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他看起來與平常一樣,沒有區别,做着固定的事情。但實際上,他花更多的時間練習騎術,他開始對軍器監與兵器研究院産生了興趣——因此,他又有了更多的時間與七哥趙俟相處。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這個弟弟的生活,變得比他輕松、快樂許多。趙俟每天要做的事情很簡單,他每天要花一個時辰跟皇太後在一起,閑聊、逗得皇太後開心;然後就是上一些簡單的課,他沒比自己小多少,但是現在他還可以優哉遊哉的學着《論語》這樣簡單的課程,此外就是禮儀、騎射這些所有宗室子弟都要學的東西——而趙煦卻已經開始背誦那複雜難懂、還被石越和一些學者指斥是僞書的《尚書》,每天還要聽大臣講課,學習治國之道,抄寫本朝曆代祖宗的《寶訓》——于是,比起趙煦來,他有大把大把的時間,耗在白水潭格物院,來往于兵器研究院……因爲皇太後的龐愛,這個小親王很得寵,他經常能從白水潭格物院或者兵器研究院搞得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他和溫國長公主一起。
溫國長公主,趙煦又愛又怕的姐姐,算是又一個命運不太好的大宋公主——她十八歲才出嫁,嫁到一個開國元勳的家族,驸馬都尉是一個才子,能彈得一手好琴,并且,熱衷于賽馬。但是,僅僅一年,她的驸馬都尉,就因爲一次賽馬意外而死。于是,溫國長公主究竟是要守寡還是再嫁,便成了宮内一個頭疼的問題。
但至少在趙煦看來,這倒不是一件多大的壞事。三娘并沒有悲痛多久,因爲婚後她們夫婦的感情本就是不好不壞,所以,短短一個月後,她就恢複了。寡居的三娘與柔嘉姑姑不同,她不太招搖過市,自然也不怎麽去格物院,更不會去兵器研究院——但那隻是因爲,她的方法是,派人去這兩處,問問題,要東西。
而無論她想要什麽,最終她總能要到。
即使兵器研究院據說是大宋朝的軍機要地之一。
在皇太後賜給三娘的那座莊子裏,趙煦曾經看到過各種各樣的火器,甚至包括一門四百斤重的克虜炮!她宣稱是自己花錢鑄的。其實,無論她是怎麽弄來的,趙煦也不敢表示異議——她現在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敢捏他耳朵的人。
他知道三娘弄來這門火炮的目的是放煙花。溫國長公主喜歡看煙花,喜歡放煙花,也喜歡造煙花,樂此不疲。并且,這如今已經是汴京顯貴人家新時行的事情,他們在一切節日大放煙花,比較誰家的煙花更加新奇、漂亮,然後公認的勝利者們仿佛就象赢得了什麽了不起的東西一般。爲了這個,三娘自己就有一個煙花作坊,兵器研究院與格物院對于她制造新奇的煙花,顯然是幫了不小的忙——要不然,以趙煦對三娘的了解,她不會舍得每年掏五百貫缗錢,獎勵格物院最優秀的發明。
趙煦也知道,七哥的愛好并不是造火炮,而是造船。但是他對火炮很了解——至少比趙煦自己了解得多。大宋最著名的火炮工匠、如今的知兵器研究院事趙岩,也是七哥的老師之一。趙俟有許多稀奇古怪的老師,甚至爲了這個,還被人在太皇太後與皇太後面前告過黑狀,因爲他的這些“先生”們,雖然隻是各種各樣的工匠,但是據說這些格物院出身的人,大抵都精通算術,而懂得算術者,又可能研習過天文數學——這種學問,原本是嚴禁民間習學的,因爲另有用心者可能利用這些學問在民間蠱惑人心、圖謀不軌。而宗室習學這些,更是大忌。不過最終證明那是污陷,因爲大宋朝允許設立天文數學之學的學院都受到了嚴格的控制,其學生、先生,都是在朝廷有籍可查的。趙俟學的,隻不過是一些航海用的星象之學。
這若在以前,也許連學這些,也會被禁止。但是,自宗室封建之後,這些卻是顯學,幾乎人人都會習學一些。雖然太皇太後與兩府議論過,以後宗室們不會再輕易封建,也就是說,趙煦的弟弟們也許不會有機會海外爲王,但是,這誰又說得準呢?且這些事情,趙俟也不知道,他還曾經認真的問過自己,他将來的封國會在何處……這可不是他能回答的問題。兩府的話是有道理的,封建諸侯并非一直是解決宗室問題的最好辦法,當宗室太多時,封建出去,能省下一大筆開支,但是如果隻剩下幾個親王而已,封建的成本就高了,倒不如先養着。趙煦已經明白了其中的訣竅——無非就是劃算與不劃算的問題,當皇帝治理國家,最重要的,仍然是要理财有道。但這樣的道理,是不便和七哥公然提起的。
也許他親政之後,可以爲七哥特例一次也說不定。
兩人雖非一母同胞,而且君臣有别,但是,隻要他能忠心的話,趙煦仍然願意把他當成自己的親弟弟。
對他的弟弟們,他總是如此,他控制不住的懷疑他們是不是有野心,但是,他心裏卻不時的軟弱,想要親近他們,想要如他小時候一樣,與他們一起無憂無慮的玩耍。與三娘、七哥一起生活的時光,實是他記憶中,最溫馨的片斷。
他很想能夠倚重他們,但又害怕倚重他們。
可是,不管怎麽樣,對能夠有理由重新和三娘、七哥多親近,他心裏其實是很開心的。
此刻,睿思殿内,趙煦盤腿坐在榻上,一面看着三娘與七哥下雙陸,一面興緻勃勃的說着話:“……陽信侯對朕說過,契丹人因爲有了火炮,才又生了南犯的野心。可這火炮,便是雙刃劍,對我大宋日後北伐,也會大有用處。太宗皇帝的時候,就是因爲攻不下析津府,才功虧一匮,若有了火炮這攻城利器,遼人決計也守不住析津。樞府去年上了份劄子,道靈夏看起來是真的安定了,要再裁撤一些西軍。兩府總是說,天下無事之時,五十多萬禁軍,還是嫌多,國家最多養三十萬兵也就夠了。桑先生也說,防着百姓,養百萬兵也不夠,依靠百姓,十萬兵就可以縱橫天下。依朕說,這養兵之制,曆代之中,還是漢朝的好,各州郡都有一定的馬步軍,京師頂多就養十萬精兵,如此糧草轉運費用就極少,到了有事之時,召集各州郡之兵,數十萬大軍,頃刻可聚。若再能慢慢恢複藏兵于民的古制,則兵制便能大成。朝廷如今,不是養兵多了,而是禁軍都集中在幾處,糧食全要靠外地千裏轉運支撐,開銷自然浩大。因此,朕以爲,非但不能裁軍,還要擴軍,要擴充神衛營和馬軍,就算真要裁軍,等日後恢複幽薊了,再裁不遲……不過七哥,你說火炮真的能幫朕打赢契丹麽?”
“能!”趙俟認真的點點頭,“以後我定能替官家造一種能裝幾百門火炮的大船,開到析津城下,立時就能轟塌它……”
趙煦頓時愕然,卻見溫國狠狠的敲了一下趙俟的腦袋,罵道:“析津府在海邊麽?”
趙俟“哎呦”一聲,無辜的摸了摸頭,擡頭奇怪望着趙煦,問道:“析津府不在海邊麽?”趙煦方點了點頭,卻聽趙俟奇道:“那官家打它做甚?”
趙煦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他是知道趙俟的,他看地圖,杭州以北的部分,他是從來不多看一眼的,即便那上面有他親生母親的故國。卻聽溫國有些不耐煩地對自己說道:“六哥,這些事,你得去找兩府的相公們商量……”
“找他們商量又有何用?”趙煦憤憤回了句,卻見溫國全神貫注的盯着棋盤,顯是沒多少心思聽自己發牢騷,隻得強憋着一肚子悶氣,惱道:“隻怕他們早就忘記先帝遺诏裏還提到要收複幽薊這件事了。”
“隻要你記得,還怕他們不記得麽?”溫國白了他一眼。
趙煦一時氣結,卻也不好反駁溫國的這話,隻得悻悻道:“那契丹可能要南犯之事呢?朕記得又有何用?”
“那你念念不忘又能有何用?”溫國轉頭望着趙煦,一副夏蟲不足以語冰的神情,道:“既是無用之事,你老想它做甚?等你日後親政,有的是操心的時候。依我看,反正父皇當日将個怎樣的江山交到娘娘和兩府相公手裏,日後他們總會将這江山一毫不缺的還到你手裏。契丹南犯也好,不南犯也罷,有甚好擔心的?做官家的,總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能太小家子氣。要不然,以後你親政了,就算不累死,也得操心煩死。”
“哎!”趙煦微微歎了口氣,他覺得溫國說得話,也并不是沒有道理。但要他不去想這些,卻又實難做到。而且,他還真擔心他們會不會把他父皇留下來的天下,完整無缺的傳到他手中。
此時的趙煦,絕難想到,雄州重鎮,竟然已經陷落。他更加不知道,就在他與溫國、趙俟聊天的這當口,契丹大舉南犯的消息,已經傳到了政事堂、樞密院,便在這個時間,輪值的宰執們,樞密副使許将、參知政事、兵部尚書韓忠彥正往宮内前來,準備向太皇太後與他禀報這個噩耗。而兩府的使者,也已經分别離開禁中,前往各位宰執們的府邸,向他們禀報此消息。
大宋朝,再一次處于風尖浪口。
2
十三日,戌時。
内東門小殿内外,燈火通明。
在這個根本不該上朝的時間,大宋朝所有的宰執,除了病得已經不能移動的左丞相司馬光以外,都齊聚于此,一個個臉色凝重,表情嚴肅。殿上珠簾之後,端坐着一言不發的太皇太後高滔滔,簾外站着入内内侍省都知陳衍,簾後則站着清河郡主侍候。除此以外,所有的内侍、女官,全部都被趕出殿中。按照大宋朝的祖宗家法,連沒有親政的小皇帝都沒有到場——他隻能等在迎陽門幄殿内,等候宰執們在議論已定後,來向他禀報情況。
石越與韓維并排站在衆宰執的前面。與其他的宰執一樣,他心裏也是充滿了震驚——接到消息的時候,他正在府中接見陸佃,陸佃在新黨執政期間受到排擠,但在經術上卻倍受王安石重視,其後接連參預、主持經義局、《新義報》,此後又幹脆辭官,離開汴京,做了金陵書院的山長,并在當地創辦了一份如今已是新黨重要刊物的《江南》月刊,陸佃也因此成爲新黨在野人物中的重要領袖。此番陸佃來京,石越知道他立場一向溫和,原本指望能夠借他的關系,來調和與新黨的關系——但是他卻萬萬沒有想到,契丹竟然在四月份就大舉南侵!
石越不得不承認,他心裏的确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亂。
從界河一直到大名府,那是多少州縣,那又會是多少百姓?!
契丹來了多少人馬?他們的目的是什麽?誰是主将?進軍路線是什麽?戰鬥力如何?……他也完全不知道,他隻知道契丹今非昔比,是百戰之餘,兵強馬壯,遠非西夏可比,絕對是前所未有的勁敵。
而國内,他既不知道新黨會如何來面對這次危機,也不知道舊黨究竟會是什麽态度?在軍事上,他也完全不知道河朔禁軍會有什麽樣的表現,至于他所信任的西軍,他也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才能調來河北作戰。更不知道應該調動多少人馬,以何人爲将……
還有,西夏李秉常會不會借此機會趁火打劫?高麗人是何态度?
……
一切的一切,他有無數的疑問,卻沒有一個明确的答案。
他從離開府邸到進宮,一路之上,已經迅速的理清了三四個首要的問題。他們必須首先組建一個能夠與契丹人打仗的兩府,并且要設立一個機構,來優先處理與戰争的問題。他們必須馬上做出決定,如何處置遼國使館的人員?他們必須迅速抉擇,河北路大名府以北的百姓,是否要組織撤離,大名府守軍,是否要立即北上還是堅持固守?此外,他們必須盡快試探西夏人與高麗人的想法。
此時,絕不能再激化黨争。
司馬光的威望一定會受挫,這也會給新黨攻擊的口實,但是,打壓司馬光的威望既不符合石越的利益,也不符合大宋的利益,此時背棄與舊黨的聯盟更是不切實際,更不用說司馬光眼看着就要不久于人世了——與其讓人作踐司馬光,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将司馬光送上神壇!
在新黨與舊黨政黨化的道路上,石越不介意幫他們一把。他此刻,必須毫不猶豫的維護司馬光,暫時穩固與舊黨的聯盟,哪怕因此要對新黨耍一些手段。
他要把司馬光與王安石都送上神壇!
給舊黨與新黨分别塑造一個完美的政治人物榜樣。
由雄州、霸州分别傳回來的奏折,在衆宰執手中,無聲的傳閱着。石越知道,殿中的每個人,心裏想的,肯定不會隻是遼人的南侵,他們各有各的小算盤。不過,他倒并不擔心,兩府的宰執們,即使誰對司馬光真有什麽不滿,除了章惇這樣的人,是不會有誰真的會輕易自己親自出馬來當廷攻擊的,更何況如今還有了章惇這個前車之鑒。一個宰執要對付另一個宰執,當然是借助台谏比較方便。
石越心裏也知道,客觀上,當遼人南侵的戰報傳到汴京的那一刻,在政治上,他就已經占據了一個最有利的位置。天予其便的是,司馬光又正好一病不起!
新黨的許将勢單力孤;舊黨因爲此前的判斷失誤、兼之司馬光病重,正是三軍奪氣之時;韓維年邁,也無野心與他争雄;至于韓忠彥、李清臣,資曆、羽翼、人望,皆無法與他比肩。再加上他還有領兵收複河西的經曆,便是高太後,此時也不能不倚重他。
這内東門小殿,所有的人,都是在等着他開口說話。
果然,當呂大防傳閱完那幾份奏折交給陳衍送回簾後後,一直沉默不語的高太後終于開口了:“石丞相,契丹果然背盟犯境,君實相公又病重不起,你說朝廷該如何處分是好?”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石越身上。人人都能感覺到,表面上還保持鎮定的高太後其實也慌了,她一開口,竟不是從容的問“諸公”的意見,而是直接問石越的意見!
“太皇太後!”石越緩緩出列,拱手行禮,高聲回道:“契丹毀盟背信,乃是自取敗亡,太皇太後不必憂心。”無論他心裏有多慌亂,在這内東門小殿,他都必須表現得胸有成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