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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
大相國寺。大宋故左丞相司馬光的靈柩,剛剛由此出發,在司馬光的侄子司馬富,以及尚未成年的嫡孫司馬植的護送下,返回陝州老家安葬。前來送行的汴京百姓,擠滿了從大相國寺至萬勝門的道路,汴京的内城、外城、甚至西城以外,數十萬的百姓,密密麻麻的跪在道路兩旁,焚香燒紙,泣如雨下,哭聲震天。
雖然司馬光遺表上,請求薄葬,并且希望不蔭封其後代,但是,宋廷仍然違其遺命,不僅賞賜司馬家銀一萬兩、絹兩萬匹用來大辦喪事,而且由朝廷選派内官、相士前去堪察風水,并調動司馬光故鄉陝州附近四州的廂軍、征募民夫共數千人,經營墓地。
宋廷追贈司馬光爲太師、陳王,由高太後親自定谥爲“文正”,配享高宗廟廷,位王安石之前。同時,宋廷又追贈王安石爲太傅、舒王,并與司馬光一道陪祀孔廟,微妙的區别是,在孔廟,則是王安石位在司馬光之前。
司馬光得到的另一個殊榮是,由太皇太後與皇帝下旨,允許陝州建陳王廟,祭祀司馬光。
在大相國寺時停柩時,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帝全部親臨太相國寺,拜祭這位“人臣楷模”。對于司馬光唯一的直系血脈,司馬康的幼子司馬植,不僅由高太後特旨賜爵騎都尉,皇帝還親自替他選了個老師——桑充國。這件事情是石越與範純仁都始料未及,而又求之不得的。
小皇帝隻是無心之舉,但是由王安石的女婿來做司馬光嫡孫的老師,這種政治上的象征意義,無疑令許多人側目。
司馬光的祭文由範純仁與蘇轼分别撰寫,此外,行狀由範純仁撰寫,墓志銘則由石越撰寫。三人在祭文、行狀、墓志銘中,除了盛贊司馬光的道德、功業、文章,更是異口同聲的極力推許他與王安石之間和而不同,共輔高宗,緻宋中興之美德。範純仁的行狀中,用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大談趙顼、王安石、司馬光這君臣三人之“相得”,在他這篇叙述司馬光一生事迹的行狀中,趙顼對司馬光,是與王安石一樣的“君臣相得”,而王、馬之間,則是政見不同,但皆同心爲國的“君子之交”,他極力贊揚王、馬二人,不因私交之厚而廢公見,亦不因政見之别而生黨争,宣稱二人之關系,實是人臣交往之萬世典範。
這篇《司馬文正公行狀》,由《新義報》、《汴京新聞》、《西京評論》爲首的全國性報紙全文刊發,石越百忙之中,又與陸佃深談一宿,請陸佃替王安石重寫了《王文公行狀》,與範純仁相呼應。然後又将兩篇行狀一道合刊成《王文公、司馬文正公行狀》,印了十萬冊,免費頒發給各州縣之學校與藏書樓。
爲了應對新黨的攻擊,石越與範純仁還不斷的宣稱,司馬光早就預料到了契丹的南犯。高太後也非常默契的配合他們,在召見幾位知州之時,她突然主動提起這個話題,宣稱外界對司馬光多有“冤枉”,她表示司馬光在密對之時,是支持廢除與遼國的盟約的,并且此事最終得到推行,正是司馬光“力主之”,她方才允諾。又說司馬光在密對時數度提醒她,契丹有可能南犯,并且積極籌劃應對之策。隻不過契丹人過于狡黠,未能在司馬光預料之九月後南犯,而是提前犯境,司馬光又不幸得病去逝……她宣稱司馬光在公開場所之反對,隻是爲了保密,并且防止國内出現人心不穩。
高太後的話,無疑是極具權威性的。
無論是誰,都絕不敢公開質疑高太後撒謊。況且,大宋朝也絕不會有人相信,高太後會爲了一個臣子而撒謊——哪怕那個臣子是司馬光。另一方面,她所謂的“密對”,自然是别人誰也無法證實的。
于是此事就此定論。
石越心裏算是徹底的松了一口氣,他比誰都明白——高太後開了這個口後,終大宋之世,隻要還是趙家的子孫在當皇帝,這個案就永遠翻不了。人們既不可能找到證據指責高太後說謊,更不敢如此指責,畢竟那是大不敬的罪名。
雖然肯定會有許多大臣在自己的私人著作中,記錄着不同的說法,這一點石越倒是非常能肯定,這些大臣們根本不會理會什麽“大不敬”,想想宋太宗雖然硬生生的修改國史,将自己改進了陳橋兵變,并且還成爲重要的策劃人——可就是這樣極爲敏感之事,這些士大夫也敢在筆記小說中有意的留下不同的記錄——比如,倘若石越此時能帶兵去抄了蘇轍的家的話,他多半就能找到這樣的文稿,正躺在蘇轍府上的某個書櫃之中……關于司馬光的真相,更加不可能不被記叙。
但那已經無關緊要。
當這些私人著作被公布之後,當事人早就去逝了。而且,隻要有高太後的證言被國史館記錄在案,這最多就是一件永遠說不清的疑案,而官方無論如何不可能不采信高太後之證言。
這是一次意想不到的勝利。
若非契丹大舉犯境,石越斷難想象他的計劃會如此順利,高太後出于她的立場做出的配合,更加遠遠超過石越的預期。
但是另一方面……
石越端坐在大相國寺的這間禅室内,用眼角瞥了一眼茶幾上的一份報紙——“陽信侯束城大捷”七個大字,立即躍入眼簾。
“束城大捷!”石越在心裏苦笑,那已經是整整一個月前的舊聞了。
如今已經是五月二十七日,距契丹大舉南犯,已經有五十天。而“束城大捷”,依舊是目前爲止,大宋軍隊在河北取得的唯一令人矚目的勝利。
大宋所有的報紙都宣稱,陽信侯田烈武在束城小李莊,奇襲遼軍先鋒兩萬餘衆,斬首八百級,生擒生女直軍統領完顔阿骨打以下五千餘衆。如今各路大軍已接近河北,契丹之覆亡指日可待……
但實際上,田烈武雖然招降了生女直軍近兩千人,卻差點被韓寶打了個措手不及,若非張叔夜與李昭光率部狙擊韓寶,令田烈武安全撤回河間府,這位陽信侯,此時說不定已經是韓寶的階下囚。
束城大捷是一場慘烈的大捷。
雲騎軍的表現超過兩府的預期,讓所有的人刮目相看。僅僅披挂紙甲,隻會騎射而缺少近戰之能的雲騎軍第一營,在韓寶的三千先鋒面前,展現了令人驚訝的英勇。據事後的戰報,第一營的軍法官主動在陣前充當肉盾,張叔夜與李昭光巧妙的指揮着這些弓騎兵們且戰且退,雙方激戰近兩個時辰,因爲兵力、戰鬥力、騎術全面居于劣勢,第一營始終無法脫離遼軍的攻擊,在離束城鎮不足的兩裏的地方,被韓寶分兵包夾成功,幾乎全軍盡墨。此役最終隻有張叔夜與李昭光帶着一百餘騎突圍出來,但路上又被遼國追擊了二十餘裏,當他們逃至河間府時,整營人馬,隻剩下不足五十騎。
而韓寶先鋒軍的損失,據張叔夜與李昭光的戰報,不會超過三百人。而且大部分的遼軍,都是被霹靂投彈炸死,死在雲騎軍箭雨之下的,少之又少。
殲滅雲騎軍第一營後,韓寶随即率部直抵河間府城外。他砍下了第一營千餘名戰死将士的人頭,在河間府外,插上了一千多根木樁,每根木樁上,都挂着一個宋軍的人頭。
他的用意是想激怒城中八千餘雲騎軍出城野戰,即便不能如願,也能羞辱雲騎軍,打擊其士氣,同時令城中居民感到懼怕,埋下動亂的隐患。
幸好章惇與田烈武還算冷靜,二人遣使執劍把守各道城門,隻以火炮進行還擊,勉強穩住了河間府的局勢。
伏擊韓寶是一回事,與之堂堂正正決戰又是另一回事。倘若田烈武中計出擊,與韓寶野戰,縱然是打個兩敗俱傷,後果也不堪設想。即使契丹無法趁機一舉攻克河間府,沒有了騎兵的河間府,也是毫無意義的河間府。遼軍隻要用少量兵力監視,便可以大搖大擺繼續南下,而毫無後顧之憂。
好歹章惇與田烈武沒将這隻起到戰略意義的馬軍,當成戰術部隊在戰争初期就給拼光了。隻要雲騎軍還在,八千雲騎軍也許打不過三千契丹先鋒,但契丹要想盯住這隻馬軍,保護自己後路的安全,就不是三千之衆可以辦到的。
尤其是,在經曆過束城之戰後,兩府對雲騎軍更加寄以厚望。斷不願意這隻剛剛能夠讓人看到希望的河朔禁軍,就這麽糊裏糊塗的折送了,那樣對整個河朔禁軍的士氣,都會造成難以估量的打擊。
但接下來,兩府就再也沒有接到過多少好消息。
四月二十九日,耶律信在屢屢被雄州守軍從地道中騷擾,而又無計可施之後,幹脆一把火将整座雄州城燒爲平地。
四月三十日,遼主與耶律信率軍抵達莫州,隻用了兩天時間,就攻克缺兵少将的莫州城,莫州知州、通判自殺殉國。
五月一日,遼軍攻取君子館、束城。
五月二日,遼軍攻取河間府之肅甯城、肅甯寨。
五月五日,韓寶繞過河間府,攻入深州,當日正好拱聖軍北上,路過深州,雙方在滹沱河邊小規模交戰,契丹援軍趕到,姚兕退守深州,與遼軍僵持。
姚兕的舉動令樞密院大爲惱火,表面上看,拱聖軍進駐深州,正好位于河間府與真定府之中間,與雲騎軍、武騎軍互爲犄角,構成一道防線,可以阻止遼軍繼續深入,給趙、冀諸州百姓南撤争取更多的時間。但深州城垣不修,四顧無險,非可守之地,拱聖軍擋在遼軍主力南下的大道上,很有可能被遼軍圍殲——他所謂的“互爲犄角”,是雲騎軍、武騎軍皆不敢輕易支援他的“互爲犄角”。
樞府立即嚴令拱聖軍北進河間府,與雲騎軍合兵,以威脅遼軍後路,但敕令往返,早已耽擱時日,而姚兕亦回覆樞府,稱拱聖軍與遼軍僵持,無法輕易脫離。韓寶已經深入深州,河間之地虜騎密布,拱聖軍更不敢輕進河間府,恐中途被契丹算計。
這些雖是事實,但姚兕也有自己的算盤。深州境内有滹沱河橫貫,一到夏季,就常有暴雨,引緻河水大漲。時至五月,氣侯有利于宋軍。遼軍主力若是全部渡過滹沱河,圍攻深州,一旦滹沱河水漲,他就給了雲騎軍極大的活動空間。若是遼軍主力不敢渡河,姚兕就可以等着河水大漲之後,進攻滹沱河以南的遼軍。總之無論出現哪種情況,拱聖軍都會成爲戰場的中心。
但問題是,樞府對拱聖軍的信心,明顯不及姚兕。樞府也不想将戰場定在深州。
而遼軍的行動,也比姚兕想的更加快,五月十五日,耶律信給韓寶增兵至兩萬騎,韓寶立即包圍深州。萬幸的是,十六日深州就開始下暴雨,遼軍不習雨戰,韓寶不敢在深州城外久駐,北撤武強縣,牢牢控制住武強縣與河間府樂壽縣之間官道上的幾座滹沱河木橋與渡口。姚兕立即率拱聖軍追擊,雙方在武強附近交戰數日,遼軍雖然兵力占優,但不習慣暴雨作戰,而拱聖軍始終是禁軍精銳,亦非河朔禁軍可比,雙方互有勝負,皆不能取勝。韓寶控扼要道,姚兕眼見着滹沱河還沒有漲大水,害怕滹沱河北面遼軍渡河支援,隻得引兵退回深州。
幸虧這姗姗來遲的暴雨——以往這可是宋廷最痛恨之事,每到此時,滹沱河泛濫成災,治河救災,年複一年。不想此時,卻也阻住了遼軍深入之步伐。
據前線傳回來之情報,大雨開始後,遼軍主力便駐紮于莫州、君子館、肅甯城,一面西掠順安、永甯二軍,一面靜等暴雨結束——滹沱河的雨季,不會持續很長時間。耶律信也非常精明,他提前給韓寶增兵之後,即使遇上滹沱河漲洪水,兩軍隔絕一段時間,宋軍輕易也吃不掉韓寶。
如此一來,在暴雨之後,控扼要道的遼軍将更有優勢,而拱聖軍的位置愈加尴尬。而這大雨也影響到了宋朝這一方,趙冀諸州百姓南撤在大雨的天氣裏,更加困難,速度也變慢許多。更麻煩的是,四五月間,陝西至汴京,也下了幾場大雨,雖然西軍走的是官道,道路所受影響較小,但是在樞府嚴令下冒雨行軍的西軍,行軍速度卻是大大變慢了。
但稍可安慰的是,在其他次要之戰場上,宋軍的局面倒還不算太難看。
如今形勢已經清晰許多,東線之霸州在燕超的堅守下,仍然沒有被攻破,信安軍、保定軍也全都在宋軍手中。而遼軍在損兵折将後,也放棄了繼續強攻霸州之打算,轉而南犯清州。五月十日,一隻數千人的遼軍渡過黃河北流,進入滄州境内。
樞府于五月四日正式采納唐康等人的建議,征調虎翼第三軍協防東線。但樞府以爲黃河東流不足守,改令虎翼第三軍北上滄州,配合滄州八寨,在浮水、減水河、禦河之間巡弋,而令濱、棣諸州于黃河東流設警,仍然做好随時南撤之準備。
滄州之戰略地位相當重要,而且滄州境内河道密布,到處都是塘泊水澱,不利于大股騎兵活動,州境内有名的“滄州八寨”,雖然兵少,而且多以教閱廂軍駐守,但也不容易攻破。因此,樞府判斷遼軍幾乎不可能攻下滄州,他們對滄州的最大威脅,是焚掠境内,甚至越過黃河東流,一路南下直至京東路。因爲滄州境内之兵,守城寨尚可,但根本不足對犯境之遼軍形成實質威脅。
若虎翼第三軍協防滄州,雖然虎翼軍之海戰大船不可能深入滄州境内之河流,他們隻能三百料、千料級戰船爲主,以兵力而言亦不可能防守全部河段,但仍能對遼軍起到極大的威懾作用。在虎翼第三軍趕到之後,即使這隻深入滄州的遼軍已經越過浮水南下,但他們一旦得聞後面有宋軍水師出現,在歸路出現威脅,與後續部隊之聯系被切斷的情況下,他們繼續越過黃河東流南犯的可能性就會變小。
但濱、棣諸州與京東路所受之威脅,并未完全解除。而此時,樞府已經不得不開始考慮東線之遼軍在無法繼續深入後,隻留下小部分兵力對霸州、滄州保持壓力,轉道與主力合兵之可能。
而在西線,則是雖無大敗,情報卻一片混亂。廣信軍、安肅軍、保州、定州、高陽關、博野、真定府、祈州……各府、州、軍傳回來的情報,都不相同,而且多有抵牾。前一日才接獲段子介戰死之消息,後一日就傳來段子介的公文,稱他在某地又攻擊遼軍得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