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康就很疑惑,雍國哪來這麽多錢?這不是生口貿易,可以以貨換人,翟原必須手裏就有充足的缗錢,保證能養活他募集到百姓,至少能順利走到杭州。這不是一筆小錢,雍國諸事草創,國庫不會太寬裕,更不可能有多少錢放在翟原手裏。
他正想着這些,翟原已經發現了唐康,連忙吩咐了身邊的從人接過他的工作,朝唐康走了過來。一面抱拳笑道:“唐康時如何也來館陶了?”
二人早已是十分熟稔的,唐康也抱了抱拳,笑道:“許你翟十八來得,我卻來不得?”
二人相視大笑,唐康又替他引見了陳元鳳諸人,一面笑道:“你腳倒是長。”
“不長不成。”翟原也笑道:“朝廷敕榜一頒布,我便連忙請了太皇太後的恩旨,趕緊到了大名。誰曾想到大名也沒用,又巴巴跑到了這裏。我家三王子給朝廷上了表,國家有難,諸侯自當同仇敵忾,雍國雖然草創之初,将寡兵少,亦請發兵一千,與契丹決一死戰。大宋是父母之邦,我們效忠皇上,自是義不容辭的。但太皇太後、皇上與兩府顧念敝國立國未穩,不許發兵。那我們幾個同僚計議了一下,大戰将起,必有百姓受苦,朝廷雖然德被天下、恩及萬民,必會盡力赈濟,但這方面我們亦可盡微薄之力,替朝廷稍分其憂。當然,諸侯們自己也有好處……”
他倒是說得冠冕堂皇,但這并非正式場所,因此陳元鳳等人聽得無不皺眉。但唐康素知雍國自封建以來,做任何事情,都是既要得實利,又要外表漂亮好看。對大宋的忠心表得最響的,向來都是雍國;而與遼國打得最火熱的,也是雍國。因此倒也是習以爲常,隻是笑道:“難不成還有别的諸侯國也來了?”
“那是自然。”翟原笑道:“我是四日前到的。曹國的李五是三天前到的,邺國與歧國朝中有人,人是昨日才到,可是募人卻是六天前便開始了……”他一面說一面朝着鄧方進笑了笑。
鄧方進也笑道:“諸位大人都不是外人,這是上頭的關照。清河郡主托人叮囑了,這也是舉手之勞。”
翟原又笑道:“昨日連周國也來了人,我聽說其它的諸侯國準備幾國聯手來招募百姓。”
“連周國公也發财了?”唐康不由吃了一小驚。他知道周國是最爲拮據的,雖然潘照臨因爲與柴遠交好,對周國也有照顧,但這大募災民,畢竟是要錢的。
“發什麽财?都是舉債度日。”翟原對唐康倒也沒什麽隐瞞,笑道:“反正誰也沒有邺國與歧國好命,錢莊總社要賣清河郡主的面子,就是平常借貸的息錢,不用任何擔保,先期就借了八十萬缗。我在汴京跑了兩日兩夜,腿都跑斷了。找那些錢莊、巨賈,自作主張,借了一筆債,兩分息,一年後還——我家大王知道了,肯定要将我丢進海裏喂了魚——但也總算借到了這筆錢。曹國不知道是如何弄到錢的,李五諱莫如深的樣子。周國發行了一筆鹽債,自然不是用鹽稅擔保,我聽說是分一年、三年、五年還債的,也是找了些巨賈來買,息錢也低不了,可好歹比我強,不用全部一年後還清……”
“比你翟十八強?”唐康嘿嘿冷笑了幾聲,“你肯掏二分息,借的錢隻怕比周國多十倍也不止。”
“哪裏哪裏,還要康時與陳學政、遊府判、任邑長[229]多關照則個。”翟原嘻嘻笑道,“這樁差事辦妥當了,日後定當報答。”
“那自不必。”唐康知道翟原的“報答”二字,絕不是說說而已,保不定過了幾日,便有雍國來的什麽奇珍寶貨到了自己的府上——這鄧方進看起來與翟原也很熟悉,唐康不問可知,不曉得他受了翟原多少好處。因又說道:“這是公私兩便之事。你辦得好了,亦是幫我們大忙。于大宋也是有好處的。”
果然,便聽鄧方進在旁笑道:“正是,正是。諸侯國與大宋本是一體,此次爲國分憂,也解了我們不少難題。”
聽得陳元鳳在旁邊直冷笑。但鄧方進便假做沒聽見,隻是笑嘻嘻的。幾人又寒喧了一陣,唐康便以公務在身,辭了翟原。衆人轉回馬車,唐康便皺眉不語,一直到了館陶縣衙,鄧方進迎着三人進入公廳,落座上茶,唐康都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陳元鳳留心觀察唐康的神情,卻也不去問他。他本也是極聰明的人,自然大略能猜到唐康在想什麽。其實他的處境,與唐康也差不多。
自從呂惠卿倒台後,陳元鳳因爲有陝西與範純仁共事的關系,又搭上了範純仁這根線。他雖然有自己的政見與堅持,但是他不見容于新黨,又被舊黨排斥,他自己又不屑于投奔石越,因此範純仁的賞識對他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
這南撤八州軍民之诏,陳元鳳本人是十分的不以爲然的。但是他無法公開反對,一是無用,二是這會重重的得罪範純仁。而眼前對陳元鳳來說,卻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壓制他的司馬光已經死了,範純仁正式成爲石越最重要的盟友,這次契丹大舉犯境,陳元鳳相信,範純仁是絕對不會忘記自己的,他會給自己安排一個重要的職務——這是他積累功績,爲将來進入中樞打下基礎的最好機會。
在這樣敏感的時刻,他既不能讓大名府出現任何的岔子,也不能公然違背範純仁的政策。
唐康的心理,陳元鳳相信與他差不多。
一方面,他一定要執行石越的政策,但另一方面,唐康以監軍之身份來到大名府,将來在宣撫使司必有重要的職位,這對唐康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要奠定自己的地位,就必須要在這場對契丹的戰争中發揮出讓人印象深刻的作用。然而,這南撤八州百姓之政策,會讓他縛手縛腳,甚至于造成極大的麻煩。
這是費力不讨好之事。
天下沒有誰能将這樁差事辦得妥妥當當,人人沒有怨言。遇上這麽大的事情,總是會出差錯,一定會有意外,而且誰也料不到會有多大的麻煩在前面等着自己。
唐康身爲北道都總管司監軍,一到大名,諸事不理,首先關心的便這是逃難百姓之事,便已經透露出,此事究竟有多敏感,多重要,多棘手。
南海諸侯招募的那些百姓,對于整個河北的逃難百姓安置來說,隻是很小的一部分。絕大部分的百姓即使是被迫逃難,也是不願意遠渡重洋的,而南海諸侯們财力也有限,他們若能募集過十萬百姓,便已經是宏業——雖然單單是送這些百姓去南海,就會令汴京至杭州一路州縣上,商稅大增。而将這些人口送至南海,更不知道能讓多少海商發一筆橫财。但是,諸侯們爲了減少開支,必然要盡快将這些百姓送往杭州,這許多的百姓集中南下,對于沿途州縣的糧食供應、治安,都會造成難以想象的壓力。這個規模幾乎相當于第二次封建,但頭一次封建可是用好幾年才完成的。
朝廷放任南海諸侯們招募這些逃難百姓,其實也是一把雙刃劍。辦得好了,對減輕難民壓力多少也些幫助,另一方面對汴京至杭州、廣州沿途州縣,以及諸海港,都能帶來無數的機會。但萬一出了意外,瘟疫、流血沖突、盜賊、流寇……後果不堪設想。
但這些自然不是唐康與陳元鳳們要操心的,他們頂多上封劄子提醒一下朝廷,就能撇得幹幹淨淨。陳元鳳相信,唐康之所以皺眉,隻是清楚的意識到南海諸侯們幫不了他什麽大忙。
他必須另尋出路。
但不管怎麽樣,陳元鳳相信在這件事上,他要盡力與唐康協調一緻。他要把握住自己的機會,與唐康建立良好的公私關系是十分有益的。陳元鳳已經關注唐康很久,他知道唐康的政見,其實是偏向新黨的。他們能找到許多的共同點,影響他們成爲政治盟友的隻是他與石越的關系——而這一點其實沒那麽重要,陳元鳳與許多石黨私交良好,畢竟他與唐棣、李敦敏等人是布衣之交。況且如今正是難得的機會,共同關心的東西,會讓他與唐康更接近。
這也是陳元鳳願意屈尊主動陪唐康來館陶的原因。
畢竟在範純仁記起他之前,他還隻是一個不上不下的河北路學政使。
公廳内的氣氛顯得有些尴尬。唐康皺眉不說話,陳元鳳低頭喝自己的茶,遊師雄也是默不作聲。他莫名其妙被唐康點了差,但旁人并不知道,他在大名府,其實是暗中受排擠的——孫路的确是頗有幹才的能臣,但他又是頗有些妒賢嫉能的,他表面上與遊師雄關系不錯,實則對遊師雄十分的忌憚,隻是遊師雄爲了能和衷共濟,凡事都十分的忍讓,才維持了大名府的局面。因此,對遊師雄來說,雖然他心裏有許多的想法,但若非顧慮周詳,他是絕對不會輕易出口的。若說出來也改變不了什麽,大名府如此重要,遊師雄不想因爲逞口舌之快,緻使他與孫路失和,而誤了國事。
而鄧方進卻是一時些摸不着頭腦,突然便不敢輕易說話了。
過了好一會,唐康好象終于覺察到了氣氛不對,擡頭望了望陳元鳳,又看了看遊師雄,最後目光落到鄧方進身上,說道:“鄧大人,館陶必須做好接收更多逃難百姓之準備。”
鄧方進吓了一跳,正待訴苦,卻聽唐康又說道:“糧食你不用擔心,我會請陸漕節給你運過來。”他頓時一顆心落到肚子裏,笑道:“唐大人放心,隻要有糧食,下官保證,館陶不會有百姓餓死。隻是下官有一事不明……”
唐康看了他一眼,詫道:“鄧大人有何事不明?”
鄧方進笑道:“下官隻是不明白,爲何朝廷不用本朝舊法?這時節,如河間府那般,募集勇壯百姓爲廂軍、巡檢,一可被兵力不足,二則亦是赈濟災民之法,三則可防百姓異變……”
“民不教而使之戰,是棄之也。”唐康回道:“河間府是權變之法。大名府有重兵駐紮,非兵不多,乃兵不精,要那許多廂軍、巡檢做甚?但日後大軍進發、糧草轉運,隻要能從這些逃難百姓中征募民夫,必然盡量從中征募。”
“原來如此。”鄧方進點點頭,卻忍不住說道:“不過下官始終以爲,南撤八州百姓,糧食始終是個大難題。兩百萬百姓,誰也不知這仗會打多久,哪怕隻呆一年,那需要多少糧食養活?往少裏算,也要四百萬石吧?這不算轉運的消耗。朝廷倉禀再豐實,也要吃光了。”
“此事鄧大人盡管放心。”唐康頗嫌他多嘴,但他此時已不似昔日,雖然骨子裏仍舊的心高氣傲,可一則年紀漸長,二則身份漸高,他是以日後要進兩府宰天下而自許的,此次來河北,抱的是建功立勳的心思,學的是宰相風範,因此,仍強忍不耐,耐心回道:“紹聖以來,朝廷實是攢下不少家底。便是京師的存糧,養活這些百姓一年兩載,亦是綽綽有餘。況且兩府計議過,既便朝廷頒了敕榜,這八州百姓也就最多有一半會逃離家鄉,比起契丹真的攻入這八州後百姓再行逃難,是要稍微多一點,但也多不了太多。所不同的,隻是以往這些百姓得自尋活路,要不然便得餓死。而今日朝廷決心養活這些百姓。”
但他這段話,卻讓陳元鳳與遊師雄皆感到意外。遊師雄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唐大人是說,朝廷做好了八州百姓不會盡數撤離之準備?”
“那是自然,朝廷敕榜隻是說百姓若願撤離聽其自願,并令有司沿途提供食物。但必定有許多百姓是不肯輕棄祖業家産的,但凡有産有業的,舉家南撤者多不過十之一二,舉家留守者能占到三四成,最多者則是一家一戶中,有人南撤、有人留守。此是天下之人情,朝廷豈能慮不及此?此外,八州之中,趙州、冀州、刑州三州百姓要盡快南撤,而恩、德、博、棣、濱這五州百姓,則不必急于南撤,隻令百姓做好南撤準備,朝廷已分别遣使前往此五州,宣谕百姓,決定南撤之時機。如濱州、棣州,雖然無兵備,但地處黃河東流以南,實不必草木皆兵。”
對于遊師雄,唐康更有結交籠絡之心,回答起來,更是不厭其煩。
“這敕榜隻是向天下百姓展示朝廷保護他們之決心。兩府估算一百萬逃難百姓,實已包括了沿邊諸州。以我之見,實際人數會更少。”唐康說到這裏,頓了頓,又說道:“但此事與大名府無關,恩、德諸州百姓,本也不會往大名府南撤,而趙、冀、刑三州百姓若要南撤,大名府必是他們的首選。沿邊諸州百姓逃難,大名府亦是他們的首選。百姓經此避難,大軍在此集結,因此,真正的考驗會在大名府。我等若将這差事辦妥當了,便能青史留名,國史館列傳,那是想跑也跑不了。若是辦砸了,便是國之罪人,也能入國史,隻不過,國史上隻怕要給我等新增一個《庸臣傳》……”
“我等要做好半年之内,至少六七十萬百姓通過大名府之準備。朝廷已經派出十幾個使者,任南撤百姓安置使,在五丈河到梁山泊以北州縣,準備好帳蓬、房舍,安置這些百姓。朝廷已經開始向這些安置點運送糧食。大名府之責任,是引導這些百姓順利通過,不要有人在大名府挨餓,也不要有人在大名府滞留。朝廷将來要征發民夫,讓他們去那些安置點去征發。諸侯國要招募百姓,讓他們去那些安置點招募!”唐康的語氣漸漸變得嚴厲,“在館陶看見諸侯國的使節,國史爲我等開《庸臣傳》之日亦不遠了!”
鄧方進本來還在習慣性的笑着,漸漸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自然聽得出來,唐康的這些話,是在敲打他的。
果然,便聽唐康又說道:“鄧大人,你這館陶的責任不輕啊。這差使辦得好了,你便是救了無數百姓的性命,這份陰德,自然能澤及後人。便是你鄧大人,這麽許多百姓都得銜環結草的感謝你,這功績放在這裏,朝廷誰都能看得見。可若是辦得不好,關系的全都是一條條人命,如今非比平時,危急存亡之時,朝廷于河北官員,用的可都是軍法……你我相識一場,到時莫要怪我不曾提醒大人。”
鄧方進連忙站起身來,欠身回道:“多謝大人提點,下官一定改過,今日之後,保證我館陶境内,不會有一個百姓忍饑挨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