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的确是妙策。”聽着耶律信的分析,蕭岚不得不承認,即便在軍事上,他也低估了耶律信。“但既是如此,爲何還要刻意隐瞞?最後決戰之時,宋軍精銳必然已經馳援。”
“出其不意,是爲了盡可能攻克保州、定州、雄州這些沿邊軍州重鎮。我們可以迅速切斷這些重鎮與外界之聯系,使其成爲一座座的孤城。也可以讓石越與司馬光誤判,他們摸不着頭腦時,多半會以爲我們再會如以前一樣南下,所以隻會老老實實的在大名府等我們,而不會輕易向這些軍州派出援軍。等他們兩個終于明白過來,這些地方大半已成大遼之國土。”
耶律濬也忍不住笑道:“不錯,将來議和之時,我再将這些地方做個順水人情,還給南朝。那時南朝主和之臣必然感恩戴德,宋人的怨恨,也會因爲我歸還這數州之地,而減輕許多。而且戰後大半個河北殘破如此,這個爛攤子,夠他們收拾許多年。”
此時,蕭岚知道皇帝已經完全被耶律信說服,甚至連他自己也覺得這樣的戰争也許會帶來勝利。但是,這樣耗時長久的戰争,可是大遼從未經曆的。過去,他們總是盡可能的在短時間内完成戰争,這樣才不會對國内造成大的損耗。他們的确有大量的牛羊、糧草,但這樣的戰争,沒有人知道會消耗掉多少年的積聚。但願他們在南朝能盡可能多的找到吃的。但願他們最終掠奪的東西,比消耗的要多。
“如此……”他決定問最後一個他所關心的問題:“陛下打算留誰在幽州權知軍國大事?”
“留下太子在南京,令蕭禧輔佐他。”
“陛下聖明。”蕭岚不由松了口氣。他知道他現在必須表現得更加積極一點了,他已經比耶律信落後。因此,他不能再被與韓拖古烈的約定而拖累了。
“陛下,既然決意南伐,臣以爲若能聯絡李秉常,兩國并力……”
“你說的朕已經想過了。”不待蕭岚說完,耶律濬便打斷了他,“去年朕就派了使者試探李秉常,他如今一心想要的是攻滅黑汗,他的那個甚麽相國,天天在他面前說,就算恢複靈夏故地,到頭來西夏也仍舊是要向我大遼與大宋稱臣,說什麽李秉常若想要建立一個可與我大遼、南朝真正鼎足而三的國家,惟一的出路,就是西向兼并大食。李秉常已經是被鬼迷了心竅,一直在這做這個春秋大夢呢。現在他的使者往來汴京,還求着南朝賣火炮給他們。朕也不打算真指望他們,真若與他聯盟,朕還要擔心李秉常向南朝洩秘……”
蕭岚被遼主說得又羞又愧,滿臉通紅。
又聽遼主說道:“你眼下隻需管好通事局與察訪司,看緊南朝職方館的細作們,在南朝河北、河東、京東多布細作,盯好了國内的蠻夷,不要讓他們在這個節骨眼上鬧出什麽事來。”
“是。”
“朕聽說南朝很會利用高麗人做細作,你也要學着點,高麗人,還有南海諸侯國人——那些諸侯的臣民中,多的是無賴之徒,隻要有錢,便可以收買。即便兩國交戰了,這些人往來南朝,仍然極爲方便……不過如今才說,事急抱佛腳,卻似是晚了點……”
“陛下所言極是。”蕭岚被遼主當着耶律信的面,說得幾乎想找個地洞鑽進去,這時連忙說道:“此事臣此前也略有部署。”
“那便好。”耶律濬望了蕭岚一眼,“但凡用兵諸事,你雖帶過兵,打過仗,但仍要多聽耶律信的,留心學習。”
“是。”蕭岚紅着臉答應了,心裏卻已是恨不能一箭結果了耶律信。他知道這是大戰之前,皇帝要确立耶律信的絕對權威,但是,這并不會令他好受一點,爲何皇帝選中的那個主帥不是他蕭岚?
五天後。
大宋,紹聖七年二月十七日,迎陽門幄殿。
趙煦坐在禦座上,隔着珠簾,聽着簾外兩府宰執們的奏事,不時用眼角的餘光瞥一瞥坐在南邊禦座上的太皇太後。
這已經是他的宰執們第四次在這裏讨論遼國的動向了。
難得的是,這一次,左丞相司馬光也在場——雖然他已經老态龍鍾,考慮到他的身體,太皇太後不得不給他賜座。而爲了顧及他的面子,避免讓他覺得這是在暗示他應該緻仕了,太皇太後又不得不同時也給另一位丞相石越與樞密使韓維賜座。
而石越居然隻是象征性的拒絕了一下,就公然坐下了!韓維雖然開始堅持不肯接受,但看到司馬光與石越都接受了,最終也坐了下來。
這讓趙煦感到一絲不快。
儀式上的任何改變,都意義重大,絕不能因爲這是特例而掉以輕心。他可無意恢複三公坐而論道的古制,但如果太皇太後讓石越、韓維坐下了,說不定以後他就很難讓他們再站起來。
但這件事他無能爲力,也不是他所最關心的。
此刻,他正全神貫注的聽着韓維慢裏斯條的向太皇太後介紹着遼國的最新情報。
“……昨日密院收到雄州與遼國使館送來文書,稱遼國将用兵阻蔔,征讨叛亂部落,是以這數月之内,會有屯兵調動。依兩國盟約,遼人已知會雄州,并令使館送來國書解釋……”
“如此說來,那前日職方館所呈遼人異常調集大軍之事,并非是針對我朝?”
他看見韓維微微欠了欠身,緩緩回道:“回太皇太後,臣以爲,既然遼人這麽說,他姑妄言之,我們便姑且信之,若是倉皇失措、草木皆兵,不僅是自亂陣腳,遺笑天下,而且也不利于兩國互信。本朝以信義待天下,終不能因小失大。遼人若背信棄義,朝廷亦無懼于他,隻令他自取其辱。不過……遼人終究是蠻夷,狡詐無信,兩國雖有盟約,但朝廷既然懷疑其心懷不軌,也不能掉以輕心,故兩府已經商議過,令雄州廣布哨探,偵察遼人動靜。外示無事,暗則每日一報,若是朝廷兩日接不到雄州的平安文書,便可早做準備。如此,可策萬全。”
“唔。”趙煦感覺到高太後點了點頭,又聽她問道:“兩位丞相以爲如何?”
“臣以爲甚妥。”
左丞相司馬光立即欠身表示贊成,右丞相石越似是遲疑了一下,但最終也認可了,“臣亦以爲此策十分妥當。”
趙煦隔着珠簾,遠遠的望着這三人臉上的表情,他們肯定是事先就商議好了的!
他記得桑先生和他說過,祖宗之法,是異論相攪,因此朝廷當中,有朋黨是正常的,并不意味着誰是君子誰是小人,政見不同,便各成派别,這是自唐朝以來便無法改變的。爲君主者,想徹底除去朋黨,乃是不可能之事。倒不如因勢利導,這于鞏固君權亦有好處——朝野士大夫若分幾個黨派,那便輕易出不了權臣,君主亦不容易被欺瞞。做皇帝的,隻需要選擇他最認可的一黨重用,留着不那麽認可的黨派來加以制衡,那便是物盡其用,人盡其材。
桑先生爲此還進過一篇《朋黨論》,指出這才是祖宗“異論相攪”之術的精髓。
可如今倒好,兩府遇事,不論大小,都事先商議妥當了,才來禀告太皇太後和他這個皇帝,這可真是成了“垂拱而治”了!
他的目光越過馬、石、韓三人,望向站在他們後面的其他的宰執,那些個參知政事、樞密副使,都持笏低頭,看不清有什麽表情。
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參政、樞副,雖然名義上隻是副相,但他們實際地位是與宰相、樞密使相差無幾的!強硬的參政,甚至可以架空宰相,主導朝政。因爲他們知道,他們随時都有機會将宰相趕下台,取而代之。
可如今卻不行了,因爲他們前面的這三位,都是遺诏輔政大臣!
他們的地位穩固無比,于是參政、樞副,就沒有人敢再輕易妄動。因爲他們知道自己沒有機會取而代之,反而可能被趕出朝廷。
這可不是什麽好迹象!
“既然如此……”趙煦心裏閃過這些念頭,耳邊聽見太皇太後似乎是準備結束這次廷議了。
他們打算就這樣算了!
“慢!”他不及多想,便脫口而出,打斷了太皇太後。
頓時,他看到一張張驚詫的面孔,連那些一直低着頭表示謙恭的參政、樞副們,都驚訝的擡起頭來。
他盡力控制住自己的激動,轉過頭望向太皇太後:“娘娘,朕想問幾個問題。”
他看見太皇太後慢慢的點了點頭,“官家想問什麽便問罷。”
“是。”他坐正了身子,感覺自己手心全是汗水。這可是他自登基以來,第一次,真正的參預政務!他隔着珠簾,看見簾外的宰執們,驚詫以外,有好幾個人竟然顯得有點興奮,他們甚至毫不掩飾自己的這種情緒。
“方才諸公說,若遼人背信棄義,隻是自取其辱。”趙煦一面在腦子裏回想着田烈武對他說的情況,一面盡量的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可朕卻聽說,朝廷重兵,集結于大名府防線。河北沿邊諸鎮,兵力分散而薄弱,如雄州之兵,便不滿三千,且互無統屬,實不足以禦敵于國門之外。朕想問問諸公,倘若遼人果真南犯,僅憑雄州的每日一報,朝廷能否有足夠的時間應對,保護大名以北的黎庶免遭契丹劫掠殺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