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心裏都明白,這是一去不複返之行。
而做此殊死一搏的人當中,竟然有雄州的主将,既便是留下來的人,心裏面也盡是茫然、惶恐……
但是,這一日的交鋒,趙隆已深知韓寶的厲害,已經有一個人冒充柴貴友,他絕不敢再找一個人來冒充自己。
他向柴貴友、胡玄通告過辭,叮囑過高光遠,又緩緩走到杜台卿跟前,兩人默默對視了一會,趙隆抱了抱拳,輕聲道:“杜大人,多謝了。”
杜台卿淡淡的抱拳回了一禮:“趙大人,忠烈祠見。”
趙隆突然感覺眼角有點濕潤,他連忙擠出一絲笑容,回道:“忠烈祠見!”
城門,吱吱呀呀的打開了。
保州燕子林。
段子介看着那些“逃難百姓”按照事先吩咐的,在遠遠看見那兩個契丹斥侯後,開始大聲喊叫、四散逃竄,離得近一點的紛紛鑽進樹林裏,離得遠的拼了命的往北路,一面跑一面大聲喊着。馬蹄聲越來越急促,那兩個斥侯開始追趕這些“百姓”。段子介看到一枝羽箭掠過自己的眼前,正中一個巡檢的背心。他看見那個巡檢就倒在離他不到五十步遠的地方。
那兩個斥侯大聲喝斥着,聲音越來越清晰,一些“百姓”見到有人死去,停止了逃跑,在鞭聲、呦喝聲中,擠到一處,還有人則跑得更快了。
時間幾乎是在緩慢的爬行,每一瞬間都過得如此之慢。段子介感覺自己握箭的手心全是汗水,鎮定!鎮定!他幾乎是在心裏不停地提醒着自己。
計劃萬無一失!
他知道什麽是“生口貿易”,他知道一個壯年男子在契丹的價格。南海諸侯用糧食、用一切他們能生産出來的東西來購買奴婢——每一個在這樹林中逃跑的人,在這些契丹人眼裏,都等于幾百缗幾百缗的銅錢!在遼國,這樣的一個俘虜,便相當于十匹馬的價格!這筆收入,夠一個普通的契丹家庭過上兩三年!
誰能抵得住這樣的誘惑?
萬無一失!一定要鎮定!
終于,他看見一個斥侯,就在他眼皮底下,吹響了号角。
很快,樹林的南邊,也響起了号角聲。
呼——段子介幾乎是長出了一口氣,然後,他感覺到樹林開始顫抖——那是數十匹的戰馬疾馳時的聲音。
林外的遼軍,終于上馬進入林中了。
段子介朝身邊的李渾使了個眼色,在自己的弓上搭上了一枝羽箭。
雄州。
趙隆領着他的死士們,出城才走了不到二百步,便聽到遠處傳來騎兵行過的馬蹄聲,透過晨霧,可以看到是數百騎契丹騎兵,正迎面而來。
曲英緊張的回頭看了趙隆一眼,趙隆知道他擔心什麽,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馬聲不快不慢。”
他話音剛落,從那騎兵中已傳來蕭吼的聲音:“來者可是趙将軍與曲宣節麽?”
趙隆朝曲英點點頭,曲英連忙轉過頭去,大聲應道:“正是。在下曲英,趙将軍已依約而來!”
那邊蕭吼笑道:“我家都統期盼已久,特差蕭吼前來護送二位,以防他變。”
“如此有勞蕭将軍了。”
“好說,好說……”
說話之間,蕭吼的面容已清晰可見。趙隆此時才注意到,蕭吼已經進入到雄州的射程之内,離城門不到三百步。
他心裏忽然感覺有點不對。
突然,他看見蕭吼撥出刀!他猛地回頭——爲了讓韓寶不起疑心,雄州的城門,一直是打開的!上當!趙隆腦子裏轟地一聲,正待出聲提醒,便聽到蕭吼高聲吼叫着,那幾百名契丹騎兵忽然加速,直向城門沖去。
緊接着,轟地幾聲炮響,他的四周,殺聲四起,密密麻麻數不清的遼軍,從晨霧中冒了出來,沖向雄州。
雄州完了!趙隆伸手摸向腰間,那裏藏着四個霹靂投彈,還有一個裝着一截燃着的火繩的小竹筒——但他連最後拼死一搏的機會都沒有,一個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的契丹将軍,率着一百名騎兵張弓搭箭,朝着他們沖了過來,轉瞬之間,便将他們這四十餘人團團圍住。
“趙将軍,家父令在下前來問候。家父讓在下轉告趙将軍,勝敗乃兵家常事,将軍不必介懷。家父知秦州趙子漸乃忠義之士,必不肯降我大遼,願待以上賓之禮,待他日兩國定盟,定禮送将軍歸國!”
此時,燕子林。
段子介藏在樹林中,望着二十餘名契丹人從自己眼前疾過,這些遼狗拉得太長了,他們完全失去了戒備。隊尾還有幾十名騎兵沒有進入伏擊的林道,那些人還押着幾百名百姓。
他想要一次完美的勝利,等着他們全部進入埋伏的林道,從中間截斷他們,以石擊卵,不給他們留一點機會。這樣,他還可以讓部下與百姓的傷亡減到最少……
然而,事情并沒有完全按照他的計劃發展。
一匹戰馬從樹林中沖了出來!所有的戰馬都應該銜枚,由那些每天都要騎它們的人好好照料着,不發出一點聲響——理應如此!但是,這匹戰馬卻稍微動了一下,然後正好踩到了一條蛇……
那些遼兵目瞪口呆的望着那些從樹林中瘋了似的沖出來的戰馬,然後,幾乎隻是一刹那間,便也發了瘋似的用契丹話大叫起來。
段子介此時根本無暇去想爲什麽會有匹馬沖出樹林,幾乎是下意識的,射出了弓上的那枝羽箭!
一名遼兵咚的一聲,從馬上摔了下來。
緊接着段子介的那一箭,從樹林中,幾百枝箭射向那條狹窄的道路。十幾個契丹人立時便被射落馬下。
樹林之中,殺聲震天,無數的宋軍将士,高舉着馬刀,從樹林中殺了出來。四十多名契丹騎兵,還有二百多名家丁,手裏拿着各式各樣的武器,被宋軍團團圍困在一條長達兩三裏的狹長的林間道路之中。
段子介看着他的部下與這些困獸猶鬥的契丹人厮殺着,李渾已經領了幾百人去截殺契丹後隊的那幾十名騎兵,他以爲那幾十名騎兵會毫不猶豫的沿着原路撤退,沒想到他們反而是不顧一切的向着這裏殺來。不管怎麽樣,這些契丹人想要送死,也隻能由得他們,這倒省下了他很多的麻煩。他信得過李渾,正好可以把注意力全部放在眼前的戰場上。
這些契丹人大多都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坐騎,或者主動跳下馬來——騎在戰馬上會成爲弓弩的目标,但他們步戰格鬥的經驗也非常豐富,他們都是兩個兩個的一起,背靠着背,對付着五六個宋軍。他們看起來壯碩有力,使用的大多都是粗大笨重的長兵器,揮舞起來毫不費力。
段子介原本以爲這将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但他馬上發現,事實遠非如此。
道路狹窄,讓他的優勢兵力無法充分發揮,最多六個人對付兩個契丹人,再多便無法施展。雙方混戰在一起,他也無法再組織起有效的弓弩打擊——事實上,他事先也沒有想過這些。他從來沒有考慮過在步戰格鬥的情況下,六個禁軍會打不過兩個契丹人。而的确,這也并沒有發生。
隻不過,戰況遠比他想象的慘烈,傷亡,也遠比他想象的要多。
大多數地方,每倒下兩個契丹人,同時總要跟着倒下一兩個宋軍。
有幾個契丹殘兵猶其兇悍。他看見一個穿着精良盔甲的年青契丹人,小腿上有被羽箭擦傷的痕迹,後背的盔甲被一把長刀砍開,臉上、身上全是血迹,傷痕累累,但仍然一次次揮舞着手中的長刀,每砍一刀,便大聲吼叫着,他一人對付着三名禁軍,可死在他刀下的宋軍,至少已經有四五名之多!
還一個看起來象是這隊騎兵首領的中年男子,左臂、背上,中了兩隻弩箭,右腿還被砍了一刀,仍然在大吼着揮舞手中的狼牙棒,至少擊碎了段子介兩名部下的頭骨。
段子介幾乎控制不住自己,很想上去和他們較量一下。但他的那幾名參軍此時無比忠義的站在他身前,讓他清醒的知道今天這個願望是肯定無法實現的。
不管怎麽樣,勝利的天秤要倒向哪一方,那是已經注定的事。
段子介的一個親兵一刀砍中那個兇猛的年青契丹人的後背,那年青人晃了一下,便倒在燕子林中。那個首領突然發出狼吼一樣的悲鳴聲,不顧一切的撲向那個年青人,口裏大聲喊着一連串的契丹話。
直到此時,聽得懂一些契丹話的段子介才總算明白,他今天網到了一條大魚!
死在那裏的年青契丹人,乃是遼國南樞密使蕭阿魯帶的幼子蕭婆典。被他俘虜的這位中年男子,叫做蕭繼忠,乃是蕭婆典的哥哥,蕭阿魯帶的義子,官至漠南群牧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