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裏暗罵自己一聲“飯桶”——這是早該想到的事,一面目瞪口呆的望向趙隆,卻發現趙隆正朝自己笑着眨了眨眼。
他忍不住悄悄走到趙隆旁邊,在他耳邊低聲問道:“趙大人,你早就知道了吧?”
趙隆笑着點點頭。
他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你想讓我們這十個人與遠探攔子軍交鋒?!”
“不錯!”
“這厮瘋了!”杜台卿幾乎要忍不住低聲咒罵起來。宋朝的武官,但凡去過一天朱仙鎮,都不可能不知道,遠探攔子軍是由遼國軍中萬裏挑一選出來剽悍之兵!而且,人人都知道,遠探攔子軍出現在哪裏,遼軍的先鋒軍就出現在哪裏,遼軍的主力也就出現在哪裏!
但是他是護營虞候,他的職責是阻止主将後退,他可不想被這些西軍的蠢物笑話了。他狠狠的瞪了趙隆一眼,咬牙道:“好膽量!”
趙隆笑了笑,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親兵,壓着嗓子道:“我第一回碰到西夏人,也是這樣的。沒事,放了第一箭就好了。等下隻要跟着我,跟平時訓練沒兩樣。看我放箭才放。”
說完,轉過頭,再看對岸——遼軍已經到了白溝河邊。
白溝河的渡口,一直是由宋人經營的。這邊渡口的人,早已跑得沒影沒蹤,但一隻渡船還停在河邊。趙隆心裏懊惱的叫了一聲——剛剛竟然忘記了把這船砸沉了。
此時,這隻遼軍離得近了,看得更清楚。都是黑衣黑甲,到了河邊,也不喧嚣,隻有三四個看起來是頭領模樣的人,策馬走近,低聲商議着什麽。一面說,還一面有人伸手朝這邊指點,顯然是在說這邊的渡船與幾匹無人看管的好馬。
趙隆頓時警覺起來,他已經感覺到比起他以前遇到過的敵人來說,這次的敵人,經驗更加豐富,紀律更加嚴明——如果是他以前遇到的西夏人或者西南夷,早就不顧一切的跳進河裏,遊了過來。
但這一次,那些遼軍商議了一會,隻有十個人脫了衣甲,牽馬跳進河中——馬上看起來還馱了東西,多半是架設浮橋之類用的。餘下的遼軍,已然下馬,張弓搭箭,明顯是在掩護同伴。
“遼狗!”趙隆不由低聲罵了一句,他知道計不能售,無法再猶豫,一把牽過馬來,縱身上馬,大喊一聲:“殺!”策馬沖出樹林。杜台卿與衆親兵也紛紛上馬,大吼着跟着沖出來。
迎接他們的,是自白溝北岸,射過來的一陣箭雨。一個親兵沖得太猛,被遼軍一箭射中左眼,頓時貫腦而死,在趙隆身邊堕下馬來。趙隆一面引弓還擊,一面不斷的大聲喊道:“列陣!列陣!”終于沒讓餘下的親兵全部沖進遼軍的箭雨之中。
一名渡河的遼軍從南岸探出頭來,被杜台卿瞅見,一箭射去,吓得咕咚一聲,又縮下河中。一名遼軍想要強行上岸,被幾個親兵亂箭射死……但馬上,又有二十名遼軍冒着箭雨跳進河中,他們用衣袍包好弓箭,放在馬背上,想要強行渡河。
“罷了!”趙隆知道他已經無能爲力。掩護着幾個親兵重新上了馬鞍,又将戰死親兵的屍首馱了上馬後,終于恨聲命令道:“撤回雄州!”
2
白溝驿初戰不利,讓趙隆徹底明白,他将要面對的對手,不是他以往的對手可以相比,而他所能依賴的部下,也不是以前那隻能征善戰的西軍。
回到雄州後,他一面吩咐書記官撰寫戰報,下令部将清點士兵武備,廣布邏卒于城外,一面便去找知州柴貴友,商議對策。他雖然隸屬武衛二軍,但按規矩,除非樞密院另有敕令,河北沿邊駐屯禁軍首先是聽令于所在知州、知軍們的。實際上,武衛二軍都指揮使,也是由霸州知州燕超兼任。而西線的飛武一軍都指揮使,則是由定州知州段子介兼任。但若無樞密院敕令,他們都調動不了其他軍州的駐屯禁軍。
這樣安排亦屬迫不得已,以武衛二軍爲例,雄州因爲宋遼百年通好,其外交使命重于軍事使命,以當時武臣之素質,實難勝任,因此知州必須是文臣。如此一來,雄州知州卻不便兼任軍都指揮使,而隻能以霸州知州兼任,但益津關——也就是霸州,比雄州更靠近遼境,當趙隆見着遠探攔子軍的時候,霸州多半已經開始與遼軍苦戰了!倘若雄州的趙隆部也受燕超節制,生死存亡之際,這些部下是赴援霸州呢,還是不赴援呢?坐視主帥戰死而不救,按軍法部将是要處死的。但河北沿邊諸鎮的禁軍,首要任務,卻是守衛所在軍州。
所以,武衛二軍與飛武一軍各部,與其他禁軍大不相同,可以說,他們隻不過是名義上共用一個番号,實際上卻是獨立的部隊。
因此,趙隆的上司,便是雄州知州柴貴友。
趙隆見到柴貴友時,柴貴友第一句話便是:“趙将軍,本郡乃是文臣,不似燕霸州、段定州知兵,如今契丹果然背信入寇,雄州存亡,便全賴将軍了!”
“大人,下官……”趙隆欠身抱拳,正待謙讓幾句,但柴貴友卻已是心急如焚,打斷道:“将軍不必謙讓,此前唐都承過郡,便曾與本郡私下說過,他說趙将軍乃是西軍名将,田侯素所愛重者,将來萬一有事,囑咐本郡要多多倚重。如今看來,唐都承所說,正爲今日啊。”
他一面感歎,一面又忙不疊的問道:“趙将軍,如今該要如何處置?方才胡巡檢來報,道是将軍已與契丹交過鋒了?不知勝負如何?來的契丹有多少人馬?是何人領兵?”他口中的“胡巡檢”,乃是雄州巡檢胡玄通,統率的是雄州的另一支武裝力量,平日專責捕盜、治安、緝私。宋初與契丹交戰,河北沿邊有些巡檢麾下,兵強馬壯,令契丹付出慘重代價,甚至連禁軍亦有所不及。不過如今承平日久,這些巡檢自然無法與立國之初相提并論。
聽見柴貴友這一連串的問題,趙隆隻覺一副沉甸甸的擔子壓了下來。此時他也無法多說什麽,隻能默默承擔下來。欠身回道:“回大人話,今日在白溝,下官碰上的,是契丹的遠探攔子軍……”
“遠探攔子軍?!”柴貴友立時臉都白了,旋即不敢置信的望着趙隆:“将軍沒看錯?胡巡檢說将軍隻帶了十個人,難不成……難不成将軍擊敗了遠探攔子軍?”
趙隆隻覺得喉嚨一陣發幹,“回大人,确是遠探攔子軍。下官與他們隔河交鋒,死了一名親兵,也射殺了一名遼人。”
“果真?!”柴貴友盯着趙隆看了半天,半晌才緩緩點了點頭,苦笑道:“看來是真的了。如此說來,雄州要面對的,是遼軍主力。”
趙隆低下頭,在這位之前還幻想遼軍主力會攻向定州的知州頭上,又潑下一盤冰水,“依下官看來,這些遠探攔子軍黑衣黑甲,多半是契丹北樞密副使耶律信的部下!”
柴貴友又呆了一下,苦笑着搖了搖頭,過了好一陣,方低聲問道:“趙将軍,你說,咱們守得住麽?”
趙隆愣住了,擡起頭來。
便聽柴貴友又道:“罷了,罷了,不該問。反正守得住也要守,守不住也要守。”
“大人說得極是。”趙隆沉聲道:“雄州乃河北門戶,無論如何,必須堅守。”
“趙将軍說得是,雖說這是扇四面漏風的門戶,不過,好歹也是個門戶。”柴貴友自嘲的苦笑了一聲,“那趙将軍說吧,該如何辦法?明日一早,契丹的先鋒,便該到易水河北了。這易水北邊,還有容城、歸信二縣,又該如何是好?”事到如今,他也隻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趙隆身上了。
趙隆也是苦笑了一聲,“大人,容城、歸信二縣,如今恐怕隻能信任諸葛大人與任大人了,容城駐紮着屬下的第二指揮,歸信駐紮着第四指揮,各有五百禁軍,纓城自守,仍堪一戰。”他也隻能如此安慰自己,“以下官之見,如今頭一件要緊之事,除派人向朝廷報急外,便是要分派人馬,巡查關北,拆毀易水上的橋梁,将關北至易水之房屋樹林全部燒毀,水井投毒,人畜遷入城中。城門要加派人手,晝夜看守,不讓百姓接近,城中要實行宵禁,百姓哪怕生火做飯,也要在規定的時間内,不得随意舉火,晚上更是嚴禁舉火,城内水井,易着火處,都要遣人看守,如今人心惶惶,遼人在城中必有奸細,若爲其所乘,大事去矣!”
“說得不錯,說得不錯。”柴貴友連連點頭。
“第二件,頒下告示,往來商旅,全部進城,不得南下。違者斬!”
柴貴友不解的望着趙隆:“這卻是爲何?”
趙隆解釋道:“契丹已近,我軍雖依水設寨、拒河而守,但難策萬全。依下官之見,未必擋得住遼人渡過易水。便如大人所言,雄州不過是一四面漏風的門戶,我們得做好遼人留下小股兵力将我們困在城中,大軍卻繞道南下之準備。以過往戰例而言,這等事甚多,因此商旅南下,再快也跑不過契丹人,路上必爲契丹所劫,反而以其貨物資敵。況且我們也不知道其中究竟有沒有奸細。最要緊的,是怕南下的商旅,阻住官道,不利于援軍前來。”
“原來如此。”柴貴友點點頭,“既然如此,便照此辦理。”
“第三件,胡巡檢的部下,請大人下令,讓他聽下官指揮。此外,城中兵力不足,禁軍不敢私自募兵,請大人下令,募集勇壯能戰之士,充入巡檢,協助守城。并擇本州膽大機靈之善走百姓,往來容城、歸信,探查敵情。”
“好。此事本郡讓胡巡檢去辦。”
“第四件,請大人下令本州鄉村百姓,皆就近遷入本城或歸信、容縣,及張家、木場、三橋、雙柳、大渦、七姑垣、紅城、新垣八砦,糧食、牲畜,盡量帶走,不能帶走,亦要燒掉……”
趙隆的話沒說完,柴貴友已經大聲苦笑起來。他疑惑擡頭,卻見柴貴友搖頭道:“此事卻依不得趙将軍。”
“爲何?這是……”
“本郡知道,此乃是堅壁清野,疲敵之策。”柴貴友揮揮手打斷他,澀聲道,“但将軍可知道,河北承平百年,本州有多少富民?這些富民又有多少家産?官府若燒他家糧食,他們又如何肯依?本州鄰近夷狄,民風尚武,百姓家藏刀弓,素稱難治。本郡不想還未與契丹交戰,便先與百姓打起來了。”
“可即便不燒掉這些糧食,契丹來了,也會被搶……”
“百姓不會聽你這些的。隻要此刻未被契丹搶,他們便會心存僥幸。而且,契丹人搶了他們的糧食,他們恨的是契丹人;若是官府搶了他們的糧食,到時候,他們怨恨的便是朝廷——這些人便是遷進城中,誰能保他們不懷怨勾結契丹?趙将軍,這天下,多的是隻顧自家家産,一點兒也不在乎忠君愛國、華夷之防的有錢人。”柴貴友望着趙隆,又道:“況且,契丹人去搶他們,不是自己的子民,若有反抗,便行屠戮,趙将軍,你能讓本郡下令去屠戮治下子民?”
“這……”趙隆也知道自己斷然下不了這個手,一時亦無言以對。
“若是不能,那便是了下了這個令,亦是無用。”柴貴友又道:“本郡會頒布告示,曉喻百姓。但來與不來,聽其自願。”
“也罷。”趙隆知此事亦隻能如此,當下便抱拳欠身,道:“如此,下官便先行告退,且去安排防務。”
“如此,有勞将軍了。”柴貴友也抱了抱拳,見趙隆正要退出去,忽然間想一事來,忙又叫住趙隆,道:“趙将軍,還有一事……”
趙隆一愣,停住腳步,“請大人示下。”
“是關于今日白溝驿之戰。本郡會傳出話去,今日将軍率親兵在白溝驿,以少勝多,大破遼軍,射殺遼軍九名,傷敵十餘名。将軍回去後,将今日去了白溝驿之親兵姓名報給本郡,凡今日出戰之親兵,每人賞缗錢一貫文!戰死的那一位,除朝廷怃恤外,本郡另賞缗錢二十貫文、絹四匹!”
“這……”趙隆定定的望着柴貴友,一時十分爲難,他從軍以來,從來不在戰報上做假。
柴貴友似是明白他的心思,又解釋道:“如今人心惶惶,本郡不得已,欲借此來激勵士氣!”
趙隆遲疑了一下,終于欠身答道:“下官遵命。”
四月八日這天晚上,是趙隆的不眠之夜。
他往來于雄州與易水南岸的兩座水寨之間,調派人手,布置防務。一面還要派出探子去打探各處消息,又要分出精力來,給雄州新募的巡檢部隊分配兵器。好在雄州巡檢胡玄通是個精幹之人,半個晚上,他就募集了三百人——這三百人都是雄州本地人,多是各地忠義社的,個個都精習武藝弓馬,有幾十人還騎了自家的馬來,這隻生力軍的加入,的确令趙隆高興了一陣。隻是這些人畢竟不知戰陣,趙隆叫曲英從武庫調出三百架弓,九千枝箭,發給他們,将沒馬的安置在雄州城牆上,協助守城,有馬的幾十人則令他們跟了胡玄通,聽候差遣。
可即便是這樣的,他的兵力還是不夠。他麾下原本便隻有三千人馬,其中又有兩個指揮,三分之一的人馬,分别駐紮于容城與歸信。兵力捉襟見肘,趙隆也意識到,要想守住雄州,扼住易水不令遼軍輕易渡河才是關鍵。因此,他在易水邊的兩座水寨内,各布置了一個指揮防守,自己親領營中馬軍與親兵策應,以此構成第一道防線。
但情況怎麽看都無法讓人樂觀。
易水并不是什麽天險,在下遊還能行舟,然而在雄州境内的易水,水深流急,河面狹窄,不能行舟,大宋水軍無用武之地。而遼軍在河對岸,僅憑弓弩就可以直接攻擊水寨。兩座水寨都是木寨,他害怕遼軍火攻,不敢在水寨内屯放火器,可寨中又無法安放床弩,如此一來,他們也隻能靠普通的弓弩與遼軍作戰——這不過是相當于兩個固定的大陣。寨中的禁軍,士氣低落,人懷恐懼。直到柴貴友大賞今日白溝澤之戰的消息傳來,水寨中的氣氛,才又變得活躍一點。
到了後半夜,去往歸信的探子渡河回來,帶來的消息讓趙隆更加心情沉重——遼人的先鋒,已經将歸信縣城圍了個水洩不通。探子堅稱他看到遼人營寨相連,至少有上萬人馬。而且有許多的步軍!這些契丹步軍如今正在歸信城外,打着火把,連夜伐樹,并且有大批的工匠在制造攻城器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