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聖以來,司馬光、石越經營河北防線,便是以真定府、河間府一西一東爲據點,皆是池深城高,屯駐精兵,若北方之敵敢深入大名府,則此二鎮之兵,便可斷其糧草,攻其後背,将來犯之敵殲滅于大名府防線之前。所以,實際上,在司馬光與石越的布局中,真定、河間,才是大名府防線之關鍵。若無此二鎮,則大名府防線便成了單純龜縮死守的一條防線。
也因爲如此,真定、河間府駐紮的,乃是河朔禁軍中,最爲精銳的兩隻部隊:武騎軍與雲騎軍。
自石越得意以來,大宋樞密院、兵部,遍布出身西軍的武官或者親西軍的文官,雖然收複河西後本來塞防重點已經轉移到河東、河北,但事實上卻是,一切兵甲配給,西軍總是會暗中得到照顧,連禁軍征募,那些看起來孔武能戰的,也是由禁軍上軍與西軍先挑,然後便輪到河東軍,到了河朔禁軍,就隻有挑剩的了。其餘諸如前往講武學堂培訓、各軍校卒業之學員分配,樣樣都是上軍、西軍爲先,河東軍次之,河朔禁軍與東南禁軍最後。兩府雖然曾經有意裁減部分西軍,或者将一些西軍調防河朔,但也是因爲西軍在樞密院、兵部的龐大勢力,最後不了了之。
可以說,除了火炮配置、城防構築這樣直接由兩府宰執決策的事情,河朔禁軍事事皆受歧視。
河朔禁軍中,惟一能得到平等待遇的,便隻有武騎軍與雲騎軍。這也是河朔禁軍中僅有的兩隻純馬軍。自從有了河套、河西之地後,雖然仍免不了要屯田養兵,但宋廷仍極注意保護那裏的牧場,一方面以輕稅鼓勵漢人經營牧場,一方面對當地的蕃人也隻征極輕的賦稅,朝中戰馬來源,由賦稅直接征收的隻保持兩三成,而七到八成則采取購買之方式——雖說官府之和買,總免不了要壓低價格,但是紹聖以來,宋廷政治還算清明,且當地并非發達地區,物價較低,宋廷又嚴格控制和買比例,因此這十來年間,的确是大大促進了當地畜牧業的發展。而另一方面,自從宋朝有了穩定的戰馬來源後,而且對與宋朝進行馬匹貿易抱着極不樂意、百般限制的遼國,态度也轉變了。再加上與西蕃、西夏的馬匹貿易,宋朝的戰馬十數年間,就翻了好幾倍。
以武騎軍與雲騎軍來說,不僅配備了一人兩馬,此外,還配備了上千頭的駱駝、騾、驢組成辎重營。這兩隻馬軍裝備也遠較其他的河朔禁軍精良,它們既不是重騎兵,但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輕騎兵。針對契丹騎兵以輕騎兵爲主,配備少量重騎兵,戰鬥技能不僅僅長于騎射,馬上格鬥沖鋒、近戰也很出色的特點,武騎軍與雲騎軍的騎兵們采取了更加靈活的搭配。每軍中,有兩個營的馬軍裝備長槍、短槍、配劍、圓盾、手弩五種兵器,他們身穿一種特制的輕甲——胸前由一大塊鋼闆防護,但手臂與大腳則幾乎不受保護,戴着鋼制頭盔,戰馬則披上紙制馬甲,短槍被用來投擲,長槍則用來沖鋒,配劍用于格鬥。另外三個營的騎兵則以騎射爲主,他們隻穿着紙甲,戴着很輕的頭盔,戰馬則完全沒有防護,配備弓、箭、手弩、短劍、小圓盾,還有五枚霹靂投彈。他們極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無法将自己的騎兵訓練得如同契丹人一樣全面,因此隻要求騎兵們掌握一兩種戰鬥技能,比如弓騎兵就幾乎不進行馬上格鬥訓練。
這樣的效果的确更好。
至少新任的雲騎軍都指揮使田烈武是這麽認爲的。不管怎麽說,從訓練上來看,他的弓騎兵熟練的掌握了馬上騎射的幾種姿勢,而且射程也能達到要求,隻是命中率低了點,隻有不到三成的騎兵能達到五中三,大部分騎兵隻能五中二。另外兩個營的騎兵,從力量上看,也能讓他滿意。
對于田烈武這樣的宋軍馬軍将領來說,他就隻能要求這麽多了。培養精銳騎兵是一件極爲困難的事——漢朝騎兵之盛,不僅僅是因爲漢武帝在長安組建了常備軍,更是因爲在民間,特别是關中地區民間有大量馬匹,關中地區的“良家子”,雖然不能如塞北匈奴一樣完全生長在馬上,但也是從小就習于騎馬射箭,這就保障了可靠的兵源供應。唐朝的騎兵之盛,除了國家擁有大量的牧場外,府兵制的存在,至關重要。當府兵制敗壞後,大唐真正的騎兵,就很自然而然的變成了以胡狄爲主。所謂的漢人騎兵,大量的其實隻是騎馬之步兵。田烈武對這些典故并不清楚,但他已經是一個很有經驗的馬軍将領,他知道大宋的馬軍,大多戰士從應募入伍後,才開始學習騎馬,要精熟騎射之術,已屬相當不易。若要讓他們如契丹人一樣全面,那是隻有少數人才能做到的——如十餘年前的西軍,在打了近百年的仗之後,擁有的少數幾隻馬軍,雖然數量不多,但卻是真正的精銳敢戰之士;還有選撥标準更加嚴格,對天賦要求更高的上軍……宋軍中馬匹的短缺是這十餘年才開始改善的,朝廷鼓勵民間養馬,宣布對每戶養馬五匹以下不征賦稅,是更近的事。也許再過十五年,大宋的馬軍也能擁有穩定而可靠的兵源供應,生長于中戶與上戶,打小騎在馬上打獵、耕地、拉車,隻有當這樣的人多起來,大宋的馬軍,才會真正的強大起來。
至于現在,田烈武甚至不敢期待如今的西軍馬軍也能如契丹人一樣全面,雖然他相信西軍仍值得信任,因爲如今掌握着西軍的,依然還是那些經曆過戰陣的校尉、節級。
所以,雲騎軍已經令田烈武十分滿意。
他手握一萬騎兵,稱得上是兵強馬壯,雖然他是新官上任,對部下還欠缺了解,威信也未建立起來,而且這隻部隊從未有過實戰的經曆,但當四月十日他收到遼軍入侵的戰報時,他仍相信,他有足夠的領兵經驗,完全可以克服這些困難,大有作爲。
四月十二日,他見到了由歸信城一路南下,前來求援的使者。他本來已經在考慮發兵北上增援,因爲據使者所言,遼軍的兵力不多,若依托于瓦橋關、歸信城,他完全可以與遼人一戰。雖然河朔禁軍經常有将領坐擁大軍、避戰不前而見死不救的事情,但這可不是西軍的傳統。西軍許多失利的原因與河朔禁軍正好相反,他們是在前去救援的路上被人設伏以待。雖說戰敗皆無榮耀可言,但相比而言,田烈武也是甯肯敗在救援的道路上。況且,歸信城的戰況、使者的忠義,的确也讓田烈武爲之動容。
但是,當天晚上,雄州傳回來的戰報,卻讓田烈武不得不告訴那位使者一個壞消息——歸信已經陷落。而他的上司,河間知府更是直接拒絕了他想救援雄州的要求。而知河間府在戰時,的的确确是河間府内所有駐屯軍事力量的最高長官。
幸運的是,十四日,他迎來了一個新上司。新任判河間府,正是剛剛罷相的前兵部尚書章惇!章惇是在上任的路上聽到了遼人南犯的消息,便抛下從人,自己單騎快馬前來,接掌河間府一切軍政事務。
章惇到任當日,便答應了田烈武北上增援的請求。
田烈武已經整裝待發,然而,當天晚上,從莫州又傳來緊急軍情——雄州陷落!柴貴友、趙隆生死不明。
局勢仿佛在頃刻間坍塌。
從十四日起,從雄州、莫州南下的難民蜂擁而來,附近的百姓也紛紛湧入城中——如束城鎮這樣的小城不能給他們安全感,無數的百姓向河間府湧來。
但河間府隻是一座城周十二裏的城市而已。它能承載的人口是有限的,很快,街道上到處都睡滿了逃難的難民。對于糧食的壓力更是陡然增大。
十五日,遼人兵鋒進入莫州境内,莫州北面的鄚鎮被洗劫一空。
十六日,遼人繞道攻入莫州東面的長豐鎮,在長豐鎮放了一把火,将該鎮燒了個精光。
當日更是傳來謠言,風傳霸州也已經陷落。因爲霸州音訊隔絕已經許久,雄、霸之間,遼軍遍布,章惇與田烈武一商議,隻能做最壞的打算,假定霸州的确已經淪陷。而這也許可以解釋爲何遼人在攻下雄州後,一直沒有直接攻打莫州城。二人猜測也許是攻下雄、霸,讓遼人損耗太大,他們不得不休整數日。
章惇開始更加雷厲風行的整頓河間防務。他下令禁止難民再進入河間府,迫使更多的難民不得不繼續南下,一面則在沿途而來的難民中,招募習練過弓箭、武藝的青壯,充入巡檢。又派人帶了一大堆忠士、銳士、守阙忠士、守阙銳士的空白告身,前往河間府各縣、鎮、村,頒給各地之忠義社、弓箭社的頭領,讓他們聽令于河間府巡檢,平時互相聯絡,定時向河間府報告消息。又頒下賞格,鼓勵他們在遼軍進入河間府後,敢于攻擊小股遼軍。駐紮河間府的宋軍,原本除了雲騎軍外,尚有神衛營第十六營、以及河間府巡檢三百餘人,章惇大舉募兵,兼之河間府本是做爲重要軍事據點經營,府庫之中,兵甲堆積如山,數日之内,他就把河間巡檢擴充到了六千餘衆!
有了這六千餘巡檢,再加上城牆上那二十餘門火炮與整整一個營的神衛營,章惇與田烈武一合計,與其坐等着擁有火炮之利的遼軍從容攻下莫州再兵臨河間城下,倒不如北援莫州,維持着莫州不被攻陷,也可減輕河間府的壓力。兼之據此前雄、莫傳回來的戰報,遼軍騎軍隻有數千人,顯然隻是先鋒部隊。于是,十七日,田烈武便親率三個營五千餘騎軍,北上君子館。君子館北距莫州州治任丘縣四十裏,南距瀛州城三十裏。田烈武無論北上增援莫州,還是南撤回瀛州,以騎兵之速度,半日可至。
然而,讓田烈武納悶的是,他在君子館呆了三天,一直等到二十日,除了發現小股的遼軍斥侯外,韓寶并沒有對莫州發起進攻。遼軍的前鋒,隻推進到鄚鎮,便停了下來。
田烈武與他的參軍們商議了數次,都沒能猜到韓寶到底在想什麽,遼軍究竟發生了何事。
契丹發動這場戰争,必然有其目的。田烈武與他的參軍們能想到的,不外乎四個——其一,滅亡大宋;其二,報複大宋終止條約,試圖通過突然的戰争,迫使大宋重訂城下之盟;其三,報複大宋,但報複的方式是奪取關南之地,或固守,或迫使大宋用财貨贖回;其四,報複大宋,但報複的方式是如曆代塞北胡狄所做的,劫掠大宋的沿邊州郡,既能搶奪财物,亦能令大宋不堪其擾,最終不得不求和。
而且,隻要戰争獲利,遼人便能再次确立對大宋的優勢地位。
除了第一個戰争目的,其餘三個目的,皆有可能。田烈武的參軍們雖然事先想不到遼人真的敢于南犯,但當戰争開始,他們倒是很容易的理解了戰争的原因——既然是歲賜确立了宋遼的百年和平,沒有了歲賜,自然就不會再有和平。
順理成章。
隻是他們不知道遼軍的戰争目的,不知道遼軍究竟是開始了一場多大規模的戰争,他們就隻能去猜測遼軍的想法。
沒有幾個人相信遼軍隻是小打小鬧,僅僅是想劫掠沿邊。遼國已經不是一個蠻夷國家,而且大宋如今國力正盛,絕不可能對遼軍的劫掠忍氣吞聲。劫掠沿邊等同于邀請宋軍去收複幽薊,無異于将遼國的南京道與西京道也變成戰場——這樣一來,雙方的損失是相當的,而這對遼國顯然不利。
而且,遼軍南犯之前隐蔽得如此之好,又選擇四月進軍,如此煞費苦心,亦非小打小鬧的迹象。其明顯便是想打宋軍一個措手不及。
既是如此,他們便應該迅速南下,在兩三個月内,西軍馳援之前,突破大名府防線,擊潰河朔禁軍,迫使大宋簽訂城下之盟——如若河朔禁軍果真在西軍到來之前就被擊潰,西軍數千裏赴援,孤軍作戰,亦難有什麽大作爲,而且若西軍急于複仇,反而可能被遼軍各個擊破。總之,若能如此,遼軍至少能牢牢掌握着這場戰争的主動權,宋軍想要複仇至少也将是幾年以後的事。
若其目的隻是奪取關南,亦當及早攻取莫州,才能集中兵力,圍攻河間,以便在宋軍援軍趕到之前,先攻取此城,避免腹背受敵。占據關南之後,便可取得先手,利用關南之積聚,與大宋争雄于河北。如此一來,大宋整個河北皆淪爲戰場,勢必損失慘重。而契丹國力所受損耗則能減到最小。河北腹地利于騎兵馳騁,在接下來的戰争中,契丹将能盡得地利。
其實,即便遼軍僅僅是想劫掠,也應該馬上南下。他們既然攻得下雄州,自然也攻得下莫州。搶城市總是收獲比較大的。雄莫之間相距不過六七十裏,騎兵一日可到,沒有任何理由放過莫州。
因此,韓寶突然按兵不動,實是讓人大惑不解。就算他是在等主力或者其他部隊合兵,他既如此輕易就奪了雄州,完全可以趁勢先取了莫州,在莫州會合主力,再來攻河間——這不正是先鋒該做的事麽?
莫非,雄州出現的,竟然不是遼人的主力?
這倒是有可能的。韓寶裝出主力先鋒的樣子,但實際上卻是一隻偏師,來牽制河間府的宋軍。而他們的主力,則由鎮、定南下。契丹若能攻取鎮、定,将比占據關南更加有利——非止是河北,連河東也将陷入被遼軍夾擊的境地——雁門、瓶形天險,立時便化于烏有。
但這一切都隻是猜測,周圍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們所知少得可憐。他讓主管情報的參軍向雄州、霸州、高陽都派出了細作,但要等這些細作帶回來情報,還需要時間。
在此之前,田烈武所能做的,隻能是等在這裏。
四月二十日。
保州,滿城陵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