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還沒說完,司馬光等人的臉色就變了。
“陛下,這是不得以必須要冒的險。”這次開口回答皇帝的,是左丞相司馬光。“實則遼人南犯之可能,微乎其微。”
但司馬光的話音剛落,趙煦就看見兵部尚書章惇大步出列,高聲道:“這卻未必!”
這讓趙煦也微微愣了一下,他原本是指望樞密副使許将、或者是另一位年輕的輔政大臣韓忠彥站出來聲援他,甚至他做好了心理準備,親自繼續質問司馬光。但他沒有想到,第一個出頭的人,竟然會是章惇!不是他奉承司馬光與石越之意簽署了與遼人的盟約麽?在他的印象中,章惇是石越推薦,司馬光認可的兵相,上次在寶相寺,他還看見他和石越、範純仁在一起……
也許,的确應該重新審視他的這些宰執們。待他親政以後,他是無法罷掉所有的宰執另起竈爐的。官僚系統有它自己的倫理,即使是看起來至高無上的君權也無法挑戰。在他親政之初,他總是必須依賴這些人中的某幾個人。
這一瞬間,他就決定将章惇放進另一個名冊裏。有野心,意味着肯進取。這不算缺點。
他試着讓自己的聲音中,不要有太明顯的贊許。
“章參政?”
“太皇太後,陛下!君實丞相所言,臣不敢苟同。臣以爲這一次,遼人南犯之可能,遠過于往昔!”
“哦?章卿爲何如此判斷?”
“太皇太後,陛下!并非隻有臣一人如此判斷。”章惇有意無意看了石越一眼,方又繼續說道:“恕臣無禮,臣敢問陛下,若是李秉常勵精圖治,有朝一日強大起來,東向用兵,再次奪回靈夏之地,陛下将待如何?”
“先帝基業,豈容堕于朕手?倘若如此,朕當卧薪嘗膽,不光複靈夏,無面目見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
章惇猛的擡首,隔簾迎視着皇帝的目光,“陛下所想,便是耶律濬今日之志!”
“太皇太後、陛下!遼主耶律濬亦可稱契丹中興雄主,遼國向來自負爲天下第一強國。然熙甯以來,遼國内亂,耶律濬爲圖中興,又做過多少委曲求全之事?!”
“紹聖之初,朝廷内憂外患,不得以與契丹更立新約,朝野多少人引以爲恥?可也是因爲如此,才令耶律濬稍平心中之氣。然如今朝廷既要終止前約,則紹聖初年朝野之心态,便正是今日契丹君臣之心态!”
“如今兩強并立,契丹必欲淩我之上,而要我中夏久厄于夷狄,亦大悖天理人情!故此,兩國之間,孰強孰弱,此後幾十年間要如何相處,絕非使節辯士可以解決。”
“太皇太後,陛下!兩國之勢如此,若耶律濬咄咄逼人,兩國或還可暫時免于兵戈相見,但他突然間大反常态,凡事皆諒解容忍,無緣無故示好于我,這乃是大悖于人情之事。其所謀者大,不問可知!”
章惇慨聲說完,環視殿中諸人,又洪聲說道:“故臣以爲,休說此番契丹南犯,勢在必行。便是他們不來犯境,也是今日不來,明日必來;明日不來,後日必來!朝廷和遼之策,到時候檢讨了!”
“澶淵之盟以後的兩朝百年通好之格局,實際上是用戰争确定的!如今到了用戰争确定今後一百年兩朝地位的時候,朝廷絕不可在此時避戰諱戰!大宋元氣已經恢複,既然總是要打仗,與其在河北路打,不如在山前山後[213]打!”
說得好!趙煦方在心裏大贊了一聲,但他還沒來得及發表任何意見,幾乎便在章惇的話音剛落,便聽到司馬光冷冷的哼了一聲:“荒唐!”
便見司馬光顫微微的從座位上站起來,欠身說道:“太皇太後,皇上!臣以爲章惇所言,甚是虛妄。”
趙煦不由得脫口問道:“爲何?朕覺得并非全無道理呀?”
“那是因爲皇上還年輕。”司馬光毫不留情的回道,“章惇所言,全無任何實據,都是他自己之揣測。陛下,國家大事,朝堂之上,随便一個決策,便可能牽涉到萬千人之命運,豈能将決策建立于揣測之上?”
他說到這裏,忽然轉過頭,看了一眼石越,道:“子明,你也常說,國之大事,在戎在祀。凡涉軍國機務,朝廷任何決策,都須要收集充分之情報,如此才能摒棄私人偏見,免受個人好惡之左右,做出正确之決定。對吧?”
石越沒想到司馬光突然問到自己頭上,今日之事,可以說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但這話是抵賴不得的,隻得連忙起身,狼狽應道:“正是。”
司馬光點點頭,轉頭望着簾後的皇帝,道:“皇上,人人皆有好惡。若說契丹,亦是臣之所惡。但臣不敢因臣之所惡,便說什麽大宋與契丹,必然要兵戈相見。生擒遼主,獻俘阙下,亦是臣之所好。然臣亦不敢因臣之所好,便建言要北伐幽薊,統一六合。”
“臣不敢因臣之好惡而行事,皇上雖爲九五之尊,亦不能因一己之好惡而行事。爲何?昔日隋炀帝以高麗不臣,而舉國伐之,高麗未滅,楊氏宗廟社稷,遂歸李唐。此正可爲前車之鑒也!兵兇戰危,雖有韓、彭爲将,亦不能保必勝。以隋之強盛,不能伐滅一小小高麗;今我大宋之富強,未必過于盛隋,而契丹之強盛,則遠過于高麗。奢言北伐,萬一兵敗,陛下悔之何及?恕臣直言,這滿朝的臣子,到時候照樣可以做遼主的臣子,但陛下能做遼主的臣子否?”
“況且,章惇所謂宋遼不能兩立,不過是他知陛下年輕氣盛,曲意迎合陛下進取之心而已。自古以來,塞北之地,不屬中國。周秦漢唐,皆不曾有塞北之地。強漢有匈奴、隋唐有突厥,都是兩強并立。我大宋與契丹百年無事,如何說不能兩立?朝廷有職方館偵察四夷虛實動靜,在遼有使館,河北沿邊諸州,各有哨探。契丹若要南犯,自五代以來,少則六萬騎,多則二三十萬騎,其兵馬調動,如何瞞得過朝廷之耳目?敢問陛下,職方館每歲費國帑二十萬缗,在遼使館費國帑不下數萬缗,今職方館、駐遼使館皆不言契丹必然南犯,朝廷不信他們,反去信一二臣僚揣摸推測之辭?”
司馬光娓娓而談,每一句話都不入趙煦之耳,但是,每一句話都令他啞口無言,無法反駁。
他還在心裏想着如何反駁,又聽司馬光淡淡的說道:“皇上剛才問,能否保河北黎庶萬全,臣以爲,天下并無萬全之事。皇上将來要決斷軍國之事,便知此理。臣愚昧,先帝以臣備位宰輔,便是知道臣辦事謹慎,不求僥幸,凡事隻是循道理而行。如此,雖不能求大功,但至少可以少犯點過錯。”他一面說,一面瞥了一眼石越,“這也是子明相公常說的,年輕之時,隻想着功業,但做到了宰相,才知道能少犯點錯,便是天下之最不易。願陛下日後,常記此言,則天下幸甚!”
趙煦心不在焉的聽着司馬光的教訓,忽然,聽到司馬光話音一轉,語氣變得嚴厲起來:“還有一事,臣不敢不言!”
“臣身爲宰相,令皇上親君子,遠小人,乃是臣之本份。方才陛下道,雄州之兵,不滿三千!陛下在九重之内,如何知道一偏遠雄州有多少兵馬?此必有側幸之人,挑唆陛下。朝廷百官,各有本份職守,祖宗之法,國家大事,決于朝堂,非決于陛下左右侍從。臣願陛下毋輕開左右幸進之門!若有人再敢擾亂朝政,縱是陛下親信,亦不能免于國法!”
司馬光這一番聲色俱厲的話,說得趙煦冷汗直冒。雖然旁邊的太皇太後一直一言不發,但到了此時此刻,他才終于知道,親政不是那麽容易的。他再也不敢去想什麽反駁司馬光的辦法,他已經知道,左丞相司馬光,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個風燭殘年,幾乎快要入土的老頭。
但趙煦并不知道,他其實已經在朝野掀起了軒然大波!
迎陽門幄殿内的宰執們,已經在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盤。
石越知道他頭疼的事,終于要徹徹底底的到來了。今日的廷議雖然是機密,但事實上已經難以保密。這些宰執們雖然仍然會顧忌着自己這一兩年的地位,未必敢輕舉妄動,但是,中層官員們一旦知道了皇帝的态度,他們會比這些宰相們更樂于賭博。司馬光會不可避免的卷進一堆堆的彈劾奏章中……
而今日跳出來公然與司馬光對立的兵部尚書章惇,心裏也很清楚,他的參知政事、兵部尚書,暫時是做到頭了。用不了一天,他就會被台谏彈劾,然後被貶。但是,他也在盤算自己的未來,遼人遲早要來的南犯、小皇帝遲早要來的親政,都會是對他有利的事情。但即使如此,他也無法确保自己将來一定會被小皇帝召回重用。他心裏很清楚,遠離中樞,就等于是放任自己的政敵來對付自己而毫無還手之力,甚至他可能的“盟友”也未必願意他回來。如果阻撓太多的話,皇帝很容易會找到他的替代品。
但無論如何,賭注已經擲了出去!
不僅是石越、章惇,每個人都面臨選擇。也許是在現在與未來之間選擇,也許是在政治抱負與權力地位之間選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