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很喜歡聽人講熙甯變法的故事,雖然那還不是曆史。但了解前朝的政事典故,這對他将來做一個明君是很有益的,因此高太後與兩府的宰執們都鼓勵他這個興趣。但沒有幾個人知道,趙煦并不信任經筵上的大臣們所描叙的一切,他甯可偷偷看桑充國給他寫的熙甯故事。
在這個十六歲的少年皇帝心中,他的父皇就是一個榜樣。他根本不相信那些學士們所講的堯舜禹湯的聖迹,也不想向那些虛無飄渺的先王學習,他隻想做個他父皇一樣的皇帝。
并且,完成他父皇所未完成的事業!
如果他不能做到他父皇那樣出色,那麽,他的皇位就會被人奪走。
從十三歲起,他就很喜歡讀史書,并且特别關心那些廢立篡位的曆史事迹,他發現,軟弱仁慈的君主與暴虐殘酷的君主一樣不安全,而臣子們大多不可信任,連霍光也會冠冕堂皇的廢掉昌邑王。至于太後,廢立篡逆,如果不是她們自己親自動手,也免不了要借用她們的名義進行。他還發現,如果一個君主有足夠的功績,臣子們就會懾服于他的威信,如唐太宗弑兄殺弟,也能是千古明君;若不幸失敗,就會落到隋炀帝的下場,還被後世恥笑……
但趙煦不會告訴任何人他這些心得。因爲他沒有時間與精力慢慢的從《史記》、《漢書》一部部讀起,他就隻能讀《資治通鑒》來了解曆史,事件太亂理不清楚,他就讓臣子們把《資治通鑒》改成紀事本末體,寫一篇進呈一篇。
宮中朝中,上到太皇太後,下到文武百官,對于他如此聰明好學,都非常的高興。
而對趙煦來說,《資治通鑒》讀得越多,他就越明白事理。
他知道他還沒有親政,因此,即便是他很想做的事,如果太皇太後不高興,或者兩府的宰相們反對,他就馬上忍氣吞聲,絕不反抗。他知道,當他這樣的好名聲被臣子們廣爲傳頌之時,就算是太皇太後或者别的什麽人再想對他不利,他也不必害怕。好名聲就是他最好的護身符。
反正他想做的事情,遲早都能做。他絕不會給他們任何借口。
而且,偶爾,他也會做一些明知道太皇太後會不喜歡的出格之事。他知道這樣是安全的。
比如今日,他沒有禀報,便帶着楊士芳與田烈武出宮,來吊唁王安石。
趙煦覺得,這是他一定要做的事。
這個十六歲的少年皇帝,長得又高又瘦,白白淨淨的臉,看起來文弱溫柔,從他的相貌來看,長大了的趙煦,并不太像他的父皇,反而更像是仁宗皇帝——雖然他并不是仁宗皇帝的親曾孫。
每個人都相信他會是一個仁厚的君主,這一點尤其令司馬光與舊黨欣慰。
趙煦并不知道他的外貌給别人的感覺,如果知道的話,他多半會感到惱怒——他一點兒也不喜歡仁宗,比起他父皇一舉收複河西,将黨項人打得落荒而逃,仁宗卻連個範仲淹也用不好,竟被李元昊逼得納币求和。做皇帝做成那樣,還不如一頭撞死的好。他無法理解太皇太後與一些君子整天唠叨仁宗皇帝如何如何聖明,竟然還想讓他學習仁宗皇帝的風範!趙煦不知道要學他什麽,難道要學他以後繼續向李秉常納币麽?!
此時,趙煦站在王安石的靈柩前,心裏想的,便是與那個仁宗皇帝的所作所爲背道而馳的事。
對于司馬光的“和遼”,趙煦心裏憤怒到了極點。但是,在宮殿之上,他隻不過是一個傀儡,沒有他說話的餘地。真正做主的,是簾後的太皇太後。他的權力,甚至還不如那個低眉順目,對誰都小心謹慎,輕易不肯說半句話的清河姑姑。
如今主政之大臣,沒有幾個信得過的。他們名爲“紹聖”,實際上已經将先帝的遺命抛到了腦後,誰想過要收複燕雲?隻會在遼人面前唯唯諾諾,一讓再讓!
都說“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可是如今,非但大宋國内有二主,這天下,居然也有兩個平起平坐的皇帝,而這些飽學的大臣,号稱是聖人門徒,卻對此視若無睹,甚至還欣然接受。
趙煦對司馬光的不滿一日一日的積聚着,隻是不敢向任何人吐露。他也不喜歡石越,即便他此時還沒有親政,他也已經明白,他親政之後,年老力衰的司馬光不是問題,他可能與王安石一樣,甚至等不到他親政的那天。但年富力強的石越,卻将會成爲他使用權力的最大的障礙——這和政治主張無關,他不喜歡任何權相,或者有可能成爲權相的人。何況,趙煦覺得石越已經不像是熙甯年間的那個石越,他越來越像是另一個司馬光。便如仁宗時期的韓琦、富弼,到了英宗之時、先帝之時,就變得畏畏縮縮,不思進取。
也因爲如此,如王安石這般,從年輕到死,一直都充滿銳氣的人,才是如此的難得。
他望着王安石的靈柩,心裏在想:不知道朕的王安石在哪裏!
寶相寺的正殿内外,密密麻麻的跪滿了人,數不清的僧人,跪在殿中繼續喃喃誦經,王安石的子侄披麻戴孝,泣不成聲,還有一群前來吊唁的官員,也跪在殿外,頭都不敢擡。
趙煦默立一會,讓楊士芳代他上了香,便信步走到王家的家屬跟前,目光掃過衆人,停留在一個女子身上。
龐天壽連忙趨前一步,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趙煦點點頭,走到那女人跟前,溫聲說道:“你是桑先生的夫人?”
他一開口說話,殿内的梵音便如得到什麽命令一般,突然便停了下來。
“臣妾王氏,叩見官家。”王昉沒有如一般女子一樣,行萬福禮,反而似男人一般向着皇帝叩首跪拜。
趙煦有點好奇的看着她的這個舉動,這個桑夫人的确與衆不同,原本嫁出去的女兒,也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地方……但他并沒有多問,隻是點點頭,道:“夫人節哀順便。”
“謝官家……”王昉才說得三個字,就又忍不住抽泣起來。
“國失良人,是國家之大不幸。但生死榮枯,亦是天理,故侍中達天知命,若夫人與諸兄弟、桑先生能紹緒先生遺志,不堕先人之志,則故侍中雖死猶生。”趙煦字酌句斟的說完這段話,又轉過頭對楊士芳、田烈武說道:“咱們該走了罷。”
龐天壽聽到這話,連忙快步走到正殿門口,正要呦喝起駕,卻見趙煦微微搖了搖頭,他梗了下脖子,把這一聲呦喝咽了回去,一面小心翼翼的退回幾步,不動聲色的落到了皇帝的身後,伸開手中的柱拂子,虛攔了攔拜倒送駕殿中諸人,一面小聲對王旁兄妹說道:“東閣[208]、桑夫人,請節哀順便。官家的意思,是不必太驚擾了。”
他稍停了一會,等着王家兄妹謝了恩,才最後轉身出了正殿,趕緊跟上已出了寶相寺的小皇帝。
但才出了寶相寺的寺門,龐天壽便呆住了。
在寺門之外,赫然立着右丞相石越、參知政事吏部尚書範純仁、參知政事兵部尚書章惇的儀仗,而石越、範純仁、章惇正領着上百個随從護衛,齊齊的跪在外面的青石磚鋪成的街道上,回避聖駕!
他心裏暗暗叫了聲苦,已知回去一頓闆子是免不了了。他偷偷瞥眼去看小皇帝的神色,卻見皇帝臉上也閃過一絲驚慌,但馬上鎮定的上了車駕,龐天壽再不敢耽擱,連忙跑到車輿旁邊,尖着嗓子叫了一聲:“起駕回宮!”
便聽一陣車馬忙亂,瞬間,寶相寺周圍的侍衛、禁軍,如潮水退去一般,走得空空如也,隻留下各懷心思的三位宰執在那裏發呆。
石越、範純仁與章惇三人,原本隻是偶遇。
但這一番偶遇,卻讓三人在吊祭完王安石後,都互相有默契的都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在寶相寺主持的引導下,登上感慈塔。
三人一路之上,隻聽寶相寺的主持幾乎是受寵若驚的介紹着這感慈塔的來曆,除了偶爾嗯上一聲以外,誰也不說話。直到了塔頂,章惇才揮了揮手,請主持回避。一直目送着那主持下了塔,章惇才終于率先開口說道:“丞相、範公,皇上這是對北邊之事不滿啊……”
他直言不諱的一開口,石越不由吃了一驚,連忙去看範純仁,卻見範純仁鐵青着臉,道:“子厚,休得信口亂說。”
章惇卻不買他這個賬,冷笑幾聲,頂了回去,“範公,我是不是信口雌黃,你我心照不宣。範公莫要忘了,與遼人的協議,是我簽的。”
“說這些做甚。”石越知道章惇性格,怕他讓範純仁下不了台,連忙打圓場道:“我輩隻要操心國家命運,管不了皇上高興不高興。”
“子明相公說得極是。”這句話卻是很入範純仁耳,他臉色稍稍緩和一些。其實這裏三人都是極聰明的人,小皇帝出現在寶相寺,究竟有什麽含義,而究竟能有什麽事可以讓小皇帝抛開太皇太後來到這裏,很容易就可以猜個八九不離十。但範純仁心裏雖然不是滋味,卻絕對不願意因爲這點點事情,就認定皇帝心中是有什麽不滿。在他看來,皇帝仍然還小,仍然可以善加引導。
但章惇卻大不以爲然,隻是不能不給石越幾分面子,輕輕哼了一聲,冷冷的說道:“我章惇也不是奉承上意的小人。不論如何,北事總須得有個章程。”
範純仁默然不語,石越也沉默了一會,才試探着說道:“此事仍須君實相公拿主意。”
卻見範純仁搖了搖頭,道:“君實相公以爲唐康時的話不足爲信。”
“爲何?”石越一愣。
“君實相公以爲,遼國亦是大國,并非無信義可講的小邦。遼主若果真有南下之意,他兵馬一動,也瞞不了我們。既然如此,他又何必答應更立新約,讓自己落個背信棄義的名聲,取笑于天下?”範純仁平靜的說着,他心裏既覺得司馬光說得有道理,但是直覺上,他又覺得唐康的話是可信的。
章惇聽到這話,也不作聲,隻是嘿嘿直冷笑。
範純仁看了他一眼,不由有幾分着惱,但他是講宰相風度的人,不便輕易動怒,隻淡淡問道:“子厚這又是笑什麽?”
“我不笑什麽。”章惇譏道,“但若是某,若要對遼國用兵,那不管遼國會不會知道,能多瞞一天也是好的。信義不信義的,打輸了才會被笑,若是赢了,便是妙計。”
他見範純仁一時不說話,又轉身石越,問道:“丞相又是何主意?”
石越望望章惇,又望望範純仁,苦笑道:“隻怕這回唐康時是對的。”
“那……”章惇方松了口氣,但石越馬上打斷了他,又說道:“但若說服不了君實相公,便說服不了太皇太後。太皇太後不下旨,樞密院便不會發兵符,子厚以爲誰能調動得了一兵一卒麽?”
他潑了章惇一頭冷水,又轉而對範純仁問道:“範公,你自己如何看法?”
範純仁坦然回道:“我以爲君實相公與子厚各有道理,各在五五之間。”
“五五之間!”章惇氣得直冷笑,半晌,才惡毒的丢下一句話來:“丞相、範公,莫謂我言之不預,若我等這般坐等着契丹南下,日後休要後悔今日自掘墳墓!”他說完,尚覺心裏猶有餘怒,又冷語道:“二位且記住了,今日皇上是爲何來的寶相寺!”
說完,抱抱拳,也不告辭,竟轉身下塔而去。
範純仁默默地望着章惇那怒氣沖沖的背影。他又要下注了!他在心裏鄙夷的說道。他對章惇不無欣賞,在大宋朝的宰執中,他都算是出類拔萃的人材。但是,章惇因爲王安石的賞識而發迹,又審時度勢,極其有先見之明的轉而支持石越,終于在紹聖以後,得以進入政事堂。可他不會就此滿足!
雖然不願意多想,但是王安石的突然去逝,卻讓一切變得現實起來。将要死去的,不僅僅是王安石。太皇太後、司馬光,都已經是風燭殘年,随時都可能和王安石一樣,一覺醒來,就陰陽殊途。
這對于範純仁來說,是一種不幸。但對于章惇來說,卻是一個機會。
如今擋在章惇面前的,表面上隻有司馬光、石越、韓維、範純仁四人,以目前的形勢,他是無法動搖這四人的。而實際上,他想更進一步,難度卻還不止于此,他的地位也不如韓忠彥牢靠,甚至未必及得上呂大防、蘇轍們——如若司馬光、韓維去逝,石越必然是左相,韓忠彥也許會接任樞密使,範純仁有更多的機會做到右相,然而,在吏部尚書的選擇上,章惇甚至會排在呂大防與蘇轍之後。
但是,若是太皇太後也死了,那麽情況就會大不相同。
範純仁看了一眼石越,章惇也許已經開始懷疑石越。石越還能不能帶給他進一步的權力?還有,章惇甚至還不是一個隻要有權力就可以滿足的人,他還會衡量石越是不是真的能給他實現他政治抱負的機會!
皇帝今日出現在寶相寺,在章惇心裏的震動,一定比他和石越更大。他一定看到了重新下注的機會,但剛剛說的話也透露了他内心的懊惱——幾年前,是他與遼人談判達成的協議!
範純仁又有點的不快的想起幾個月前發生的一件事。
那是陳元鳳從河北路寄來了一封奏折,在奏折中,陳元鳳表達了他對國家内外之事的一些看法,并提出改革之法。他對益州之事耿耿于懷,再次力陳當年的“熙甯歸化”不可因爲失敗而全面否定,宣稱當年的失敗隻是因爲時機與策略的失誤,并再陳進取之策。他還公然指責司馬光與石越耗費國力構建大名府防線,是“不思進取”毫無用處,建議加強對河朔禁軍的訓練,積極謀劃規複幽薊之策,以圖“萬世之利”。此外,他還措辭強烈的批評現今的食鹽政策讓國家流失了大量的收入,而利益全被商人壟斷,要求恢複禁椎,以籌措更多的軍費……
但那份奏折中最重要的内容,還是陳元鳳提出的變科舉之法以革吏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