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五日的早晨,兩府收到了兩份從遼國送回來的報告。
一份是宋朝君臣期盼已久的樸彥成的奏折,這份奏折說遼主已經同意前約立即廢止,但新約仍有細節沒有敲定,遼主已令韓拖古烈親自與他談判,一旦談妥,則可擇期簽署,在雄州邊界交換誓書。這看起來是個好消息——但除此以外,樸彥成又提到,遼國現在實際主政的,是耶律信與蕭岚。北樞密使蕭禧長期告病,遼國有流言說他很快要出任上京留守。樸彥成對此憂心忡忡,因爲耶律信深得遼主寵信,而他對大宋态度強硬,以後宋遼關系将難免出現摩擦。
另一份報告是職方館河北房送回的例行報告。河北房通過阻蔔的親善部落,探明去年十二月,契丹從阻蔔各部征調了大量的馬匹,現已不知這些馬匹被送往何處。此外還探明,一月下旬,遼國東京道有五千左右的渤海軍不知被調往何處。
這兩份報告讓石越心頭更加沉重。
連石越自己都必須承認,契丹的軍事調動,很可能隻是尋常的行動,這樣的報告以前他也看過。而樸彥成的奏折,基本上也是報告好消息。
因此,這兩份報告不僅說服不了司馬光,而且會讓他更加樂觀。石越知道他的習慣,司馬光是一定更信任樸彥成的判斷的,職方館的報告,他向來隻做爲一種參考。
石越手裏還有另一份“報告”,一份稍顯過時的《海事商報》,上面刊登了一條消息——日本國琉璜價格持續上漲,價格超過了南海各國的琉璜價格。這在幾年前也許不奇怪,因爲南海諸侯與高麗國裝備火藥武器,需要制造大量的火藥,而南海各國的琉璜開采又剛剛開始。但在紹聖六年以後,當南海各國已經能向大宋出口琉璜之後,日本的琉璜價格還在上漲,擺明了又有一個大買家加入了進去。
石越絕對不相信遼國買進這麽多的琉璜隻是爲了造鞭炮。
然而,這些蛛絲馬迹同樣也是不足以說服司馬光的。所謂的遼人将要南侵,對于司馬光,便如狼來了一般,他一生之中,經曆過不知多少次,以往每次宋遼兩國的國力對比都不如現在來得樂觀,過去遼國國力稍強時都沒成真的事,在如今大宋國力稍強時如何會發生?尤其是幾年前遼國都沒有南犯,更加堅定了司馬光的這種信心。除非有确實的證據,否則,司馬光一定會将此視爲大驚小怪,或者幹脆是某些人企圖生事的陰謀。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辦法。
但石越并不想用那個辦法。隻要他足夠堅持,不管司馬光願不願意,石越能夠讓國家進入戰前狀态。但他不想冒這個政治風險。特别現在是一個敏感的時期,如果他表現出與司馬光過于明顯的分歧,一定會被人利用。
況且,他還有别的更加溫和的牌可以打,隻不過他有點拿不準能否成功。
但是,既然依靠範純仁來說服司馬光已經失敗,樸彥成的奏折也沒帶來什麽幫助,那麽,石越總不能眼睜睜看着遼人南下,而什麽也不做。
他也許可以找一個人幫忙。
這六七年來,一直小心謹慎、低調行事的清河郡主,在高太後面前有巨大的影響力。高太後不會容忍一個上官婉兒,但是清河郡主生性謙退恬淡,平素從不主動發表意見,偶爾高太後見詢,卻常一語中的,這麽着跟了高太後六七年,石越知道,高太後實際上已經越來越重視她的意見,許多的決策都會咨詢她。
而石越與清河郡主的關系非常密切——兩家過往的交誼不說,清河郡主的獨子狄環訂下的親事,便是石起的第三女。原本清河是想讓石蕤嫁入她狄家,但是議婚之時,蔔吉禱簽,皆不如意,隻得做罷。除此以外,清河的哥哥趙仲佺于紹聖四年封建于歧國,石越也是極盡禮遇。
自紹聖二年春諸路旱災,同年冬京師雪災,三年秋京西路、陝西路大旱,四年春又有小規模的旱災……連續三年的災害頻發,雖然不是全國範圍的大災害,而且宋廷也竭力救濟,但仍然免不了出現大量流離失所的災民。其時還處在恢複期的宋廷,一方面爲了避免出現大亂子,一方面爲了支持南海諸侯,于是派遣官吏在發生災害的地區招募流民出海,三年之内,先後總計賞賜給南海諸侯近十萬人口。但這自然不是公平分配的,其中雍國與曹國因爲最親貴,各得到兩萬人,邺國也分配到一萬人。但是,紹聖四年才就封的歧國,在石越的有意關照下,竟也得到近兩萬人——也就是說,石越把當時還在杭州、廣州等港口停留的災民,幾乎一股腦全部給了趙仲佺帶到他的封國。
紹聖五年,因爲歧國公傳回水土不服染病的消息,石越又向高太後請旨,從翰林院挑選了十名醫官,整整裝了兩船的醫書、草藥,賞賜給歧國。又因傳言歧國所在的婆羅洲有食人蠻夷,同年,石越又以此爲借口,賜給同一年封建、同在婆羅洲的歧國、洋國、英國各一個指揮的東南禁軍,以及足夠裝備千人的武器盔甲。
石越甚至還暗中差使唐家協助趙仲佺,僅僅用了一年半的時間,就築起了一座堅固的東歧城。
若以立國形勢而言,南海諸侯中,再也沒有比歧國公趙仲佺來得更加輕松的了。
石越與趙仲佺沒什麽交情,他如此關照,清河郡主自然也是心中有數的。與石蕤的婚事不協,她仍然堅持聯姻石家,便已經是一種投桃報李之舉。
如果請清河郡主在這件事上設法說服高太後,清河郡主一定不會拒絕。但是,如果讓人知道是他石越請清河代爲遊說,那麽對他與清河,都會是滅頂之災。隻不過這種風險是很小的,石越深知清河郡主是極聰明的人。
讓石越猶豫的是,清河雖然對高太後很有影響力,但卻不是一定能說服高太後。他拿不準成功的機率有多大,若是不夠大,他覺得輕易不該找清河幫忙。
就在石越還在爲是不是要找清河幫忙而猶豫不定的時候,唐康也在心事重重。他在太皇太後面前力陳遼人即将南侵,結果除了換回石越的一頓臭罵以外,竟是什麽作用也沒有。他瞄了一眼書架上的曆書,今日已是二月十日!
紹聖以來,不知道怎麽回事,汴京的天氣一年比一年冷,紹聖二年的冬天,汴京竟然整整下了一個月的雪,黃河冰凍,載滿了糧食的牛車也能通行無阻。此後幾年,雖然沒有那樣的暴雪成災,但是如今已是二月,已經算是春天,但一大早起來,唐康就能感覺一股寒流直鑽進脖子裏。
這日乃是旬休,不用上朝,也不用去樞密院當班。唐康自出使遼國回來後,恰巧又趕上王安石去世,忙了一通,他又因爲被石越訓斥,自己的主張又不被朝廷采納,心中不快,因此這一陣都是閉門謝客,每日自密院回來,便隻在書房讀書。
今日文氏因許了幾個孩子去動物園,早早便出了門。金蘭因爲是逢十——太皇太後特别恩許,凡是假日,特許金蘭進宮陪王賢妃說說話。大宋法令,逢十旬休,因此金蘭一大早便進宮去了。唐康在家裏讀了一會書,心裏翻來覆去的卻隻是念着遼人要南犯的事,也沒什麽心思。他性子如此,當日石越與他說的,不論有理沒理,反正他也沒如何往心裏去。畢竟,不管石越高興不高興,他也承認了遼主是很可能要南侵的。對唐康來說,知道這個就夠了。況且,石越所說的,也許有理,但唐康覺得,總歸是保守了一點——以今日之形勢而言,如若真的恢複了幽薊故地,大宋控制着雲州、幽州,管他契丹南下不南下,哪用得着這麽風聲鶴唳。
想着這些煩心之事,唐康更覺索然,幹脆把書給丢了。
無論如何要想個辦法。唐康在心裏想道。司馬君實不願意面對現實,那就逼他面對現實。
他一面心裏謀劃着,一面随手翻弄着擺在書桌上的一堆名刺、劄子,這都是這十來日收到的,遲早都要一一回訪。其中有幾份名帖放在顯眼處,這些都是金蘭替他打理的——自從唐康回京任職後,他們夫妻關系好了許多,雖然他心裏仍有芥蒂,但是有金蘭替他打理這些事情,唐康心裏也知道,他找不到第二個人能比金蘭處理得更好。如這些名帖,既是放在顯眼處的,那必是金蘭認爲重要的。
他一張張拿起來看,擺在最上面的,是武成侯楊士芳與陽信侯田烈武送來的劄子。那是上次他們訪唐康不遇,唐康着人送了封劄子去謝罪,這是二人的回書,約唐康在方便時小聚的。他知道楊士芳的心思,笑着搖了搖頭,将劄子丢到一邊,拿起第二封。
第二封卻是永豐張叔夜的名刺。唐康看到這個名字,不由愣了一下。這些天來,這個張叔夜的名字他已經聽了不過十次了,舉薦他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來密院替他說項的人不計其數,甚至密院内部也有不少人稱贊他。唐康雖然知道他的背景,卻原也不以爲意,但金蘭将他的名刺放在這顯眼之處,看來又是個麻煩人,這張家的故舊,一定比他想象的還要多,還要重要。
既然如此,将這個叫張叔夜的家夥調到廣信軍去做通判好了。遼人如果南下,十之八九要過遂城,不是将門之後麽?那就看看他有沒有他祖上的本領。不過,唐康也隻能想想而已。他既決定不了一個六品官的任用,而且也知道這個張叔夜想要的,是樞密院某房的同知事,或者是兵部的員外郎這樣的職位。
他哼了一聲,将這名帖扔進廢紙簍裏,又翻了幾張名刺劄子,卻都是些沒意思的人和事,心中所謀之事,更無半點頭緒,他心間煩惱,不由站起身來,大喝一聲:“來人!”
一個門外伺侯的親随連忙跑了進來,欠身問道:“官人有何吩咐?”
“備馬,去杭州正店。”
“是。”那親随忙哈着腰答應了,退出去準備。
這“杭州正店”,座落于熙甯蕃坊惠民河畔。店主不是旁人,姓楚,名沅——正是楚雲兒當年的侍婢阿沅,這楚姓,乃是她爲紀念故主而改姓。她在楚雲兒死後不久,負氣出逃,飽經滄桑,後來被陳元鳳偶遇,先是送至現任太府寺丞的李敦敏府上安置了一年多,後來才禀明石越。石越雖然對此大喜過望,但是他知道阿沅的性情,深悔當年之粗暴,因阿沅既不想回石府,又不願嫁人——以她的身份經曆,即使有石越作伐,也是嫁不了什麽好人家,除非她願意當妾——因此,幹脆便順了她的意,在熙甯蕃坊覓了好處地方,重金買下,送給她,開了這麽家杭州正店。所有這些,石越怕惹彈劾,不便出面,且阿沅也不願意領石越的情,故全是唐康與李敦敏經手辦的。
這阿沅雖經曆很多苦楚,對旁人性子似改了不少,但對石府,卻仍舊如初,甚至是有更多的怨氣。她回了汴京,與石府并不太親近,惟獨隻與唐康說得上話,隻是唐府的兩位夫人,都是名門出身,卻比不得石府的桑梓兒出身較低,能折節下交——二人雖說對人和氣,但那種“和氣”,是骨子裏高高在上的“和氣”。若真讓她們與阿沅這等侍婢出身的女子來往,那卻是萬萬不可能的事,二人便是與阿沅多說得一句話,都似乎是玷污了自己一般。因此,阿沅也幾乎從不去唐府,反倒是将住了一年多的李敦敏家當成自己的娘家一般。
但唐康卻會經常主動來這“杭州正店”,盡管阿沅也不如何對他假以辭色。
在唐康的心裏,少有什麽兒女之情。但不知爲何,對這個阿沅,唐康卻似乎懷抱着一種愧疚、同情,也許還有其他的感情交織在一起的……無論如何,當年楚雲兒之事,唐康知道自己是有責任的。而這個女孩的命運,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他一手改變的——原本,她應該與她那美麗的主人一道,在杭州過着平靜而快樂的生活。
除了這些愧疚,這家杭州正店,也是唐康很喜歡的地方。
這家店店如其名,店裏的侍女、小二、茶酒博士,都是杭州人,說的都是帶着杭州口音的官話——杭州可以說是唐康的第二故鄉,如今甚至可以說是第一故鄉,因爲他的父母兄弟,大多定居于杭州。來到這裏,讓唐康有一種回到故鄉的親切感。
而阿沅雖然對他愛理不理,但反而更讓他覺得舒服自在。禮貌周到,有時候讓人舒服,但有時候其實是一種距離,把人隔得遠遠的。唐康覺得自己也許是有點賤骨頭,但是,他的确覺得這裏更象是家。
因此,這幾年間,逢有大喜大悲,或者是稍有閑暇靜坐,他都會來杭州正店。不僅僅是他,這裏也是許多新黨、石黨官員愛來的地方,并沒有幾個人知道這家店子的女主人與石越的淵源,很多人是因爲李敦敏來的——李敦敏經常帶着同僚前來聚會,而大凡有過東南爲官經曆的人,來過之後,都會喜歡上這裏。
唐康在店門前下了馬後,馬上有店裏的馬夫來牽馬照料。他是熟客了,進了店,一個小厮馬上笑着迎他上了樓。他比不得李敦敏的待遇,杭州正店留了一間雅靜的小院子給李敦敏,留給唐康的,卻隻有主樓樓上的一個清靜座位。他也不挑揀,由着小厮上了茶水果子點心,一面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笑道:“這幾日可曾見着李大人?”
“李大人卻不曾見。”那小厮搖搖頭,一面麻利的擺放點心,一面笑着回道:“倒是範都司來過幾回。”
“哦?”唐康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他倒會偷閑。”
小厮口中的“範都司”,自是指範翔,他現任尚書省右司員外郎,故有此稱。尚書省右司掌尚書省兵、刑、工等諸房文書,凡是尚書省與兵、刑、工等部寺往來之文書,都要經過尚書省右司,并有糾察之責,可以說品秩雖低,職權甚重。但唐康卻也沒太放在心上,他與範翔雖然很熟,而且關系還算不錯,可到底卻是範翔與他親近得多,他與範翔親近得少。
那小厮哪知這些,見唐康有興趣,又笑道:“是啊,範都司可比都承閑多了,都承都有多少日子沒來了,範都司前日晚上,還與陽信侯一道來喝酒呢。”
他說着,忽然伸頭探出窗外,往樓下看了一眼,縮回頭便笑道:“都承,瞧瞧,說曹操曹操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