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讓趙隆實在無法相信。他将他負責情報的行軍參軍韋榮兒叫來,令他親自渡河前去打探。但心裏面,他卻已經相信那探子所帶回的情報。他隐隐的感覺到遼軍的這次南犯的不同尋常,然而他卻無法分辨是否如此——這雄州城裏,沒有人真正經曆過遼國南犯。
也許這就是遼人與西夏人不同的地方。
趙隆原本早已打定主意絕不分兵去救歸信。但當真正聽到探子帶回的消息,他又猶豫起來——歸信城中,有他的五百部下!
領兵去救歸信,的确是冒險,有可能就此被遼軍殲于歸信城下,導緻雄州不戰自破。但若讓遼人從容攻下歸信,他們便可以以歸信爲據點,來進攻雄州,将來要想守住雄州,就更加困難了。
他一直猶豫到天明,也沒有拿定主意。而從容城卻傳來了更壞的消息——容城降遼了!
容城降遼的具體情況,直到四月十日的中午,才打探清楚。他的第二指揮使江守義在遼軍抵達城下之後,就殺了容城知縣,打開城門,降了遼人。肩負監軍之責的軍法官李月,也一道降了契丹。這件事情在雄州的禁軍中造成了極壞的後果,一面是柴貴友、胡玄通等人隐隐流露出來的猜忌與防範,另一面是惱怒的杜台卿幾乎變得歇斯底裏,他下令将他的衛隊派到每個指揮的虞候身後監視,又命令徹查軍中與江守義、李月往來密切之将士,一時之間,雄州之内,人懷猜忌,上下相疑。
趙隆明知這樣是軍中大忌,但他亦無計可施。江守義乃是他一手提拔的,即便是他趙隆,也是懷疑對象。他若再敢替這些通遼的疑犯說話,休說杜台卿不會聽他的,柴貴友隻怕就要解除他兵權了。
另一方面,這兩天的時間,一水之隔的歸信城,戰況之慘烈,讓人揪心。
圍攻歸信城的,是三千契丹騎軍與八千渤海步軍,還有大量的漢人工匠。遼軍連夜造出幾十架雲梯、十幾架撞車,自九日清晨開始,就對歸信城發動一波一波的猛攻,歸信知縣任傅良平日治民,素懷恩信,此時親冒矢石上城牆指揮守城,趙隆的第四指揮半日之内,陣亡過半,指揮使、副指揮使、虞候全部戰死殉國,任傅良斬了前來勸降的遼使,又将自己未滿三歲的獨生幼子扔下城牆摔死,以示必死之意。兵力不足,他就強征城内十六歲以上男女,全部上城牆守城。歸信縣城牆内外,死屍橫積,但遼軍上萬大軍,攻了整整一天,傷亡了一兩千人馬,歸信竟然就是攻不下來。
九日晚上,任傅良又募集了三百死士,在夜色掩護下,從城中地道出城——這歸信地道據說乃是名将楊延昭所建,出城之後,直達遼軍陣後。這隻奇兵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夜襲遼營,将遼人辛苦造好的雲梯、撞車,燒了個大半。又有十餘人分道奔出,前往各處求援。
前來瓦橋關求援的兩名死士,在柴貴友與趙隆面前聲淚俱下,苦求一日,見二人并無發兵之意,兩人不顧柴貴友與趙隆阻攔,一人繼續南下求援,一人竟然又遊過易水河,要與任傅良同生共死。就在易水北岸,趙隆眼睜睜看着他死于遼軍攔子軍箭下。
到了十一日,歸信的戰況更加慘烈。
遼軍後繼大軍陸續趕到,歸信城外,旌旗遍野。遼軍運來兩尊火炮,四架抛石機,還有自容城繳獲的大量震天雷。隔着易水,趙隆都能聽見歸信火炮發射時的轟隆聲,瓦橋關内外,氣氛凝重,每個人都鐵青着臉,心事重重。歸信的每一聲炮聲,都象是打在了瓦橋關守軍的心頭。直到日落時分,炮聲終于停下,每個人的心都沉到了深淵之下。
果然,入夜之時,趙隆接到斥侯的報告——歸信陷落。遼軍用火炮轟開了城門,而江守義與李月帶遼軍找到了雄州地道的出口,遼軍兩道大入,任傅良率軍巷戰失利,自刎于縣衙之内。遼軍旋即縱兵大掠,歸信一城,幾成人間地獄。
紹聖七年四月十一日晚子時左右,雄州瓦橋關易水北岸,一隻百人左右的契丹騎軍高舉着火炬,疾馳而至易水北岸列陣。
瓦橋關水寨,角聲大作。戰火,終于燒到了瓦橋關!
一隊隊武衛二軍三營的禁軍将軍列隊而出,張開弓弩,對準了對岸的契丹人。守衛水寨的指揮使迅速的登上望樓,等待着策馬而至的趙隆的将令。
北岸,一位黑甲騎士越陣而出,張弓搭箭,嗖地一聲,一枝綁着書信的羽箭,正中一座水寨的寨門。
趙隆的一個親兵看了趙隆一眼,驅馬朝着落箭的寨門馳去。
那黑甲騎士策馬來回踱了兩步,目光落在趙隆的身上。
“足下可是趙隆趙将軍?”這黑甲騎士竟然說得一口純正的汴京官話。
“你是何人?”趙隆驅馬上前兩步,高聲反問。
“在下大遼先鋒都統韓将軍帳下遠探攔子軍隊帥蕭吼,奉令前來下書!”
“下書?!哼!”趙隆望望蕭吼,又望望取過書信驅馬回來的親兵,忽然大喝一聲“駕”,朝着那親兵策馬疾馳而去。他一把奪過親兵手中綁着書信的羽箭,調轉馬頭,回到本陣,擡眼望着蕭吼,高舉手中之箭,高聲道:“此物便是蕭将軍所下之書麽?”
“不錯!所謂識時務者……”
蕭吼一句話方說到一半,便見趙隆已摘下弓來,将那羽箭搭在弓上,弓弦響過,一枝羽箭朝着自己射來。他心中一驚,慌忙側身閃避,卻聽趙隆高聲說道:“請蕭将軍回複韓寶将軍,這便是趙某的答複!雄州在此,爾等若有本事,隻管來取!”
3
同一天。
定州,北平寨。
定州知州、飛武一軍都指揮使段子介率着一衆參軍、幕僚,登上北平寨的敵樓,眺目東望,觀察着東北形勢。在北平寨的東面不遠,就是保州城,而東北方向,則是廣信軍治所遂城。北平寨與保州、遂城正好構成一個三角形,當年真宗皇帝之時,這三座要寨中,都屯集了重兵,皆由名将駐守,形成對契丹的第一道防線。
但如今形勢卻大不相同了。
當年赫赫有名的“銅梁門、鐵遂城”[217],乃是沿邊雄鎮,将領都是田欽祚、楊延昭一流的人物,一城之中,騎兵多則七八千,少亦不下五千之衆,兼之城寨險固,契丹至此,雖有十倍之衆,亦無能爲力,每每大敗于城下,不得不繞城而走。
而百餘年後,城雖依舊,然諸城之兵,多者不過三千,少則僅有數百,領兵之将,皆寂寂無名,最大不過一緻果校尉,官卑者甚至隻是區區從八品的禦武校尉!
這一切,讓段子介無法再信賴當年的“銅梁門、鐵遂城”。
他是在兩天前,也就是四月九日接到的戰報——四天之前,四月七日,遼軍突然犯境,一路突破沿邊城寨,當日便将遂城圍了個水洩不通。而僅僅一日之後,遼軍又出現在北平寨,強攻北平寨,北平寨寨主禦武校尉李渾率衆堅守,不料遼軍隻攻了半日,呼嘯而來,便又呼嘯而去。待到段子介接報,親率麾下兩千騎兵趕來增援,遼軍已經走了兩天了。看樣子,多半是趨保州去了。段子介感覺到,飛武一軍的大半個轄區,已是烽火遍地。
“契丹究竟來了多少人?可知道主将是誰?”段子介朝着東面與東北面看了半天,隻見到處都是滾滾的濃煙——那自然不可能全是烽火台的,大多倒是遼軍紮營做飯或者故意縱火的痕迹。這讓他心情頓時惡劣起來。
衆人的目光都投向李渾,李渾忙回道:“定州[218],此番犯寨的遼狗,應當不足三千。全是黑衣黑甲,看起來象是耶律信的部衆……”
“耶律信?”
聽到這個名字,北平寨的敵樓之上,立時沉寂下來。段子介回頭掃視麾下諸将,除李渾等廖廖數人外,眼見着衆人臉上皆有懼色,他心中一動,故意高聲笑道:“若果真是耶律信,我定州無憂矣!”
“大府[219],這是如何說?”幾個參軍立時七嘴八舌的問了起來,“段大人,這耶律信可是契丹第一名将啊……”“是啊,段大人,耶律信乃是契丹北樞密副使,契丹南犯,耶律信統率的,必然是契丹主力,如此我定州……”
段子介面朝衆人,舉手止住衆人,笑道:“諸君,諸君……”
衆人立刻安靜下來,齊齊望着段子介。
段子介笑道:“諸君所言,皆有道理。然皆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衆人連忙欠身抱拳道:“願聽大人賜教。”
段子介點點頭,笑道:“諸君可聽說過一句話——天下根本在河北,河北根本在鎮、定[220]?”
一名參軍點頭應道:“此乃前朝宋景文公[221]所言。”
“不錯!鎮、定控太行之險,絕河北之要。由此舉兵西顧,則太原動搖;興兵而北,則範陽震懾!據此曆清河、下平原、逾白馬,則汴京以北,皆爲馬迹踏遍矣!鎮、定即古之鮮虞、中山、钜鹿之所在。晉得此,霸春秋;趙得此,雄戰國。漢高由此平盧绾、斬陳豨;唐天寶之禍,以鎮、定不能守;至五代之弱,據鎮、定亦足以拒契丹、全河北。我鎮、定二州,既有關山險阻、林寨屯田限隔敵騎,又有河漕可通商賈,況西與河東不過一徑之隔,河東士馬,東下井徑,不百裏可至。”段子介慨聲而談,舉鞭四顧,高聲道:“諸君請看,我大宋百年經營,林寨方成,耶律信若果然舉大兵而臨鎮定,縱有百萬之衆,契丹騎多步少,他又要如何列陣?我定州城高池深,真定、河東援軍,二、三日之内可至。我兵雖少,據城而守,綽綽有餘;彼兵雖多,除了堵塞道路,又有何用?援軍一至,内外夾擊,一戰可定。”
“是以本郡便怕他來的不是耶律信,若真是耶律信,正是助吾輩封侯!但耶律信并非一勇之夫,本郡敢斷言,遂城、保州、北平寨所遇之遼軍,絕非契丹主力!契丹主力,要麽由雄州南下,要麽自高陽關南下,耶律信調出一兩萬人馬,以兩三千人爲一隊,打着他的旗号,一是爲了迷惑我們,一是爲了牽制我鎮、定之兵。本郡若以爲契丹主力在此,則必然龜縮于堅城之内,不敢出城,使我諸城寨陷入各自爲戰之苦境。他們便可以四處攻擊試探,能取則取,不能取亦使我軍不敢輕易出寨。”
“諸君!”段子介環顧衆人,厲聲道:“吾輩華夏貴胄,豈能讓契丹如此輕我?!契丹軍勢雖盛,然亦不過黔之驢。其不能取鎮、定,則不能取河北。縱然過高陽、雄州南下,他們連我真定府、定州都無能爲力,又焉能突破大名府防線?其必敗可知。如此不知大勢、窮兵黩武之國,雖強必亡。諸君欲封侯否?!”
衆人聽他這一番分析,士氣大振,一齊躬身道:“願聽大人差遣。”
“好!”段子介點點頭,道:“本郡奉聖命守定州,守城是吾責,護民亦是吾責!契丹以爲我軍不敢出城應戰,殘虐我百姓,辱我甚矣!本郡将留兩千步軍與賈通判,令其堅守定州。本郡要親率馬軍、本州巡檢,東援保州。諸君凡善騎者,與本郡往保州;不善騎者,助賈通判守州城,同心協力,戮力報國!”
便聽衆人轟然應道:“同心協力、戮力報國!”
四月十二日,清晨。
雄州瓦橋關。
這個清晨簡直稱得上是明媚清新。趙隆登上雄州城樓,極目遠眺,還可以看見樹葉與草莖之上,晶瑩的露珠一滴一滴的反射着朝陽的光芒。在瓦橋關的兩邊,一片片水田裏的青苗,青翠青翠的,象是又長高了幾寸;縱橫相連的池塘、溝渠中,一圈圈的水波蕩漾,那是小魚已經開始在水面下争食了。
如果不是那一夜之間遍布易水北岸的遼軍的話,這樣的早晨,即使是趙隆這樣的武人,也會禁不住想要附庸風雅,填上一曲曲子詞,找來歌妓清唱。
但此刻的趙隆,卻殊無這份雅興,隻是濃眉深鎖,觀察着對岸的敵情。
他素知韓寶之名——那是遼國中,名望僅次于“兩耶律”的名将。人人都說韓寶勇猛過人,當世無匹,但趙隆未及領略他的勇猛,卻已先領教了他的謹慎與小心。
從天色方明之時開始至今,韓寶已經對兩座水寨發動了兩次試探性的攻擊。
第一次是兩三百名渤海步兵,躲在一塊塊高達近丈的木闆後面,分成兩隊,緩緩推進到河岸,隔河朝兩座水寨發射火箭。趙隆一面下令水寨守軍用弓弩還擊,一面趕緊派人送去兩車猛火油,二三十名臂力出衆的禁軍将一罐罐裝滿猛火油的陶罐擲向遼軍,水寨守軍趁機發射火箭,猛火油遇火即燃,頃刻間便将遼軍的木盾燒了個幹淨。
這次進攻被打退還不到一刻鍾,韓寶又馬上發動了第二次進攻。這次他派出了百餘名漢軍與三百餘契丹騎軍,繞至易水上遊距西水寨約四裏左右。那些漢軍背了兩架簡易雲梯,還有十來塊木闆,到了河邊,将雲梯一倒,架在河上,木闆往雲梯上一鋪,轉眼之間,就搭成了兩座木橋。三百餘名契丹騎軍,踏着這木橋,渡過易水,出現在瓦橋關的西面。他們熟練的操縱着胯下的戰馬,分散着穿過池塘、溝渠、稻田,想要配合着正面恰到好處再度攻出來的友軍,夾擊西水寨。
趙隆連忙下令胡玄通點了三百善射的巡檢出城助戰。他讓這三百名巡檢都帶上強弓勁弩,分成五十人一隊,各帶木盾,自由作戰。這些巡檢都熟知地形,穿行于水田池塘之間,來去如飛,結陣方便。見着遼軍,不管是塘壩水田,都是迅速結陣,一頓亂射。那三百契丹騎兵進則無法結陣,戰則陷于水田池塘之間,近身不得,隻能遠遠射箭還擊,騎着高頭大馬,反而成了活靶子,混戰一陣,那邊韓寶看着占不了便宜,便鳴金收兵。趙隆也不敢窮追,見好便收。
此後,便是快半個時辰的甯靜。
趙隆心裏很明白,前面的兩次進攻,隻是韓寶在試探對手的能力。
傳聞當中,韓寶一旦發起進攻,便有如雷霆萬鈞一般自九天劈下,無論面前是什麽,都會在他的一擊之中,滌蕩幹淨。
趙隆右手緊緊握住佩劍的劍柄,雙目凝視着對岸——無論韓寶有什麽本事,他都已經準備好了,他鎮守的這雄州,就要學那驚濤駭浪中的礁石,縱是風浪大作之時,能将礁石完全淹沒,但是,隻要它一退,礁石依然在此!
嘭!
嘭!
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