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唐康又痛又悔的澀聲喊了一聲,眼中已是噙着淚花,“我當初設法調趙将軍去雄州,全是一片公心,并無私情。可是,絕沒想到會有今日……當年我們在渭南也算是禍福與共,若知今日,我再怎樣也不會将趙将軍調去雄州!”
田烈武幾乎已經猜到唐康爲何如此悔恨,但仍然勉強笑道:“你這說的,倒象雄州是什麽……”
“沒錯,雄州如今便已經是鬼門關!”
“你是說?!”田烈武已經明白過來了。
“我說的便是這事,契丹不日便将南犯!”唐康猛的又喝了一口酒。
“這又有何懼?”田烈武不由得笑了起來,“既然已知契丹要南犯,兩府的相公自然有處分。我既有備,懼他何來?趙隆兄弟乃是武人,如今能與契丹打仗,他感謝你還來不及呢——康時你卻想得太多了。”
“大哥……”唐康擡頭望着田烈武,一臉的苦澀,“大哥深知我唐康爲人——若是如此,我又怎會效小兒女态?大丈夫忠君保國,縱戰死沙場,亦是求之不得之事!趙将軍縱然在雄州死國,我唐康自會去忠烈祠給他燒香拜祭,犯得着來大哥這唉聲歎氣,沒的辱沒了趙将軍?!”
唐康慨然說了前面一番擲地有聲的話語,卻忽然又重重歎了口氣,沉聲道:“隻是如今之事,卻并非如大哥所想!大哥可知——雄州如今幾成朝廷棄卒,趙将軍,趙将軍……”
“這……這是如何說?”田烈武一時竟是驚住了。
“我這幾日,實是無臉來見大哥!我這番使遼,實敢以性命擔保,契丹南犯之意已定,故此才不顧一身榮辱,冒死在太皇太後面前下此斷語。隻是我終究是人微言輕……”
“難道兩府的相公們不信你?”
唐康苦笑搖頭,默默的望着田烈武,算是默認了。
“連子明相公也不信你麽?”田烈武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唐康搖搖頭,“是君實相公不以爲然。如今朝中之事,大哥是知道的,太皇太後對君實相公言聽計從,是君實相公認定我所言虛妄,旁人說什麽亦是無用!”
他說着,又苦笑了兩聲,道:“其實他信不信我,原本沒甚打緊。我唐康做事,隻求問心無愧。隻是,北虜即将南犯,朝廷一點準備也不做,如今朝廷又将河朔禁軍重兵結于大名府防線,北面軍州,兵力空虛分散,又是互不統屬,各自爲戰。戰事一起,又有誰能自全?我不僅是陷趙将軍于死地,更愧對河北一路百姓!”
“康時……”田烈武的聲音也沉重起來,“莫要自責過重,再如何說,此事也并非你的責任。”
“我自責又有何用?若我自責有用,我便是自責死了,也心甘情願!可是……大哥,趙将軍統率着三千不堪一戰的河朔禁兵,還有個處處掣肘的副将,面對的是十萬虎狼之師,若朝廷不事先令沿邊軍州有所準備,便憑我自責,便可救得了他?!大名府以北,還有千千萬萬的百姓,朝廷先是開門揖盜,如今又是掩耳盜鈴,便憑着我自責幾句,又可救得他們不受契丹殘害?!”
田烈武頓時也沉默了。他望着唐康痛苦的眼神,腦子裏想起的,是當年石越在環州和他說過的話。
“軍隊之責任,是保護百姓。”
“無論是殺敵攻城,還是守禦邊境,歸根結底,都必須是爲了保護百姓。”
“惟有愛民護民之将領,方能稱爲具有‘仁德’的将領。”
石越的話,一句句在他耳邊響起,恍如是剛剛發生不久的事一般。
趙隆還罷了,田烈武雖然與他袍澤情深,但是他畢竟是武人,食朝廷俸祿,忠君死國,乃是本份,無論是何種處境,也不應該有所抱怨。
但是河北一路百姓又有何罪?!
他沉默了很久,才終于問道:“康時,你又是如何能斷定契丹定然會南犯?”
唐康望了田烈武一眼,但馬上又避開了他的眼神。
聽到田烈武這句話,他已經可以斷定,今晚他與田烈武所說的,全都會被轉到皇帝的耳裏。爲了以防萬一,他還會賄賂幾個内侍,讓皇帝知道他與田烈武今晚會面了,談了關于契丹即将南犯之事。如此一來,即使萬一田烈武沒說,皇帝也會主動詢問,田烈武自然會将這其中的利害,剖析給皇帝聽。更不用說,旁邊還會有個添油加醋的楊士芳……
至于皇帝聽了以後,是繼續忍氣吞聲,還是能如他去寶相寺吊祭王安石一樣,公然的有所主張,這就不是唐康所能肯定的了。
但至少,他知道,潘照臨也已經很清楚的暗示,小皇帝已經不那麽甘心做個傀儡,他已經敢于在一些事情表達自己的态度。即使他的羽翼并未長成,但他看起來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展翅高飛了!
就算他最終怯懦了,也沒什麽損失。唐康是絕對不會介意離間一下皇帝與司馬光的關系的。更何況,這會在皇帝那裏替他留一個好印象——皇帝會知道他今日的憂國憂民、奮不顧身,會知道他與司馬光,甚至是與石越的不同。
雖然,唐康心裏也很清楚,田烈武肯定會爲此事付出代價。
然而,論及殺伐決斷、野心勃勃,唐康其實是遠勝于石越的。他受到潘照臨的提點,便立即前來找田烈武,其間沒有半點的猶豫。他并沒有要求田烈武做任何事,也不曾鼓動、暗示他做任何事,他更不曾欺騙田烈武,田烈武可以有自己的選擇。唐康不會對此有任何的愧疚——他隻是不曾徹底的坦誠相待,但這個世界上,他本就不會對任何人徹底坦誠。即便是對父親、石越、兄弟、妻子……他也不可能徹底坦誠相待,他更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是不是有這樣的人存在?
但他終究是有一些不忍的。
因爲他也知道,田烈武的性格,已經決定了,他其實沒有選擇。
他心裏也無法否認,雖然他對田烈武說的每一句話都大義凜然,并且都是實情,但是,這大義的名份之下,本質之下,依然是利用!
而田烈武,無論如何,也算是他的師友。
6
太平中興十二年,二月十二日。
大遼,中京大定府,皇城武功殿。
蕭岚站在遼主耶律濬榻下,欠着身子,畢恭畢敬的說道:“陛下,此事關系重大,隻怕還是召集群臣商議一下妥當……”
但他話未說完,便被耶律濬揮手打斷:“軍國大事,出一二人之口,決一二人之手,學南朝那般又是廷議又是朝議,半年也商量不出甚結果。結果是你想做點什麽,自己還沒搞明白,敵國反倒全知道了。你管着通事局,難不成還嫌南朝職方館的細作不夠多麽?”
“陛下英明。”
蕭岚恨恨的瞥了旁邊的耶律信一眼,仍然想盡一下最後的努力,委婉說道:“那至少召韓拖古烈來,他在南朝多年,熟知南朝虛實。”
“他一介書生,該問的時候,朕自然會問他。”耶律濬神色之間已有不耐,“南征之事,關系重大,南朝細作無孔不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朕便信得過你們兩個,其餘衆人,待大軍集結已定,朕祭天地、日神之時,自會知會他們知曉。”
蕭岚在心裏歎了口氣,終于不再繼續勸谏。
耶律濬也不再理他,轉頭問耶律信:“耶律信,你來說說,大軍集結得如何了?”
“這……”蕭岚大吃一驚,他雖然早有預感,但是完全沒有想到,耶律信已經動手調集大軍了!通事局、察訪司這些酒囊飯袋!蕭岚在心裏罵了一聲,又感覺到一陣沮喪泛了上來——他不是皇帝最信任的人。
但馬上,他心裏又覺得納悶。
違背大遼南伐的傳統——九月進兵、十二月退兵——這倒是不必大驚小怪,反正這傳統經常被打破。這個傳統也隻可能存在于早期,因爲這完全是爲了打草谷方便,契丹崛起很長一段時間内,軍器糧草,都是由戰士們自備的,糧草的補給,也隻能依賴于打草谷。但這一百年來,雖然兵器仍然是自備,但是因爲軍隊的數量越來越龐大,按大遼的軍制,哪怕僅僅出動六萬騎兵,加上每名騎兵的兩個家丁、三匹戰馬,實際兵員就有十八萬人,戰馬超過十八萬匹——依賴打草谷解決糧草補給,早就不現實。要知道大遼發動過的更大規模的戰争多不勝數,出動兵員數倍于此,雖然選在秋收時節出兵,對于打草谷補充糧草仍然很有意義,但要全部指望打草谷,那仗是不要打了,因爲軍隊搶糧草保證不餓死将成爲第一要務。因此,有過實戰經驗的蕭岚,對此倒不會感到驚訝。
可是,自從太平中興以來,大遼整頓軍制,精銳的直隸中央的常備軍隻保留了五萬騎禦帳親軍[210]與八萬宮衛騎軍。這禦帳親軍平時分成五部,分番輪值,寸步不離皇帝本人;而八萬宮衛騎軍表面上是替曆代遼帝守陵,實際上都有家屬、奴隸,分别部署在水草豐美或土地肥沃之處,以從事畜牧、農耕——這隻軍隊,曾被蕭佑丹視爲大遼賴以立國的根基,在執政期間痛加整頓,重新劃定駐屯地界,清點人數,補足虛額,平時讓他們自給自足,除了派将領時時訓練檢閱外,再無任何賦役負擔。如今,大遼無論是大小征伐,毫無疑問,都必須以宮衛騎軍爲主力,再輔以征召的部族軍[211]、漢軍、屬國軍,一同組成大遼鐵騎。
耶律信肯定調動不了禦帳親軍,至于宮衛騎軍,絕大部分駐紮在南京道與西京道,别說瞞過他蕭岚,便是瞞過南朝職方館也不容易。
那他調的是哪門子的軍隊?難不成,他還能不動聲色的調集部族軍?他如何做到的?在蕭岚眼裏,部族軍雖然騎射精湛,卻散漫不羁,除了本族頭領,誰也管不了他們。
他狐疑的望着耶律信。
但耶律信卻沒有看他,隻是面朝着皇帝,欠着身子,沉聲道:“陛下,鴛鴦泊已經聚集了三萬渤海步軍,中京與上京的宮分軍[212],也已經南下。隻待三月陛下聖駕一動,各斡魯朵軍十日之内,可齊聚鴛鴦泊點兵,分道南下平、幽。西京、南京糧草多年積聚,亦足敷大軍之用。陛下離開中京之時,便分道遣使,征發各部族、屬國軍,快則四月,晚則五月,便可與大軍會合……”
“三月?”蕭岚完全驚呆了,“三月……陛下,大軍四月就要南下?!”
“不錯。”耶律濬笑着點點頭。
“陛下不待在鴛鴦泊會合所有軍隊,便要率大軍先行南下?”
耶律濬笑道:“惟有如此才能打南朝一個措手不及。若等到諸道大舉征發,大軍尚未離境,宋人早就知道了。”
耶律信這時候才瞥了蕭岚一眼,冷冷說道:“南朝那時候隻怕還在争論我們會不會南下呢。”
“那又如何?”蕭岚不客氣的反問了一句,騰地跪了下去,“陛下,恕臣直言,便是能打宋人一個措手不及,也沒什麽用處。四月出兵,南朝稻麥未熟,難以因糧于敵。司馬光與石越在大名府一帶修築堅城,屯聚重兵,恐非輕易可以攻破。戰士自帶糧草終究有限,到時我軍困于堅城之下,糧道太長,難策萬全,糧草一朝不濟,大軍恐将不戰而潰!陛下三思,縱要出兵,亦請等到九月!”
“你說得不錯。”耶律濬笑着望了蕭岚一會,見他對自己的嘉許滿臉的意外,不由得撲噗一聲,笑出聲來:“不過,誰說我們要去大名府?”
“啊?”
耶律濬朝耶律信呶呶嘴,笑道:“耶律信,你與他說吧。”
“是。”耶律信轉身看了驚訝的蕭岚一眼,說道:“這幾年來,石越與司馬光費盡心思,耗費國力,沿着大名府、邯鄲一線,五裏一堡,十裏一寨,修築了大量的城防,不少堡寨之内,裝備着重七十斤至兩三百斤不等的小火炮,而大名、邯鄲這些大城,則更有兩千斤以上的大火炮,石越将河朔禁軍主力龜縮于那些城堡之後,打的主意,無非是想引誘我軍長驅直入,以我之短,攻彼之長,将我軍消耗于堅城利炮之下,他又在真定與河間府駐紮了兩支馬軍,打的主意,是用這兩支馬軍來襲擾我後路,斷我糧道。”
“他這主意打得倒好。不過,說白了,這不過是石越破西夏的故伎。那些黨項蠻夷有勇無謀,被石越挑撥幾下,便舉國而來,與宋軍幾次大戰于堅城之下,結果一國精銳損失殆盡,石越便趁此機會,大舉反攻,西夏差點便亡國。但石越說到底,終究不過是一介書生,他以爲在西夏得逞的,便也能在我大遼這裏得逞。他知道我大遼每次南下,都是分道并進,會師于大名,便想守株待兔,在大名府等我們。”
“可惜的是,他想守株待兔,我們卻讓他刻舟求劍!這次我們不打算去大名府。”耶律信用目光征詢了皇帝的同意,轉身走到一座畫着宋遼兩國地圖的屏風前,手指沿着大名、邯鄲劃了一條線,“石越将河朔禁軍集結于這裏,又知道我們難以攻克真定、河間這樣的名城,遂在此兩城部署了數量不明的火炮,還駐紮了馬軍。他留給我們的,便是真定、河間、大名之間這大一片幾乎無人防守的地區!”
“他既然如此盛情厚意相邀,我們如何能不領情呢?”耶律信譏諷道:“他不要這些百姓土地,我們便如他所願,在這一大片宋境之内,好好收割一次。這次我們要改變戰法,表面上,仍然分成東西兩路。耶律沖仍舊出河東,目标不變,隻要牽制宋軍,能戰則戰,不能戰至少要牽制河東宋軍不能過太行東援。東路也依然分成三路,照舊從廣信、雄州、霸州分道進兵。但這一次,出廣信軍這一路,隻管抄掠保州、定州,使真定宋軍不敢輕舉妄動;取雄州的大軍,則主要牽制河間宋軍;出霸州那一路,幹脆渡過黃河,直入滄州,在南朝京東路擾個雞犬不甯。東線三路大軍,凡遇城寨,可取則取,不可取則繞道而行。重要城池,則圍而不攻。我們将大半個河北路,還有小半個京東路的财貨子女,全部掠回國内,讓他們一座座城池被長期圍困,司馬光與石越若還敢令宋軍龜縮于大名府之後,不出一年,我擔保他們的相位也要保不住。我們隻需耐心等待,要麽南朝老老實實再訂城下之盟,要麽他們就放棄大名府防線,離開堅城火炮之掩護,在平原之上,來與我鐵騎野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