄州守不住,是因爲雄州守軍與野戰之能。與遼軍正面交鋒,他們便有三倍兵力,也不是遼軍對手,何況兵力還少于遼軍。城牆一破,自然就是萬無幸理。可我麾下,全是大宋的精兵!難不成遼人有那幾門破火炮,我們便連城都不守了?它便是轟塌深州城牆又如何?隻要我拱聖軍還在,深州便仍是一座堅城。”姚兕拉高了聲音,語氣幾乎有點不可一世,“何況這十天半月的,它們的火炮還來不了。韓寶在城外,連架雲梯都沒有。”
“雲梯這些攻城器械,隻要有工匠,用不了幾日便能造好。”姚古仍在不依不撓的苦谏,“太尉請再三思,咱們拱聖軍進駐深州而不退,擺明了是向遼主挑釁,遼人要越過深州南下,亦容不得咱們屯兵于此。此時不走,過得幾日,面對的隻怕是十萬計的遼軍……可咱們無後援軍,西軍與其他的殿前司禁軍都還沒到大名府,這是無謂之戰。兵法有雲,用兵之道,在以衆擊寡,以石擊卵……”
“什麽破兵法。”姚兕呸了一聲,“你便是個紙上談兵的趙括。我老姚不曉得什麽破兵法有雲,我老姚隻知道,我帶的軍隊,絕不能見敵避走!遼主要嫌我老姚在深州礙事,那我在深州便是對了。十萬大軍又如何?就算是百萬大軍,我也在深州等他們!”
說罷,他瞪了一眼還待勸谏的姚古,道:“你休得再聒噪。深州是河北之洛陽,四通八達,是四戰之地,非可守之城,這便是你和那些書呆子參軍的道理。可我告訴你,你莫去想咱們是守深州便對了。我老姚進駐深州,是圖進取之策。持守勢之策,想要守深州,自然不會有好結果;但若是持攻勢之策呢?欲規劃河北者,能不圖謀深州?”
姚兕這番話一出口,不但是姚古,連田宗铠也愣住了,這卻是他們從未細想過的。
姚兕不屑的瞥了他這個兒子一眼,“是誰告訴你們,遼人氣勢洶洶的攻來,咱們便隻能守的。他以長矛刺來,咱們便隻能用盾牌擋?!我老姚不信這個邪!他往南攻來,我便往北攻去,他以長矛刺我,我亦以長矛擊他!甚麽鳥大名府防線,咱們隻要能在深州堅守兩個月,甚至一個月,朝廷大軍便會傾巢而來!說甚麽避實擊虛,人家一拳打在你面門上,還空談個鳥避實擊虛!咱們就是要打硬仗,以堂堂之師,對皇皇之陣,不打赢幾場這樣實碰實的硬仗,契丹不會知道害怕!”
“給我收起那點小聰明。你是姚家的兒子,若我要讓拱聖軍的孩兒們死在深州,你便要沖在最前面!”姚兕對姚古丢下這句話,又轉頭對田宗铠說道:“伯堅,你也一樣,你父親是陽信侯,天子近臣,這拱聖軍人人都知道。我甯可對不起你父親,亦絕不負國家。”
“太尉。”田宗铠連忙抱拳欠身,回道:“知父莫若子,若末将戰死深州,家父絕不會怪罪太尉。況且宗铠并非田家獨子,宗铠便死,田家不爲無後,死亦無憾。”
深州城外,遼軍大營。
韓寶率領一幹将領,焚香設案,跪于中軍帳中,簽書北樞密院事蕭岚手捧诏書,正朗聲宣讀:“……以簽書北樞密院事蕭岚爲監戰,十日之内,必克深州,生擒姚兕,毋令拱聖軍一人一騎,生離此城……”
蕭岚讀完遼主給韓寶的诏書,望着韓寶恭恭敬敬卻神色肅然的接過聖旨,交給屬下收好,他是最會察言觀色的,因笑道:“晉公,深州非可守之城,拱聖軍是敗軍之餘,我軍兩倍于敵,十日之期,當不算爲難吧?”
隻見韓寶立時便換了一副笑臉,道:“這算什麽難事,十日之期,那是寬裕了。簽書盡可放心,深州之事,彈指可定。”一面說着,一面請蕭岚在上位坐了,又道:“下官先給簽書引見營中諸将。”
蕭岚是何等機靈之人,眼見着韓寶是皮笑肉不笑,心中便已知他言不由衷,當即打了個哈哈,也裝做大松了一口氣的樣子,笑着點頭應允,由着韓寶一個個的替他引見着營中諸将。
韓寶麾下有超過兩萬騎兵,其中契丹騎兵除了三千先鋒軍外,另有五千永興宮宮衛騎軍,除了永興宮都部署、副都部署外,每一千騎,别設部署、副部署。此外,則是一萬二千餘騎的部族軍與屬國軍,包括隸屬西北路招讨司的三支部族軍:突呂不部、奧衍女直部、室韋部[231],計六千餘騎;阻蔔國大王府、黃龍府女直部大王府各三千餘騎,皆各有節度使或詳穩統軍。
構成如此複雜的大軍,需要引見給蕭岚的人差不多便有二十餘人,蕭岚耐着性子,一一見過,又做了一番即興的小演講,好不容易等到韓寶令他們告退,他長籲了一口氣,馬上便問道:“晉公,深州之事,可是有難言之隐麽?”
韓寶此時也收起了笑臉,搖了搖頭,“不瞞簽書,下官與姚兕幾次交手,雖是沒有大勝負,但拱聖軍不好對付……”
“晉公是否多慮了?”蕭岚疑惑的望着韓寶,“姚兕雖是南朝有名的勇将,但他說到底,終不過匹夫之勇。孤軍深入,屯兵深州,便可見一斑。當年拱聖軍敗于梁永能之時,亦不可謂不善戰,然結局又如何?”
“可這是面對面的硬仗。”韓寶搖着頭,“啃下這根骨頭,不會容易。況且下官猜不透姚兕屯兵深州的原因——這是大背常理之事,姚兕再無謀,不會連最淺顯的用兵之道也不懂。他敢在深州與我僵持,必有所恃。”
“晉公之意是他有援軍?”蕭岚詫道,“晉公是擔憂有個折克行在我們背後?”
“不可不防。”韓寶點點頭,“下官已讓蕭吼南出深州四十裏,一直到葫盧河北,偵察宋軍動靜。”
蕭岚笑道:“既是如此,可策萬全,複有何懼?”
“簽書,兩軍交戰,哪有萬全之事?”韓寶苦笑道:“下官既摸不透姚兕的意圖,對于攻城,更無必勝之信心。便是一萬南朝步軍結個方陣,若無火炮之助,也是棘手得很,更何況深州雖小,終究是座城池。下官原本還想,最好是設法将拱聖軍誘出城中,可這十日之期……”
“這是蘭陵郡王的主意。”蕭岚仿佛是随口說道,“若依我的意思,這深州其實可以當個誘耳。南朝不是将大軍龜縮于大名府一帶麽,咱們就這麽圍着深州的拱聖軍,一面遣騎四出抄掠,一面不緊不慢的攻着,引誘宋人來援,咱們再以逸待勞,便在深州附近,擊潰南朝援軍。可蘭陵王有他的主意。”
他這麽一說,韓寶卻不便接話,隻能聽蕭岚又打了個哈哈,笑道:“不過蘭陵王終究是本朝名将,主意既然定下了,咱們還得聽他的。他說若能大破拱聖軍,姚兕是南朝有名的老将,名震天下,一朝失利,河朔震動。将來就算南朝天下援軍大集,諸将之中,亦必有許多人因此心存怯意,如此一來,宋軍與我交戰之時,便難以互相呼應如意,那南朝兵馬雖多,亦不足爲懼。晉公,便有諸多顧慮,還得勉爲其難,爲朝廷立下此功!”
“下官必竭盡全力。”韓寶連忙回道。
蕭岚又壓低了聲音,笑道:“如今部族、屬國軍大聚,室韋、阻蔔、熟女直,素皆畏服晉公,這些蠻夷,還望晉公善加驅使。”
說到這裏,韓寶嘴角亦終于露出一絲微笑,淡淡回道:“下官理會得。”
這也算是此番大遼伐宋的另一個目的,冒着讓這些蠻夷軍隊通過大遼腹心之地的危險,讓他們來到南朝,可并非是貪圖他們那點兵力相助,這些部族、屬國軍,有些是值得信任的,有些來了還不如沒來。兵馬雖多,若人心不一,亦難成大功,這道理大遼君臣都心知肚明。隻不過,用耶律沖哥的話,這喚做“驅虎攻狼”之策!
生女直的降宋,正好證明了此策的絕對正确。對于大遼來說,生女直不過是它上百個部族、屬國中一個微不足道的部族,它的向背無關緊要,大遼君臣惋惜的,隻是因此讓田烈武逃回了河間府。但完顔阿骨打的降宋,也因此讓遼國君臣更加重視對這些部族、屬國軍的“善加驅使”。
5
六月的夜晚總是特别的短。深州到了六月,天氣就變得炎熱起來,此時的氣溫對宋軍來說,還可以忍受,但對于來自北國的遼軍,這種炎熱的天氣,實是他們最可怕的敵人。白天他們不停的喝水,并且不得不驅使虜獲的四五千宋人,挖出一條溝渠來,将一條小河的水引往他們的營地,以供人畜之用。但即使如此,炎熱的天氣仍是難以忍受。隻有到了晚上,清涼的晚風,才讓他們覺得舒服一點。
但就是這樣的夜晚,蕭岚與韓寶也沒能睡踏實。剛剛過了子時,深州的宋軍突然悄悄的開了南門,溜出一百騎宋軍,他們策馬跑到在深州西面紮營的阻蔔大營前,往裏面扔了兩顆霹靂投彈,驚得阻蔔大營一陣人仰馬翻的忙亂,有幾十匹戰馬受了驚吓,掙脫缰繩逃了出來那些阻蔔人又喊又叫的圍堵,結果鬧得各營都如臨大敵,一晚上沒睡好覺。室韋部詳穩耶律薛禅是個沉穩老将,屢随遼軍出征,頗建功勳,得賜姓耶律,慌亂之中,隻有他記得遣兵去追擊宋軍,但追到城前,被城頭宋軍一陣亂射,掩護着那些宋軍退回了城中。耶律薛禅無奈,隻得召回追兵。
六月二日,韓寶召集諸将,想要報複拱聖軍的騷擾,不料他尚未提出攻城方案,麾下部族、屬國軍諸将,卻迫不及待的先喧嚣起來,衆人紛紛要求将大營再後退三裏,移到一片樹林旁邊的陰涼處紮營。韓寶如何肯應?但這種天氣,的确是讓這些北國部族無法忍受,即便是契丹諸将,雖然韓寶治軍極嚴,不敢多說,但心裏面仍是同意那些部族将領的。讓韓寶意外的是,蕭岚十分堅定的站在他的一邊,反對移營。兩人一個又哄又騙,一個威脅斥罵,折騰了一個上午,總算将這事彈壓下來。
但攻城之事,卻又耽擱了半日。韓寶與蕭岚中午時分騎着馬去巡視諸營,發現那些部族、屬國軍,十有八九,都光着個膀子,别說盔甲,便是連衣裳也脫了個幹淨。有許多人幹脆橫七豎八的鑽到馬車底下睡覺。隻有韓寶的先鋒軍、永興宮宮衛騎軍,還有蕭岚的一千騎私兵、耶律薛禅的室韋軍,尚還算部伍嚴整——但他們也是在不停的喝水,時時都有人要離開營地去方便。
這種情形,盡管早有預料,但仍然讓韓寶深感頭痛。
下午,他派出一隊騎兵去東門挑戰,然而姚兕卻一改此前主動尋找遼軍決戰的風格,不管遼軍如何辱罵,始終閉門不出。
這讓韓寶更覺得蹊跷。
随軍的漢人、渤海工匠,兩三日間,便趕造了十八架簡易雲梯。但韓寶見識過拱聖軍的戰鬥力,即使與他的先鋒軍相比,也并不遜色多少,而其器甲更加精良。他并不想輕易的蟻附攻城,挫傷己軍的銳氣。因此,盡管蕭岚帶來了十日破城之令,但韓寶仍然隻是下令工匠連夜制造箭樓與望樓。前期的交鋒,韓寶已經知道深州城内并沒有抛石機、床弩,如此一來,箭樓就能派上很大的用場。
一些部族軍的将領對這些攻城的器械很感興趣,往往跑到工匠營中去觀看制造的流程,他們中有不少人,是從來沒見過攻城的,望見并不高大的遼國城池,便十分驚歎,以爲是無法攻克的堡壘。但戰争便是如此,既然大遼已經将這些“蠻夷”帶來一道進攻南朝,許多戰法,就難免不被他們學去。
到黃昏時分,工匠們造好了第一座望樓,高達三丈,韓寶與蕭岚登上望樓,深州城内的動靜,立時了如指掌。這座望樓也吸引了許多部族、屬國軍将士的注意,許多人幾乎是敬畏的望着這座望樓,衆人都顯得十分的興奮。
然而韓寶卻興奮不起來。
他發現深州城内的旗幟比他預計的要多,而城中列伍而行的宋軍,也不止拱聖軍一種服飾,這可能是姚兕的疑兵之計,但也可能是宋軍事先在深州裏部署了他們所不知道的軍隊。
此外,他還發現宋軍正在東面城樓上造弩台。這又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韓寶又将觀察的重點放在南門一帶。
深州隻有三座城門,沒有北門。它防禦的重點,在東門與南門。東面是遼軍來的方向,自然是遼軍的主攻方向;而南門是宋軍出入的大門,城中軍民需要出城砍柴做飯,拱聖軍的幾萬匹戰馬,也要輪流出城放牧。他們不可能僅靠城中的糧食長期喂飽戰馬,就算是保證馬的飲水,困在城中,亦非易事。因此,雖然深州并沒有羊馬牆,宋軍每天早晨與傍晚,仍要出南門,城頭有重兵策應,城外有精兵護衛,放牧戰馬與城内牛羊,并保護百姓出城砍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