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3章 君王有意誅驕虜(3)

第503章 君王有意誅驕虜(3)

但許将的個人魅力,完全無法與呂惠卿相提并論。而在“和衷共濟”的大策下,被調任回本土擔任江南西路轉運使的另一位新黨名臣蔡确,因爲長期在海外,回國後又沒能進入中樞,影響力也非昔日可比……

因此,石越的擔心絕非是空穴來風——如若王安石一死,新黨中的一些官員轉而支持呂惠卿,那麽紹聖以來的局面,就将不複存在。

雖然從表面上看來,新黨掀不起什麽大風浪,在高太後垂簾的情況下,兩府六部學士院各寺監的主官中,新黨可以說屈指可數,幾乎已經完全無法影響朝廷的決策。但石越心裏卻是清楚實情的——這七年來,所謂的“新黨”的勢力,并沒有削弱、分崩離析,反而漸趨穩固,隐隐的更象是一個真正的政黨了。

首先是做爲對王安石的妥協,這七年中,凡是王安石舉薦的人,絕大部分都得到了相應的任命,如今大宋朝,至少有二到三成的知州、知縣,是屬于新黨陣營,或者同情、支持新黨的政策的;這個比例在路一級的官員中,也占到二成左右,而在朝中,侍郎、少卿以下,這個比例至少也有兩成。

而這個所謂的“新黨”,還隻是指你幾乎可以将他們毫無疑問的視爲“新黨”,在政治上絕對支持王安石的人。但自紹聖以來,有許多人,連石越也分不清他們是不是“新黨”。

從韓維、韓忠彥這樣的顧命之臣,到章惇、李清臣、曾布、張商英們,還有地方上如陳元鳳這些人……這些人究竟是不是“新黨”,完全隻在于你對“新黨”的定義是什麽。

若認爲“新黨”隻是隸屬于王安石個人的政治勢力,那麽這些人都可以從“新黨”中排除。但若以一定之政治主張來定義“新黨”,那麽這些人仍然可以算是不折不扣的“新黨”。甚至如曾布、張商英,石越雖然可以确定他們算是自己這一派的,但是若論他們的主張,仍然是新黨的。

石越暗地裏分析過紹聖以來,經過改變的新黨的政治主張。

在石越看來,如今的新黨,他們的政策主張其實是以“富國強兵”爲基礎,鼓吹繼續變法。他們主張國家幹預經濟,強調由官府直接管理大量經濟部門,主動對經濟進行調節,以謀求在不增加賦稅的同時,讓國庫豐裕。在這方面,他們還表現出一種強烈的目的論,以國庫是否豐裕爲主要是非标準。除此以外,他們還普遍主張進一步改革役法,堅持推行免役;要求提高吏的待遇,增加政府雇傭,讓政府承擔更多的義務;贊同以激烈手段鏟除如宗室、冗官等特權階層,反對蔭官等等。而在軍事與外交上,紹聖新黨幾乎全部持擴張與強硬政策,甚至他們經濟政策之目的,就是訓練精兵,對外擴張。但他們的目的論色彩太強烈了,以至于在這方面并沒有清晰的政策,有時候反而自相矛盾——他們既支持現有之兵役制,同時又仍然鼓吹恢複全民皆兵的古制……

從本質上來說,紹聖新黨與熙甯新黨的主張是一脈相承的,隻不過他們明智的摒棄了一些已經證明不成功的東西而已。而這讓紹聖新黨更加具有吸引力——人們是善忘的,既然熙甯王安石與呂惠卿的變法并沒有造成真正嚴重的後果,那麽所有的過錯,很容易就被遺忘,甚至被巧言辯護。

如果說凡是持這種政策主張的人,都算是新黨,那麽石越實在沒有任何理由将章惇、曾布、張商英們排除在外。也許,連唐康也得算進去。

石越心裏也很清楚新黨在這七年間能夠形成真正穩固的政治勢力——而不是如熙甯年間一樣充斥着政治投機者——并不僅僅是因爲他們對王安石的讓步。一方面,王安石在杭州的五年多時間,重建了他的聲譽;而另一方面,司馬光的全面戰略收縮,在國力已經增強的情況,也并不是那麽得人心,朝野之内,對此不滿的人,比比皆是。特别是與契丹的條約,連石越也讓許多人大感失望。

舊黨如今還能夠繼續掌控這個國家,主要依靠的,不過是高太後與司馬光的個人威信而已。

紹聖以來,雖然新黨實際上分裂成王安石派、呂惠卿派、極端派這三派,但王安石派在這七年來一家獨大,使得新黨相對穩定。而執政的舊黨,内部卻是矛盾重重,而且其沖突更是公開化。這些君子間,既有範純仁爲首的溫和派與劉摯爲首的台谏派之争,還夾雜着一些極端的守舊派在其中興風作亂,同時,還有以地域和師門爲劃分的洛黨與朔黨之間的人事矛盾、意氣之争攙雜其中……總之,其内部關系之複雜,連石越有時也搞不清楚。這七年來,這些君子們因爲小事反目成仇,互相指斥對方爲小人,恨不能将對方趕到淩牙門去——這樣的鬧劇,已經不是一次兩次發生了。

如若司馬光也死了,石越幾乎敢肯定,不待新黨來收拾他們,舊黨自己先就會鬥個頭破血流。

不過,畢竟大宋是一個君主制國家,君主雖然并不能爲所欲爲,但隻要有高太後在,舊黨就可以保住他們的地位,這一點是沒有人能挑戰的。

所以,幸好現在暫時還不要操心舊黨的事。

新黨的即将失控,已經夠了。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遼國的即将南侵,石越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要求對遼國強硬,甚至要求北伐,幾乎可以肯定是沒有王安石壓制以後,新黨将首先發難的目标。這是他們不滿已久的事情。

如果遼軍南下——雖然這仍然會成爲一個被攻擊的口實,新黨一定會痛罵這是司馬光與他長期的對遼綏靖、軟弱的結果——但反正都到了那種情況,也沒什麽好在乎的了。

聊足安慰的是,至少這些新黨官員到時候應該都會是主戰派。

可是,石越卻絲毫沒有辦法感到慶幸。

他腦子裏不斷浮現的,是王安石寫給他的一封遺信。

可能王安石事先有所預感,也可能隻是這個年紀的人未雨綢缪,總之,王安石預先留了四封書信劄子,一封是遺表,一封是給司馬光的,一封是給石越,還有一封給家人安排後事的。

寫給石越的這封信中,王安石隻說了一件事情。

“……惟願公等努力,使朝廷三十年不削藩……”

使朝廷三十年不削藩!

這就是王安石在死前,對他的拜托。

石越隻要一想到這句話,腦子裏就會冒出熙甯三年的九月,在迩英殿第一次見着王安石的情形,他甚至還記得王安石紫袍上的那塊不顯眼的油漬……

他也還能清楚的記得七年前,當他請王安石去杭州時,王安石對他說的話——“火坑我是不怕的!”

他腦海裏,這兩副畫面,不斷的交替浮現。

使朝廷三十年不削藩!

休說這也是石越自己的理想,便算隻是王安石自己的,石越也斷不能辜負。

此時此刻,石越才深深的覺得,失去王安石,對于他,對于大宋,是可估量的損失。

盡管本人不太喜歡王安石,但高太後還是以最高的禮節,下旨罷朝三日,以示哀悼。除了派出韓忠彥親臨吊喪外,還賜給王旁十萬貫交鈔,做爲治喪之用,又特别吩咐不遣内侍監護葬事[207]。此外,議谥、追贈、陪祀高宗,還有王安石子侄的蔭封……無一不是極盡榮寵。甚至太常寺與禮部已經開始在議論,要将王安石配享孔廟——此事或者還将會争論,但是最起碼會入祀先賢祠。

而遵照王安石的遺囑,他的靈柩,将運往金陵,與他的長子王雱葬在一處。船隻車馬,皆已經準備就緒,王安石的靈柩,将隻在寶相寺停放七天,然後,就會永遠的離開這座城市。

說不清楚是什麽原因,石越并不是很想去面對王安石的靈柩,但是他知道,他是必須去那裏的。就象是演戲一樣,他去那裏,不是給王安石看,也不是爲了安慰他的家人,而是給更多的人看。

他磨磨蹭蹭的拖了好一會,終于,還是吩咐親随準備馬匹。自從讓侍劍做了石府的管家後,石越身邊的親随、護衛就不斷的更換,很少有能追随他三年以上的人,因此也沒有他特别信任的人。親随現在都是侍劍幫他挑的,大多是依附石府或者桑家的客戶佃農的子弟,護衛則是高太後派來的班直侍衛。

紹聖以後,高太後在宰相制度上做了兩件事,一是将左右仆射改爲左右丞相,在名号上加以尊重,但實際上紹聖朝的左右丞相,與西漢的丞相,不可同日而語,根本沒有開府辟官的權力。

另一件事,就是下旨從殿前侍衛班中,派出班直侍衛,給兩府宰執充當護衛随從,這些班直侍衛兩年一輪換,完全是官派的差遣。

雖然這給人聯想,但石越倒并不介意。也許高太後的确别有用意,但這的确也是一種恩寵。因爲宰執們的護衛,原本就應該是禁兵廂軍,升到班直侍衛,沒有什麽不妥,以宋朝宰執的威嚴,差使班直侍衛與差使禁軍廂軍,其實沒有任何區别——兵部尚書章惇的侍衛不過頂撞了他一句,當場便被章惇援引軍中“階級之法”給斬了,連衛尉寺都不送,事後高太後反而下旨褒揚章惇,被他殺了的侍衛的家屬不僅沒有撫恤,還成了罪人家屬。此事之後,好長一段時間,石越的十幾名護衛見着他戰戰兢兢,說話聲音也不敢太大。

惟一不便的是輪換制度,雖然石越大可對這些侍衛不聞不問,但隔兩年就要與新面孔打交道,仍然是一件麻煩事。不過這個制度高太後看起來也沒有認真執行的意思,韓維、司馬光在議事時提了一句,他們兩人的侍衛就一直沒有換過。所以,石越甚至都覺得自己的那一點點懷疑也是想得太多了,隻有潘照臨對此嗤之以鼻。但不論如何,石越并不想試着去請求自己的護衛也不要輪換。

這樣,他就必須忍受些許的别扭。

他的侍衛對他尊重有加,絕不會違逆他的命令,但是彼此之間,沒有任何親近信任的感覺。而那些親随做事也不夠機靈,沒有誰能如侍劍一樣,事先就想到他要做的事,安排得妥妥貼貼。汴京一帶的人,雖然聰明機靈,但卻不太老實,讓人無法放心,從桑家蜀中老家找來的人,卻往往連言語都不太通。

也許是自己太挑剔了。石越偶爾也會這樣反省,但那種别扭始終存在,無法消散。

石府的下人,實際上卻比石越想的要能幹得多。馬匹很快就準備好了,每個人都換上了更加合适的衣服,一切都妥妥當當,沒任何毛病可挑。

這讓石越再也沒有拖延的理由。

寶相寺位于甕市子的西邊,始建于後唐長興元年,因爲寺内的慈尊閣内有一尊彌勒佛大像,因此開封府的老百姓便稱它“大佛寺”。在這寺内,還有五百羅漢像,以及始建于仁宗時,至熙甯年間才峻工的高達二百二十尺的感慈塔兩處聞名遐爾的名勝。

石越知道寶相寺,也是因爲這感慈塔,當年司馬光曾經寫過劄子,請求罷修此塔。而主持修築感慈塔的人,石越也不陌生,那是熙甯年間将作監最著名的木匠之一楊琰,此人是大宋朝許多水利工程的實際主持者,石越還曾經咨詢過他的意見。當年曾經有人獻策,請求重新考慮太宗年間的一項運河修築工程,那項工程的目的旨在溝通惠民河與白河,從而通過襄陽水路,使得從汴京的惠民河坐船,可以不走陸路,直接南下,抵達長江!這條運河的長度不過區區百餘裏,若能建成,即使耗費再大的人力物力,也是值得的,但是其中卻有無法攻克的技術困難,最終以失敗告終。但因爲火藥的成熟,這些年來不斷被應用于修路與開山等公共工程中,有人便想到過去無法挖開的大山,是否可以用火藥來炸開,于是又重提此項工程。這件事最終因爲楊琰的堅決反對而做罷。但也因爲有了這些淵源,石越雖然以前從未來過這寶相寺,卻也知道了這座感慈塔。

而這寶相寺在開封府,大約也就是比分别爲左右街僧寺首領的大相國寺與開寶寺,以及建國初重建的太平興國寺要稍遜一些。其形勢制度、剞劂丹青,亦可稱得上是壯麗梵宮。

石越遠遠的便聽到宏亮整齊的梵音從寶相寺方向傳來,他知道這是高太後調集上了上千僧人到寶相寺做道場,此事司馬光雖然不以爲然,但是王安石本人也信佛,而高太後實際上也是信佛的,因此也無法多說什麽。石越原本對此無可無不可,但此時聽到這聲徹數裏的梵音在耳邊缭繞,開始尚不覺得什麽,然而聽得一陣後,雖然他全然聽不懂那梵音唱得是什麽,但是漸漸竟也能感覺到那聲音裏的悲憫與撫慰,心情竟奇妙的變得平靜。

他在心裏認同了高太後的這種安排。在這樣的環境中,與王安石道别,的确能讓人多出一些從容。這對許多人都是必要的。

但這種平靜卻并沒有維持多久,到了寶相寺附近,石越驚訝的發現,整個寺廟周圍,隔着兩條街起,便已經戒了嚴,街面上到處都是禁軍與開封府的邏卒。

這可不是安排的一部分。

石越在街外面勒住馬,皺了眉頭,“去問問,怎麽回事?”

“是。”一個親随應了一聲,翻身下馬,小跑着過去,拉住一個邏卒打扮的人,嘀嘀咕咕的打聽着。沒多久,這個親随便又跑了回來,到石越馬前,低聲禀道:“禀相公,聖駕在此。”

“你說什麽?”石越驚得差點從馬上掉下來。

“相公,那個邏卒說,是皇上來了……”

“太皇太後與皇上來了?”石越忍不住又問了一句,這幾年,凡是要面見外臣之時,高太後與小皇帝總是寸步不離的,連經筵高太後也會在旁邊旁聽。他仍然是不太敢相信——他才不相信高太後會親自來吊唁。

“那邏卒沒有提太皇太後,他說是皇上來了,護駕的是武城侯與陽信侯。”

石越張了張嘴,但是終于沒有“啊”出來。

3

來寶相寺的,的确隻有小皇帝趙煦。

高太後會禮遇王安石,但是對她來說,那隻是她身爲君主對一個老臣重臣所應盡的義務。

但對趙煦來說,王安石代表的,是一個時代的開始。

大宋的中興,是從他父親重用王安石變法開始的。雖然這個人犯了很多的錯誤,但是沒有他們君臣勇敢的開始變法,就不會有以後的一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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