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府有此決心,那館陶我等便放得下心了。”陳元鳳笑着接過話來,替鄧方進緩頰,“鄧大人你隻管好好做,唐大人是出了名的重賞重罰,你若做得好,唐大人是絕不會計較你今日之失的,隻要你有功績,不出兩年,保你脫去綠袍換绯服。但你若再敢出甚差池,那也莫怪軍法無情。”
“是,是,下官一定盡心竭力……”
陳元鳳卻不再理會鄧方進,他心裏其實頗有些意外,唐康在河北外号“二閻羅”,這名号不是白叫的。若是他以往的作風,對着鄧方進,不知道什麽樣尖酸刻薄的話都說出來了。不料他此番回河北,銳氣猶在,可是那衙内嘴臉竟是收斂了許多。對鄧方進雖有訓斥、威脅,但至少話中還給他留下了一點下台的台階。
他又轉頭對唐康笑道:“康時,幸好你剛剛透露朝廷的部署,亦讓我放下心來。要不然……這南撤八州二百萬百姓,我心裏還真的是惴惴不安。看來,是我多慮了。不過,我倒還有點想法,想與康時、景叔參詳參詳。”
他說得客氣,唐康與遊師雄連忙謙道:“不敢。”
陳元鳳看了看二人,吩咐鄧方進取了一幅河北地圖來,攤在一張案子上,又請了唐康與遊師雄近前,指着地圖,說道:“康時、景叔請看——此處是黃河東流,方才康時所說暫不後撤五州中,這博州、棣州、濱州,還有德州大部,皆在黃河東流以南。契丹兵鋒,要跨過黃河北流進入滄州容易,但如今正是四月,大河水高,要跨過黃河東流,深入京東,卻沒那麽容易。依我之見,朝廷之部署是有道理的,首先當然是要保證這幾州百姓的安全,要令南面州縣做好接受南撤百姓之準備,不能令他們變成流民,否則危害更大。但亦不必急于南撤,令百姓先有所準備,若有必要,再有條不紊的撤退,也爲時不晚。”
“不過……依我之見,這四州百姓,亦不必隻幹等着遼軍前來就南撤,此是将主動之權,全付之遼人之手。四州雖無兵備,然河北百姓,素習武藝,若驅之使戰,民有怨言,但若令其保衛自己的家園,百姓豈有不願意之理?朝廷當再下敕令,令此四州百姓團結,組成忠義巡社,由各州縣守令統領,朝廷頒給弓弩,令其守護大河南岸。再令京東之飛武二軍迅速集結北上,前往德、棣、濱三州,守護黃河東流——這豈不強過被動分兵各州來守護京東路?”
“此策甚善。”唐康點了點頭,“隻是朝廷亦曾考慮過,飛武二軍四散于京東,集結不易,隻恐難以在契丹渡河之前抵達東流設防。而樞府亦以爲,契丹自滄州深入,最多至于濱、棣,絕不敢深入京東。否則離大河太遠,契丹豈能不懼我軍斷其後路?”
“飛武二軍集結太慢,爲何不從大名府防線抽調一軍前往?”遊師雄突然說道。
他這個建議将唐康與陳元鳳都吓了一跳,“大名府防線乃是朝廷防禦之重點,必然也是遼軍主力進攻之重點,如何可以輕易調兵他往,削弱兵力?”
遊師雄看了看大不爲然的二人,這本是他思慮已久之事,此前從未對人輕言,此時話已出口,亦無法收回,隻得繼續說道:“下官以爲,契丹未必敢于進攻我大名府防線。”
他這話是更加驚世駭俗了,唐康愣了一下,問道:“那他們南下做什麽?”
“此非下官所知。”遊師雄回道:“隻是用兵之道,虛虛實實,然避實擊虛,卻是不易之理。契丹領兵諸将,皆是善戰知兵之人,豈能不明此理?他們明知我大名府有堅城利炮重兵防守,如何會刻舟守劍,仍然不顧一切的進犯大名?”
“這卻未必,契丹敢于南犯,顯是輕視我河朔禁軍,我等以爲大名府是重兵防守,于契丹看來,也許卻是不堪一擊呢?況且,契丹若不敢犯我大名,他們南犯做甚?無論契丹人想達什麽何種目的,若不能重挫吾軍,那是絕不可能辦到的。”
“但若下官是耶律信,便會想方設法,調虎離山。契丹之長,在于行動迅捷,進退如風。以往契丹與我大宋交鋒,皆是如此,善用其長,一是使我軍懼戰畏戰,退守于一座座城池中,其往來河北,如入無人之境;二是設法調動我軍,将我軍誘出堅城,再拉開我軍前後軍之距離,并利用吾軍懼戰之心理,令後軍不敢支援前軍,再以重兵進行圍殲。強攻堅城之戰例,雖然并非沒有,但并不甚多。契丹如今雖有火炮,但下官以爲,這用兵之傳統,亦是極難改變的。且其最大之優勢,仍在于其精銳之馬軍。”
“景叔所言雖然有理。然縱是契丹抱着這個心思,遼軍若不來大名府,我大名府之守軍,又如何可能輕離巢穴?”
“事有不得不然者。雖說我大宋列陣如此,但總有意外。譬如若朝廷采納了下官之意見,便将有一軍之兵力,西出大河東流。”
“依景叔如所言,如此自大名府調軍東出,豈非正中遼人下懷?”
“那卻未必。”遊師雄見唐康一臉的不解,忙解釋道:“用兵之道,并非簡單是敵人不願意你做什麽,你就偏要做什麽;敵人想要你做什麽,你就一定不做什麽。時機之選擇,至關重要。若我大名府之守軍,在遼軍想調動我們之時再動,那便會落入遼人算中。但若我們搶先一步,卻可能正好打亂遼人之部署。”
他見唐康與陳元鳳都不太明白,又解釋道:“遼人兵鋒尚未過河間、真定,此時他們希望的,自然是我大名府守軍固守不出,任其肆虐。待其部署妥當,再引吾軍離開大名。我軍若依着他們的部署走,便将陷入被動。但若此時,當遼人以爲我守軍不會離開大名時,突然出動,便将打亂遼人的部署,他們若在黃河東流發現大名府之守軍,一則其東路之作戰目标隻能臨時改變,二則他們就會重新考慮是否進攻大名,以及進攻大名之時機。無論他們如何改變部署,隻要戰争不是按他們一開始之計劃進行,其犯錯之可能就會增加,于我軍便會變得有利。譬如他們也許會誤判我大名有機可乘,在未準備好前,倉促深入,直取大名,那樣一來,我們甚至将有機會将遼軍聚殲于大名府防線之前。雖然這樣的可能不大,但其他各種各樣的失誤,總是不可避免。”
他說完,又補充道:“況且,下官以爲,這于我大宋是利大于弊的。相比令棣、濱諸州百姓南撤,自大名府調動一軍前往東防黃河,可以爲朝廷節省一大筆開支,令百姓少受許多無妄之災。”
“但這始終是大名府防線四分之一的兵力,會令原本穩固的大名府防線,出現許多的空當。由京師調兵前往大河東流,時間上會來不及;若由大名府調兵往大河東流,再由京師調兵填補大名府防線之空當,亦會導緻很多問題,兩軍不可能正常交接,隻能大名府之守軍先走,京師禁軍後來,大名府防線如此複雜,一隻新來的禁軍,沒有兩三個月時間,連地形也熟悉不了,如此一來,極可能會導緻整個防線的大混亂……”
“打仗總是要冒險的。”遊師雄不以爲然的說道:“即使大名府防線守軍少了一半,若能引得遼人冒然進攻大名府防線,依下官看,那不僅不是壞事,反而是好事。”
“景叔所說的,我明白。”唐康苦笑道:“但是兩軍交戰,不僅僅是将領們的事。”
“恕下官愚鈍。”遊師雄一時卻不明白了。
“打仗的,不僅僅是前線的将士們,還是朝堂,還有京師。”唐康道:“故司馬公與石丞相爲何要苦心經營這大名府防線?”
遊師雄回答不了這個問題,陳元鳳替他回答了:“因爲這大名府防線,能給大宋朝廷、汴京百姓,乃至于天下的百姓一個信心。大名府防線安全,汴京便安全。汴京安全,皇上與文武百官、汴京百姓就安全,隻有他們安全,他們才會有信心打仗,無論與遼人打多久都可以。就算萬一打輸了,還可以再打。縱是屢戰屢敗,猶能屢敗屢戰。最終總有打赢的一天。若是大名府防線不安全了,太皇太後與皇上的安全就受到了威脅,汴京文武百官、百姓之安全也受到了威脅,無論兩府相公如何堅持主戰,朝堂之中,必然會出現議和之聲音,便以當年寇相公之英果,亦免不了要簽一個澶淵之盟。這便如西夏,仁宗時敗了,議和了,先帝時仍能将其打敗。便算先帝時未能降服西夏,大宋仍然會再打,一直會打到将西夏滅亡之日;可是面對契丹,自從真宗以後,哪怕燕雲未複,也再也不去打了。這其中原因,絕非是因爲遼國強而西夏弱。”
唐康也是無奈的笑道:“景叔之策雖善,但冒的險太大。萬一遼人抓住此機會,突破大名府防線,或者令大名府駐軍大敗,不僅僅是現今朝廷上主戰的相公們都可能罷相,而且,從此以後,我大宋便再也翻不過身來。大名府防線,一定要固若金湯。要讓汴京的百官、軍民有與遼人作戰的信心,你便得保證他們絕對安全。”
遊師雄此時總算明白過來。當然,他心裏也很清楚,所謂“汴京百姓”雲雲,隻是一個借口。朝廷必然會有主戰者與主和者,而誰取得優勢之關鍵,在于皇室是否安全。若每一場戰争都與國家之存亡息息相關,自然這樣的戰争無人敢打。而對于大宋來說,國家之存亡與汴京之安危是絕對同義詞。太皇太後與皇帝,無論他們口裏說什麽,果真遼軍威脅到了汴京,那便都是不可信的。
自古以來,死國的君王有幾個?
司馬光的确是洞悉帝王心思的人,難怪他肯花這麽大力氣,來修這麽一個大名府防線。
遊師雄至此才明白,大名府防線,不僅僅是一道軍事上的防線,而司馬光與石越給大宋朝的君主們,修築的一道心防。
卻聽唐康又說道:“但陳公之策仍然可取,景叔若無異議,我等不妨聯名上奏,請朝廷在諸棣、濱諸州置團練巡社,一面可令飛武二軍集結前往防守,一面急令登州之海船水軍前往黃河東流協防……”
“甚妙!”陳元鳳不由得擊掌贊道。
連遊師雄也大覺意外——這其實是正常的,唐康畢竟做過沿海置制司知事,而對于陳元鳳與遊師雄來說,要他們時時想起大宋還有海船水軍這隻軍隊,卻是不太可能的。即使是樞密院的官員,也未必會将虎翼軍視爲一隻可以依賴的軍事力量——無論是在密院、兵部,還沒有任何海船水軍出身的官員存在。
其實這也是無法苛責。不論海船水軍在海外如何戰績彪柄,但是那些敵人,在兩府眼中,也就是大宋軍隊用沿邊弓箭手亦能戰而勝之的對手。即使是唐康,也就是認爲海船水軍守守黃河或者還可以。
但這的确也是一個辦法。
等到分散在廣闊的京東路的飛武二軍集結完畢,真不知會是何年何月。但令登州海船水軍與諸州忠義巡社互相呼應,即使飛武二軍不去,遼軍也不會有太多的辦法。遼國的水軍規模有限,而且也不可能出現在黃河東流的戰場上。
6
河間府,束城以東約二十裏的一座小村莊。
淅淅瀝瀝的雨,自四月二十四日晚上開始,接連下了兩日都沒有停,這是事先完全沒有料到的。這場意料之外的大雨,不僅阻止了大軍前進的步伐,還将完顔阿骨打的兩千女直軍與韓寶的三千契丹騎兵拉開了整整二十裏。
這是一個非常陌生的地方。
完顔阿骨打對于自己的這次任務,既有些警惕,又有些興奮。因此這意料之外的麻煩,倒也并沒有太影響到他與他的族人的興緻。一般來說,部族軍是很難有機會得到這樣的美差的,若非耶律沖哥極力推薦他,他不可能有機會與韓寶一起行動。
與先鋒軍一起行動,意味着很多:首先是契丹人對女直戰鬥力之認可,其次則意味有更多的機會搶得最好最值錢的戰利品——這是吸引所有的部族軍前來作戰的東西。
契丹人派出使者,向草原、森林中所有臣服于他們的部族,宣揚這場戰争,他們誇耀着南朝的富饒,令所有的部族都認爲那隻是一場騙局,那隻是契丹人騙他們前來參戰的謊言。他們隻出于對契丹的懼怕而發兵相助。
但任何一個踏入南朝國境的人,最終都會承認,至少這一次,契丹人沒有騙他們。
現在,完顔阿骨打的族人們,便已經不再懷疑契丹人。
他們一路之上,洗劫了霸州的兩個小鎮,打劫了四五個村莊,開始,他們什麽都拿,但用不了多久,他們開挑揀,因爲他們發現他們絕不可能把所有的東西都帶回家。而值得搶的東西太多了。還沒有走到束城,他們中已經有一部分已經不想打仗了,他們這次劫掠的東西,既便要上繳兩成給遼主,剩下的,也夠他們回家什麽也不幹的過上三五年了。
但是他們當然不可能就這麽打道回府。
他們還沒有見過真正的南朝城市。
同行的那隻契丹軍隊用一種鄙夷的目光看待他們,他們當然可以假清高。他們是契丹最精銳的軍隊之一,此前剛剛攻破幾座城池,按着遼國皇帝頒布的法令,他們能得到這些城市一半的财貨。而且這些契丹人早有準備,他們每人帶來了五六個家丁,很快就有四五個家丁,趕着馬車、牛車,駝着令人豔羨的财貨,還有無數的奴隸,先行回家了。
所以他們在這次行動時,才能輕騎前進,大部分的東西他們都不屑一顧。
但完顔阿骨打與他的族人們,也有理由瞧不起這些契丹人。
這隻契丹精銳軍隊,竟然在一座唾手可得的城市中,吃盡苦頭。他們擒獲了宋人詐降的統兵将領,攻入城中,卻發現知州與軍法官,還有一大支軍隊,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當他們誤以爲這些宋人隻是逃跑了,于是隻派了一小支軍隊駐守這座城市,自己繼續前進準備進攻下一座大城之時,這隻消失了宋軍又神不知鬼不覺的出現在城市内,不僅救出囚禁在城内的宋軍将領,還殺死了五百多名渤海守軍。
若非是完顔阿骨打的族人正好奉命前來,這座城市幾乎又被宋人奪了回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