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介身兼飛武一軍都指揮使,因兩府深知定州之緊要,因此定州轄下,除軍直屬部隊外,尚有一步營一馬營——若是再遲上個一年半載,定州甚至還會有裝備火炮的神衛營進駐。而此番率軍東援,他帶走了馬營近一千八百名騎兵,以及軍直屬部隊的大部——包括一個指揮的騎兵、一個指揮的辎重兵,以及随他而行的護軍虞候與幾十名執法隊,此外,還有定州巡檢麾下的三百巡檢,總兵力超過三千人。而随行之武官也不少,雖然軍副都指揮使被他打發回定州守城,但軍都行軍參軍,他卻不能不帶在身邊,還有七名軍行軍參軍,他帶了四名前來,一名是掌糧秣的行軍參軍——這是免不了的,按例此職兼任軍直屬辎重兵指揮使,其他三名,一位掌情報地圖,兩位掌作戰、訓練之職。此外,他還帶了一名書記官、兩位軍醫……這些武官,都是從七品的翊麾校尉、翊麾副尉。更不用說他的都行軍參軍以及馬營都指揮使,還是堂堂緻果校尉!
近二十年的宦海生涯,的的确确讓段子介變得更加細心。他到定州雖然不久,但已經明白,河朔禁軍是一個論資排輩的地方,階級分明,上下有别。他若放着這許多緻果校尉、翊麾校尉不問,反而先問一個罪臣起複的禦武校尉,難免沒有人不會心生怨恨。若是平時,他倒不怕這些,但如今大兵壓境,一點點怨恨累積,就保不定有人會因此勾結遼人,以洩私憤。
但他的參軍們似乎都沒有明白他的意思,沒有人敢冒然回答他。
軍制改革在禁軍之中廣設參軍,其意圖一是爲儲備人材,一是爲主将決策之時集思廣益,在軍一級設“都參軍”一職,樞密院更是對此寄以厚望。但事實卻往往不盡如人意。有些禁軍中的确參軍們起到了幕僚的職責,而在另一些禁軍中,參軍們起的是清客的作用——他們似乎認爲自己存在的意義就是爲了奉承上意,因此專以揣摸主将的心意爲先務。
段子介等了一小會,聽幾個人沒頭沒腦的說了幾句試探他意圖的話,強忍心中怒氣,轉身問李渾道:“李寨主,你有何看法?”
李渾忙趨前一步,欠身回道:“段大人,下官以爲,遼人未及深入,所到之處,便大肆劫掠,而且又是殺人少,掠人多,這正印證了大人此前的判斷——其胸無大志可知。既然如此,下官以爲,他們未必攻得下保州!”
“諸君以爲呢?”段子介這次問他的參軍們的語氣中,不由自主的帶上了一點點譏諷。
這一次,一個參軍自以爲明白了段子介的意思,忙大聲道:“李禦武說得極是。遼狗既然輕易攻不下保州,其頓兵堅城之下,師久必疲,我軍正好好整以暇,慢慢前去,以逸待勞,必克全勝!”
師久必疲……段子介正恨不得一腳将這個參軍踢到路邊的溝裏,卻聽到李渾高聲道:“不可!”
那參軍不料李渾跳出反駁自己,一臉傲慢的望向李渾,含譏帶笑的問道:“噢……李禦武又有何高見?”
他刻意把“禦武”二字說得極重,顯在譏諷對方的階級,李渾卻毫不在意,面朝段子介,大聲道:“大人,下官以爲,遼人在北平寨淺攻則止,其必不久屯于保州亦可知。遼人若攻不下保州,多半便會引兵他去。我軍便算是快馬加鞭去保州,也未必能遇上遼人,何況緩緩而行?”
那參軍卻不服氣,譏道:“北平寨之重要性,如何能與保州同日而語?遼軍不攻北平寨,可未必不攻保州。”
李渾回看了那參軍一眼,反問道:“下官敢問這位大人,遼人若一意想要攻下保州,又哪來多餘的兵力在這四處劫掠百姓?殺人放火、搶劫糧食或還在情理當中,但若是劫掠人口,難道不當等到保州城破之後再說麽?”
“或者遼狗兵力充裕……”
“若其兵力充裕,爲何又不見在我軍來的方向設置斥侯,甚至伏兵以待?況且,果是遼軍主力在此,我軍斥侯,早就該見着遼軍了。”
段子介見那參軍理屈辭窮,面紅耳赤,卻還想争辯,他心裏雖極是痛快,卻不欲他們再争吵下去,揮手止住二人,道:“不必多說,李寨主所言有理。李寨主,你以爲我們當如何應對?”
“下官以爲,我軍的确不必急于去保州。”李渾抱拳回道:“但不是爲了攻敵之疲。”
“唔?”
“遼軍縱兵四掠,所掠之百姓、牲畜、财物,不在少數。其行動也必然緩慢。大人何不向四面八方,廣布斥侯,尋找遼軍蹤迹?下官聽說,遼人一向嘲笑我河朔禁軍不敢與其野戰,他們必然想不到大人竟敢尋找他們野戰!我軍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必能成功。”
“好!好!”段子介連贊數聲,才又向諸參軍問道:“諸君以爲呢?”
這時衆人早知他心意,當下一個個說道:“職等以爲李寨主所言甚是,若能救百姓于倒懸,亦是不負大人護民之心。”
段子介見計議已定,便待安排斥侯,忽聽到鎮内傳來喧嚣聲。因問道:“出何事了?李寨主,你去看看。”
“是。”李渾領令而去,未多時,便見他與幾個巡檢押了兩個二三十來歲的男子過來。
段子介望了一眼李渾,“他們是何人?”
“回大人,他們自稱是吳家口鋪人。”
“唔?”段子介轉頭,望着随行的定州巡檢張龐兒,“張大人,你認得麽?”
張龐兒忙上前來,仔細看了看二人,回道:“回段大人,下官雖爲巡檢,然保州非下官轄内。”
段子介點點頭,縱身下馬,踱到二人跟前,端詳了二人一會,方問道:“你們是本地人?”
“是。”那兩個男子早見着衆人情形,雙雙跪倒,年紀較輕的那個叩頭道:“回大人話,草民叫吳和尚,這位是我的結義哥哥,喚作吳三兒。我兄弟皆是吳家口鋪忠義社的。昨晚遼狗過此……”
“昨晚?你說昨晚?”段子介聽到這話,連忙打斷二人。
“是……”
“你們聽好,我要你們詳詳細細說給本郡聽。”
四月十二日傍晚。
雄州。瓦橋關外,遼軍先鋒都統大帳。
韓寶穿着一副與普通契丹士兵沒有多大區别的盔甲,坐在一張胡榻上,仔細的擦拭着自己的佩劍,不時擡頭,觀察雄州的戰局。從他的帳中向外眺望,雄州瓦橋關的動靜,都可以一覽無遺。
現在,他占據着絕對的優勢。
但是,韓寶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
對于這場戰争,極少有人知道,韓寶與耶律沖哥在軍中屬于少數派。雖然大遼皇帝有權力做任何他想做之事,可是耶律沖哥沉默不語,心裏對是否真的能打赢這場戰争毫無信心。而他韓寶,則是不喜歡打一場從一開始就注定要締結和約的戰争。
雖說戰争既然已經開始,就必須要赢得勝利。然而,他自歸信之戰以後,就格外的留意不要白白犧牲自己的部下。他統率着兩萬餘人馬,包括三千契丹精銳騎軍及兩倍于此的家丁,一萬渤海步軍,六千餘名漢軍與工匠。這三族将士,能被選入先鋒軍,都是經驗豐富的百戰之餘,都是大遼國力的一部分!如非必要,他再也不會輕易将他們消耗于南朝的堅城之下。
皇帝已經向阻蔔、室韋、女直這些部族發诏征兵,那些部族兵才是可以随便消耗的,若有一日要苦戰于堅城之下,要讓數以萬計的士兵去前赴後繼的送死,他會耐心的等待着皇帝将這些蠻夷送到他麾下。
到那時,他一定會讓南朝諸将好好領略一下,他韓寶用兵能剛猛到何等程度!
至于那些小小勝利,直到兩朝皇帝重新簽定盟書之日,都不值得他高興。
五門攻城炮對着瓦橋關已經轟了一個多時辰,城牆上撐出密密麻麻的皮簾、布幔,但遇上火炮之利,卻幾乎如同擺設。瓦橋關的城牆被轟得坑坑窪窪,有一枚火炮越過城牆,擊中敵樓,竟将敵樓炸塌了一角。宋軍懼于大遼騎兵之威,不敢出城野戰,隻能龜縮于城中。然而面對大遼火炮,卻是連守城也一籌莫展。若非這火炮的準度實在不敢恭維,隻需一炮轟開城門,這瓦橋關早已經是他韓寶的了。
平心而論,這實已是大快人心之事。當年南朝以火器自驕于天下萬國之時,絕不會想到,不過一二十年間,就有今日這樣的情形出現。可是,這樣的情形,卻讓韓寶與耶律沖哥們更加憂慮——通事局曾經探查到南朝樞密院的一份機密文書,據那份公文所言,南朝自國力恢複後,兩府于太平中興十一年,也就是去年,奏請南朝太皇太後批準,要大舉增建火炮作坊,預計若幹年後的規模将是現有火炮作坊的二十倍以上!隻要等到明年,沿邊諸鎮,如雄州、霸州,都将配備火炮與神衛營。再等五年,南朝要将沿邊如雄、霸這樣的重要軍州,每城布置大小火炮三百門以上。
這份機密情報,也許是讓皇帝覺得再也不能多等的原因之一。
以南朝的國力而言,他們如若真的想造這麽多火炮,的确是造得出來的,傳聞中,南朝設計出的小火炮,不過幾十斤而已,費銅并不多。而且,據說南朝并沒有放棄鑄造鐵炮的想法,隻是不知道他們的進展如何。不論如何,韓寶都無法想象,以大遼的攻城能力,面對着善于守城的宋軍,以及數百門火炮,該要如何應對……
韓寶雖然對火炮了解有限,但他已經敏銳的意識到,火炮這種兵器,就是要越多越有威力,越大越有威力,五百門火炮齊轟,威力絕不止五門火炮的一百倍而已!
所以,雖然大遼的火炮如今能令南朝的許多城池一籌莫展,幫助大遼攻取一座座原本隻能望城興歎的城鎮;能夠在野戰中前所未有的威脅到南朝的重兵方陣,但是,若将眼光放得長遠一點,就能看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這對大遼絕不是一件好事。以南朝的國力,可以輕易的造出上萬門、甚至是上十萬門的火炮,然而若讓大遼造上萬門火炮,隻怕将大遼的皇宮全賣了都湊不齊這許多青銅來。
唯一可以安慰的是,韓寶也發現了火炮的缺點。它們笨重、移動不便,尤其是在開炮作戰之時,而真正要威脅能征善戰的大遼騎兵,沒有數百門火炮,将大遼騎兵引入事先設定的戰場,亦難以如願。因此,對宋軍來說,當那一天到來——他們将大量的火炮用于野戰後,火炮既是他們最大的優勢,也将是他們最大的弱點。而對于大遼來說,隻要統兵将領善于利用騎兵機動力強的優點,火炮對騎兵的威脅,遠不如對步兵的威脅大。
隻不過……韓寶耳邊聽着攻城炮那震耳欲聾的炮聲,心裏卻突然冒出一個不怎麽吉利的念頭——也許,這将是大遼鐵騎,最後一次踏足河北平原了。
“父親!”踏入帳中的,是韓寶的第八子韓敵獵,也是他十五個兒子中,最象他的一個,現年不過十八歲,便已經官至鷹坊副使,此次南征,便在他帳下做了參謀[222]。
韓寶沒有擡頭,仍然繼續擦着他的佩劍,隻是淡淡應了聲:“何事?”
韓敵獵欠身行了一禮,禀道:“蕭忽古元帥在霸州受挫。”
“啊?!”韓寶終于停止了拭劍,擡起頭來。
此番南征,大遼可謂傾國而出。十三萬精銳常備騎軍,除皇太子率兩萬騎禦帳親軍屯兵南京析津府監國,上京道、東京道各留數千宮分軍鎮守外,十餘萬騎禦帳親軍、宮分軍傾巢而出,此外,還出動了三萬渤海軍、八萬餘漢軍。後面,還有源源不斷的部族軍正接到征召……
大軍依舊分成東、西兩道,西路設西京行營都部署司,以西京留守耶律沖哥任都部署,統兩萬宮分軍、四萬漢軍,雖有步騎六萬,然既要鎮守西京道,又要監視上京道諸部族、防備宋軍自河套東渡陰山,因此其目的隻是牽制河東宋軍,令其不敢輕易東過太行。
真正的重點自然是在東路。皇帝禦駕親征,下設行樞密院統轄軍事,由耶律信、蕭岚主持。而東路又兵分三路:蕭阿魯帶統軍一萬餘騎,号六萬,襲擾鎮、定;他韓寶率步騎兩萬餘爲先鋒,出雄州,皇帝與耶律信、蕭岚率主力三萬禦帳親軍、兩萬宮衛騎軍、一萬餘渤海軍、兩萬餘漢軍以及少量部族軍,共步騎近九萬之衆緊随其後;而蕭忽古則統兩萬騎兵、五千渤海軍、一萬漢軍,計步騎三萬五千餘衆,号十萬,出霸州,攻滄州。
隻有各軍主将等極少數心腹之臣,才知道這次戰争的真正目的。
也隻有他們才知道,哪些地方重要,哪些事情重要……也隻有他們才知道,爲了迷惑宋軍,防止南朝察知軍隊調動,皇帝親率的主力與耶律沖哥的西路軍是滞後出發的——當其它三路軍隊進入宋境之時,這兩支軍隊才剛剛集結完畢。
蕭忽古的意外受挫,說不定會影響到整個戰事……
“霸州不過四千餘守軍罷?”
“是。”韓敵獵的臉上也仍然還有未退去的驚訝之色,“蕭老元帥也是我大遼的老将,此番爲求必勝,皇上特意調動了十門火炮前去助陣,雖說那火炮并非是爲了攻城而造……”
韓寶站起身來,打斷韓敵獵,“傷亡如何?”
“折損了五千餘人,戰馬一千多匹……”
“五千餘人?!”韓寶當真是大吃一驚,“霸州呢?”
“兩三千人的傷亡總是有的。”韓敵獵說完,見父親沉吟不語,又提醒道:“父親,咱們恐怕也得先做準備。”
“唔?”
“蕭老元帥仍舊沒有撤兵的意思,大軍還在圍城——依孩兒看,多半是皇上或者蘭陵郡王下了密命,說不定,神威軍也得去霸州助陣……”他口裏的“蘭陵郡王”,說的是耶律信的爵位,韓敵獵說到此處,忽然停了一下,試探着笑道:“孩兒看這仗打得,不象是以往的路數,倒似是皇上有意恢複三關故地似的。”
韓寶瞄了兒子一眼,忽問道:“若你是蕭老元帥,你會如何攻取霸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