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後放心,我大宋如今國庫豐盈,士甲精練,隻因兩朝結盟,通好已久,不欲失信義于萬國,且念及兵戈一起,死傷必衆,大傷天和,方委曲求全,謀求兩國之和好。他契丹雖強,難道我大宋便是弱國麽?!他遼人既背盟在先,那臣敢請太皇太後頒诏于天下——我大宋若不能擊破遼軍,将契丹逐出國境,乃至收複燕雲,誓不言和!”
石越厲聲說出這番話來,真是一殿皆驚。衆人都沒想到一向謹慎的石越,竟敢出此大言,毫不留退路。高太後也是驚疑的望着石越,道:“丞相雖有決勝之念,然……”
她話未說完,便見石越跪拜于前,慨聲道:“太皇太後!主辱臣死!契丹既敢犯境,太皇太後若信臣用臣,臣若不能将擊敗契丹,将其逐出塞外,臣甘當軍法!”
“丞相果然有此信心?!”如此決然之話,令高太後也不由大感意外。
“太皇太後素知臣非徒知妄言之輩!”石越斬釘截鐵的回道。
“好!”連高太後也不由拍座而起,望着石越,道:“丞相能破契丹,吾亦能專任丞相!”
“謝太皇太後恩!”石越連忙頓首拜謝,“臣敢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丞相請起!”高太後凝視石越半晌,緩緩坐回禦榻,一面對衆人說道:“諸公都聽到了,禦敵之策,吾一聽于子明丞相!”
她話音剛落,範純仁與蘇轍已躬身頌道:“太皇太後聖明!”其餘衆相措手不及,不得已下,也隻得紛紛附和。
石越謝恩起身,又道:“太皇太後不以臣愚鈍,委臣以大任。然天下之事,臣敢專任其責,不敢專任其事。臣敢請太皇太後,組禦前會議,非常之時,暫合并兩府事權,以專其事。”
“禦前會議?”
“正是。”石越欠身道:“與契丹之戰,乃是傾國之戰。必集全國之财力、人力、兵力,方能成功。臣以爲,兵部尚書韓忠彥、樞密副使許将、兵部侍郎司馬夢求、樞密院都承旨劉舜卿、副都承旨唐康、職方館知事種建中,皆知兵善謀,可委之以軍務,樞府、兵部之事,由此數人統籌謀劃,必無錯漏。”
“戶部尚書蘇轍、工部尚書呂大防、吏部侍郎王存、工部侍郎曾布、權司農寺卿唐棣、權太府寺卿沈括、權知軍器監事蔡卞,素有能名,凡财用、糧草、衣物、兵器、役夫之事,由此數人統轄,數十萬大軍,供給可保無虞。”
“此外,刑部尚書李清臣,禦史中丞劉摯、知開封府王岩叟,凡糾察天下,以防小人趁機興亂,委此三人,則反側自消。至于诏告文書、讨敵檄文,則委以翰林學士安焘、蘇轼,都給事中胡宗愈。而臣與君實丞相、樞密使韓維、吏部尚書範純仁總領諸事,凡事議而後行,庶幾不誤國事!”
石越的這番安排,算是煞費苦心。他知道高太後雖然此時說讓他專任其事,但他到底不可能真的便就此專權獨任,否則用不了幾天,高太後便會想辦法來架空他了。他提出這個禦前會議,一方面是爲了提高效率,另一方面自然也是爲了讓高太後安心。而這禦前會議中,最關鍵的當然是兵權與财權,前者直接決定戰場兵力調度、将領之任命,後者則關系到不讓軍隊餓肚子,維持長期作戰之能力。他一方面要将要這兩者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以便能令行禁止,另一方面,又必須讓高太後與朝中各派勢力覺得可以接受,因此,他讓韓忠彥與許将來分掌軍務,而以呂大防、王存這兩個舊黨,來參掌财權。雖然人人都知道,他實際上将自己的心腹,凡是能夠資格安插進去的,都安插進了其中,但這對衆人來說,畢竟是意料中的事情。
果然,殿中衆人,無人表示異議。連高太後也滿意的點了點頭,道:“丞相此策甚善。”
“謝太皇太後。”石越又道:“如此,則今晚便征召諸人,自明日起,皆至尚書省辦差。今晚便要勞煩韓相公、許相公召集司馬夢求、劉舜卿諸人商議,弄清楚若西夏東犯與否,各能調動哪些西軍東援?沿途各要經曆哪些州縣?明晨好将這些送至蘇相公、呂相公處,以便二位相公安排各州縣準備路途之軍糧供應。此外,須敦促種建中,盡快查明契丹之兵力部署,京師禁軍哪些留守,哪些北上,也要有個章程。”
他說得雖然客氣,但這俨然已是命令。韓忠彥與許将對視了一眼,默然不語。見高太後點頭道:“那便辛苦二位相公。”二人這才出列,欠身應道:“臣等必不辱命。”
石越又對高太後說道:“此外,契丹既然南犯,沿邊諸州,斷難阻其南下。自河間、真定至大名之間,諸州縣百姓,是否要令其南撤?還有,遼國使館,是囚是殺?這兩事事關重大,須請太皇太後聖裁!”
“遼國使館,且先囚禁起來罷。我大宋亦有使臣在遼國,生死未蔔,不便輕易殺其使者。隻是這河北諸州百姓……”高太後沉吟了一會,方擡頭問道:“諸公以爲該如何處分?”
她話音未落,但見範純仁已經出列,高聲道:“臣以爲此事何須多議?!自當令其南撤,遼人豺狼之性,若不南撤,是置于大宋子民于虎口。”
但是,其餘諸相,卻沒有一個人附和他。
連呂大防也面露遲疑之色。
要南撤的至少有八州之地,總人口粗略估計,不下兩百萬!
雖然戰事一起,總會有大量的難民南湧,但是許多有家有業的人,還是會固守家鄉。這和朝廷組織南撤是完全不同的——若是朝廷發布诏令,那種情況下還願意留守的人,将會少之又少。超過兩百萬人口的難民,無論宋朝财政多麽寬裕,都勢必是不能沉受之重!
就算在軍事上能起到堅壁清野的作用,就算在政治上能争取民心……
本來這件事情,是可以不必考慮的。曆朝曆代都沒有這樣的事情,朝廷從來都不會考慮要保護百姓離開自己的家鄉,以躲避戰争的危險。百姓是理所當然要承受這些的。
可是石越卻提出了這件事。
若他不提,衆人都可以當沒有這事情。但是他既然提了,公然說不管那些百姓死活,卻也沒人說得出口。
沒有人知道石越在想些什麽。他要麽就不該提起這件事;要麽就應該支持範純仁。可他提出這件事來,卻把球踢到别人的腳下……
“子明丞相以爲呢?”高太後顯然也想明白石越在想什麽。
“臣以爲,事涉八州逾兩百萬百姓,是撤是留,該由兩府共同決定。”
“唔。”高太後若有所思的望着石越,過了一會,才轉向韓維,問道:“韓樞使是何主意?”
韓維這一生中,還從未認爲自己是一個不顧百姓死活的人,事實上,他是堅信自己一生中,是時刻以百姓疾苦爲念的,但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就這麽被石越架到了火上烤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該怨恨石越,還是該感謝他讓自己有這麽一個機會來考驗自己的良知。
遲疑了好一會,韓維才終于說道:“臣以爲,不能下诏令八州之民南撤。”
高太後的目光在韓維身上停留了好一會,才移向韓忠彥:“韓相公?”
“臣以爲韓公所言有理。”
“蘇相公?”
“臣亦以爲韓公所言有理……”
高太後一個個的詢問着她的宰執們,沒有人站在範純仁一邊。連呂大防都反對南撤百姓!
她終于又将目光移回石越身上,再一次問道:“子明丞相以爲呢?”
石越沉默了半響,“是臣定策退守大名府,雖然當日并未想到這麽快便會有契丹南犯之事,然既是如此定策,實際上便是臣已經出賣過這八州二百萬百姓一次了!”
“一個月前,朝廷争論契丹是否會南犯。君實相公與臣,皆誤斷契丹将在九月南犯,故不欲倉促定策。一念之差,誤國至此。臣算是第二次出賣了這八州二百萬百姓!”
“俗語有雲:事不過三。”石越擡頭望着高太後,“臣已經出賣了這二百萬百姓兩次,實不願再出賣第三次!”
“子明!”這一下,韓維是真的急了,他不顧禮數,轉身望着石越,道:“爲相者,當以大局爲重!切不可意氣用事。”
“韓公所言的确有理。”石越迎視着韓維的目光,但是語氣卻十分堅定,“不過,當年漢昭烈帝于敗軍之中,仍不肯抛棄百姓,這隻怕不能算是意氣用事。”
他轉頭面對高太後,“太皇太後,臣以爲,隻須我大宋不失恩信于百姓,大宋便絕無亡國之理!”
“子明丞相說得極是。”高太後點了點頭,從容說道:“若謂我趙家将以結恩信于百姓而失國,老婦亦以爲天下間斷無是理!”
她說完,環視衆人,離座起身,高聲道:“草诏:令趙、冀八州州縣官,谕告境内百姓,凡自願南撤至大名以南安置者,聽!沿途州縣,許開倉廪赈濟!”
“太皇太後聖明!”石越與範純仁率先跪了下去,高聲頌道。
“太皇太後聖明!”盡管心裏面大不以爲然,但是自韓維以下,其餘的宰執們,也并沒有堅持反對。
沒有人能知道這個史無前例的決策是對是錯,也沒有人能知道大宋究竟要爲此付出什麽樣的代價。連石越與範純仁也不知道,他們心裏都清楚,在軍事上,在财政上,這毫無疑問都是一個極端愚蠢的決定。但是,這個決策,也許會讓河北少死十萬、甚至幾十萬百姓!爲了這個原因,他們也願意冒冒險。
内東門小殿議事之後,石越與韓維又領着兩府宰執前往迎陽門幄殿,向小皇帝禀報了議事的結果。按故事,趙煦沒有多少開口的機會,實際上他也想不出來什麽好問的。盡管小皇帝成天想着北伐收複燕雲,但戰争真的來臨,他對遼國的了解,卻是少得可憐。而且,他顯然還沒有從震驚中恢複過來,對這些反對他“先見之明”的宰執,還抱着一些抵觸。
然後,宰執們便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韓維與韓忠彥、許将一道,徹夜召集密院與兵部的主要官員會議;李清臣則去知會開封府,親自帶人去遼國使館抓人;而蘇轍與呂大防則可以各自回府,休息一晚。石越與範純仁雖然無事,卻也還不能休息,他們還得去左丞相府,向司馬光報告會議的情況。
當石越與範純仁去到司馬光府上時,司馬光半卧半躺的靠在一張軟榻上,隻能用目光打量着二人。他依然還有知覺,清醒着,但是氣若遊絲,發不出聲音來。
石越仍然詳詳細細的向他介紹着内東門小殿議事的情況,範純仁則不時在旁邊做一些補充。司馬光顯然是在認真的聽着,時不時用不易覺察的動作點點頭,有時則皺皺眉。石越知道司馬光的夫人張氏在六十歲的時候便已經去逝,他生平不曾納妾,張氏夫人共生三子,前二子皆早夭,隻有司馬康長大成人,自司馬康死後,便是由他的一個族侄司馬富來照料他的生活。但幾年前,司馬光将司馬富也打發回了陝州老家,左丞相府上,便隻剩下一些仆人照顧司馬光的生活。此時,他的仆人們都遠遠的站在門外,規規矩矩的叉手侍立着,既沒有探頭偷窺,也沒有人交頭接耳,但是石越能發現,每個人的臉上,都的的确确流露出悲戚之色。
這不由讓他有些感慨,司馬光的确能有這樣的人格,能夠讓與他毫無血脈關系的人,都發自内心的敬重他。
當石越說到他們決定南撤大名府以北的八州百姓之時,他發現司馬光的嘴唇在動,似乎是低聲說着什麽,他立即停了下來,認真的聽着,但是卻什麽也聽不到,然後,或許是因爲剛才試着說話用盡了力氣,司馬光阖上了眼睛。
過了好一會,他才又睜開雙眼,費勁的伸手,指了指榻對面的一個書架。範純仁站起身來,順着司馬光所指的方向,走到書架前,那上面放着一冊冊的書稿,還有一個黑色的木盒。範純仁愣了一下,取來這個木盒,回到司馬光的榻邊。
果然,司馬光滿意的點了點頭。又伸手指了指房中的火盆,此時的天氣,火盆并沒有生火,範純仁一時沒明白司馬光的意思,問道:“丞相是要生火麽?”
卻見司馬光幾乎是無法察覺的搖了搖頭,又擡起手指,指了指範純仁手中的黑盒子。
範純仁怔了一會,才明白他的想法,“丞相是想叫我燒掉這個盒子?”
這次卻是猜對了,司馬光又點了點頭。
直到此時,石越才突然間想起近二十年前,不,應該是十八年前,柔嘉曾經對自己說過的一件事情。他心裏猛的一驚,他早就已經把這個盒子忘了個幹淨,沒想到,此時還能再見着這個物什。
這一瞬間,他頓時明白過來司馬光在想什麽。
範純仁卻是什麽也不知道,但他什麽也沒有問,隻是吩咐仆人找來木炭,生起火盆,依言将那盒子,扔進盆中。
石越與範純仁都是呆呆地望着那個木盒,在火盆中,慢慢燒成灰燼。二人都沒有注意到,身後的司馬光,便在此刻,已經永遠地阖上了雙眼。
3
河間府。
河間府本是秦代之上谷、钜鹿郡,南北朝時後魏在此設立瀛州,此名便沿襲至熙甯年間。熙甯間石越、司馬光并路、裁并州縣,才将瀛州升爲河間府——這個名字來自于漢代,漢代在此設立過河間國。[223]河間也屬于關南之地,是周世宗從契丹手中收複的地區之一。宋初在河北東面抗禦契丹,是以高陽關爲根本布局,因此,直至仁宗時,瀛州也屬于高陽關路。但是,澶淵之戰,契丹南下,圍攻瀛州,結果在此城下,丢了三萬具屍體!最終不得不繞城南下,自此以後,瀛州,也就是河間府便越發受到重視。因爲河間府地處水陸沖要,舟車通利,轉運方便。周圍又全是富庶之地,東臨滄州,兼有農田海鹽之利。契丹若南下,占據河間,則進可攻退可守,深入河北、京東,來去自如;而宋朝若要謀取燕薊,河間府也可以成爲前進基地——從河間府到雄州,不過一百三四十宋裏左右,之間又有河北路最重要的官道。因爲其地理位較之高陽關更加優越,慢慢的,河間府便取代了高陽關的地位,宋朝在河北路,形成了西有鎮、定,東有瀛、莫的鉗形布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