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烈武對此有着清醒的認識——向他投降的,是一群必須時刻加以防範的狼。盡管他們此時看起來全都疲憊到了極點,但田烈武從來不會低估敵人吃苦耐勞的能力。
恢複秩序之後,田烈武馬上讓人将阿骨打帶了過來,并給了他一匹馬,讓他與自己同行。
他有很多問題想問阿骨打,不料卻是阿骨打先開口問他:“爲什麽?”
田烈武愣了一下,馬上笑道:“攻守異勢,不得不如此。我這區區五千馬軍,便是堂堂正正交鋒,亦絕不可能是韓寶數千先鋒軍之敵手,我本想敵明我暗,打他個措手不及,再借助地形之利,布陣之便,令他難以施展,一舉擊潰此強敵,至少也令其銳氣大挫。韓寶北國名将,一朝有失,契丹士氣将大受打擊,冒冒險也值得。誰料得誤打誤撞,反變成我明敵暗,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他倒是坦白磊落,直承雲騎軍之戰鬥力遠不如韓寶部,但是阿骨打搖了搖頭,仍是直勾勾的望着他:“在下問的是,陽信侯爲何要令那位神射将軍率一營之衆,冒險斷後?陽信侯既然知道韓寶先鋒軍之善戰,那是久戰疲軍,如何能當韓寶之勇?這不是以卵擊石麽?”
田烈武頓時大奇,笑道:“大軍撤退,豈能不令人斷後。契丹騎術遠過我軍,無後軍之備,我軍到不了河間府,便将被韓寶擊潰于路上。”
“若是我來領軍,必誅殺降兵,以防萬一之變,棄百姓于道路,以緩敵勢,然後兵分三路,廣布疑軍,從容退軍。”阿骨打倒也是個磊落之人,坦然道:“兵越少、行軍越快,又無降卒百姓之累,大軍行動更加迅捷。我料定韓寶絕不敢分兵來追,最多隻會追擊一路。就算真令他追上一路,損失亦會遠遠少于現在。而且亦有可能韓寶不敢追窮,或者追不上,又或者其窮追之時,過于深入,露出破綻……我以爲,田侯不可能看不出這些!”
田烈武望着一臉認真的阿骨打,一時愕然:“你是讓我殺了你們麽?”
“我想知道,爲何一裨将能知之事,而田侯不爲?”阿骨打迎視着田烈武的目光,“用兵之道,再善戰之名将,亦無必勝之法,再英勇之軍隊,也沒有不敗之術。能令自己有機會将損失減至最少,又能有機會令敵人露出破綻,這樣的機會,爲何明知而不爲?”
田烈武幾乎是啞然失笑,“你還真是真不怕死。”
“我向田侯投降,并非是我怕死。”阿骨打淡淡回道。
這倒是田烈武毫不懷疑的。他面前的這個年輕的蠻夷首領,的确有一種與衆不同的氣質。這讓他沉默了一會。
“因爲我不是那種将領。”田烈武最後輕聲回答。
“嗯?”阿骨打顯然沒有聽懂。
“将領有許多種,我聽說過,優秀的将領,眼裏隻有勝利。他們會用一切的手段,去追逐勝利。”田烈武解釋道:“但我不是一個優秀的将領。”
“除了勝利,我還看重很多東西。”田烈武望了一眼阿骨打,後者顯然并不理解他的想法,但這沒什麽好奇怪的,“一旦開始打仗,我們總會不得不放棄、失去。有些事情我一開始以爲我不會做,但最後我不得不做。比如若是耶律信南進莫州,我便隻能坐視友軍被圍而不救;若是韓寶攻打束城鎮,我便隻能坐視百姓受戮而不救……這樣的事情,一定會發生,而且會越來越多……”
阿骨打完全無法理解田烈武的想法——這于他,隻是理當所然之事。
“打仗就是讓你不斷背棄自己的原則。你立誓要與袍澤同生共死,最後你隻能袖手旁觀袍澤去死;你立誓要保護百姓,最後……”田烈武平靜的叙說着,“我們隻能在不得不背棄之前,盡可能的堅守。”
“我知道你爲何投降。”田烈武轉頭望着阿骨打,“你并非怕死。同樣,我相信我的部下也不懼死。”
“我的确令他們陷入險境,但是,當戰争開始以後,武人總免不了有戰死的可能。區别武人高下的,是他們爲何而陷入險境?是不是爲了值得的理由去戰死?”
“我了解我的軍隊——無論是打勝仗還是吃敗仗,都改變不了什麽。但河朔禁軍若肯爲了不殺俘虜、保護身後的百姓、袍澤而去面對強敵,河朔禁軍便脫胎換骨了。”田烈武肯定的說道:“縱然我本人不是優秀的将領,但我的雲騎軍,會比西軍更精銳。”
小李莊以東。
張叔夜策馬回到陣前,與李昭光迅速的糾集起疲憊、興奮交織的雲騎軍第一營。第一營的将士們還在興奮的清點着東面戰場,偶爾有人在死去的女直人身上發現刻着自己名字的箭枝,立時發出興奮的喊叫聲,書記官則認認真真的記錄着戰果——他們不再在陣前立即發放賞格,這對河朔禁軍來說,便已經是一個巨大的變革。也有許多的騎兵發現了第二營與第四營的離去,但他們大多隻是疑惑的看看,并沒有覺察到氣氛已經發生變化。不過,在張叔夜回到陣前時,大部分的武官與一小部分士兵,已經覺察到了東邊的敵情。他們很快呼喚起同伴,在李昭光的命令下達之後,第一營迅速的恢複了陣形。
張叔夜驅馬來到陣前,臉色沉肅。
他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諸君!方才我們奇襲的,不是契丹人,而是女直人!此時,契丹的先鋒軍,契丹最精銳的馬軍,正從東面向我們攻來。田侯有令,令我們第一營斷後!”
張叔夜瞪大着眼睛,環顧部衆,厲聲說道:“今日之事,敵強我弱!吾在樞府,曾聽人說,三千契丹先鋒,可破一萬河朔雲騎!吾不知是真是假,然吾輩既奉命斷後,此戰便是有死無生!”
“本官與諸君相處時日雖淺,然願與諸君以信義交生死。此戰不必言賞格,若能生還河間府,榮華富貴,與諸君共之!若戰死于此,能與諸君同赴忠烈祠,亦此生快事!”張叔夜說得血脈贲張,高聲道:“諸君,今日之事,吾不欲以軍法爲約束。凡懼死者,此時下馬自行逃命,吾絕不爲難。欲從吾與李将軍赴死者,拔刃向前!”
他話音落下,第一營陣中,一片死寂。
過了一小會,才聽到有人憤懑的問道:“田侯來俺們雲騎軍雖短,可待俺們不薄。但俺想不明白——他爲何要俺們去送死?俺們退回河間府,契丹人未必追得上。”
“大膽!”護營虞候崔長慶鐵青着臉,跨出一步,幾個軍法官立時便要沖進陣中,揪出那敢爲仗馬之鳴的人。
張叔夜卻揮了揮手,止住崔長慶,高聲回道:“問得好!今日軍前,不論軍法。我可以回答你——爲何要是我們去送死?!”
“因爲——我們是雲騎軍!”張叔夜厲聲回道:“因爲,我們是雲騎軍!”
“欲生欲死,請諸君速決!”
遲疑了一小會兒,有一個人松開了坐騎的缰繩,丢下兵器,離開陣中。
軍法官們都騷動起來,崔長慶望望張叔夜,又望望李昭光,見二人不爲所動,揮揮手,止住了軍法官。陸陸續續,有一百餘人,離開了軍陣。
張叔夜始終一動不動。
河朔禁軍“聲名在外”,與其陣前潰逃,被韓寶一擊即潰,不如賭在此時。
而李昭光則是對張叔夜完全的信任,心甘情願的交出自己的指揮權。
讓張叔夜與李昭光都暗暗松了一口氣的是,他們的第一營,并沒有一哄而散的走光。雖然走了一百多人,但其餘的人,始終堅立陣中,雖然許多人眼中有遲疑之色,但并沒有離開。
而且,沒有一個武官離開。
張叔夜又耐心的等了一小會,見沒有人再離開,正待上前,卻見崔長慶驅馬過來,向他示意。
他心中一驚,正擔心崔長慶要幹出令他前功盡棄的蠢事,方要阻止,卻見崔長慶已經驅馬到了陣前,高聲命令道:“所有軍法官、執法隊出列!”
七八十名虞候、将虞候、押官、執法隊,整齊的策馬出列。
所有人都驚疑不定的望着崔長慶,卻見崔長慶冷冷的環視了他的部屬一眼,沉聲說道:“諸君聽好了!”
“方才戰女直,咱們在最後面押陣。但待會戰契丹,咱們軍法官與執法隊,當在全營的最前列!”
崔長慶的聲音不大,冷酷而無生氣,但雲騎軍第一營,自張叔夜、李昭光以下,都驚呆了。
“既然是有死無生,咱們軍法官與執法隊,便請在忠烈祠恭候諸位袍澤。”
張叔夜掩飾着心中的意外,唰地一聲,撥出佩刀,厲聲喊道:“諸君,忠烈祠見!”
“忠烈祠見!”千百人的應和聲,響徹小李莊。此時的天空,竟然從雲中射出一縷金色的陽光,照在雲騎軍的錦雲豹子頭戰旗之上,耀人眼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