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相公也不肯相信。”楊士芳的神情,完全是興高采烈,“但唐康時也是個謹慎人,沒有十二成把握,如何敢在太皇太後面前下這種斷語?莫不是嫌官做得太大了?”他心情甚是高興,一面說着,又見到田烈武手中的名刺,便笑道:“如何?覓着什麽賢材了?”
田烈武的心思卻全不在這上面,順手遞過名刺給楊士芳,道:“大哥可聽說過此人?”
“張叔夜!”楊士芳接過名刺,方瞥了一眼,便笑了起來:“老田,你好連此人也不認得?”
田烈武又是一愣,“他很有名麽?”
“那倒不是,不過他祖上有名。”楊士芳笑道:“他是真宗朝張侍中的曾孫,因爲祖蔭做到蘭州錄事參軍,一直沒升遷。這是磨勘磨到了年限,終于該升官了,來京面聖的。”
田烈武也不認得“真宗朝張侍中”是何許人,隻說道:“原來大哥認得。”
“我自然認得。這個張叔夜,不愧是将門之後,箭術不在你之下。可惜生晚了幾年,他去蘭州做官時,蘭州已經平安無事,否則如今隻怕連知州也做了。”楊士芳說罷,又笑道:“此人用不着你薦,他家門生故吏、親朋戚友多着呢,休操這閑心,走,随我去找唐康時去。”
他說完,也不待田烈武答應,便已起身出門。田烈武連忙招呼下人備馬,一面趕緊跟了出去。
陽信侯府離唐府卻是不近,二人也沒帶儀仗,輕騎簡從,到了唐府遞上名刺,不料卻撲了個空。楊士芳原是事先約了唐康的,但唐康回府後,連衣服都沒來及換,便又被右丞相府的人叫走了,唐康吩咐了人往楊府報信,不料楊士芳卻去了田府,竟是撲了個空,累得二人白跑一趟。田烈武倒也罷了,楊士芳乘興而來,敗興而返,極是掃興,但無論他如何個親貴法,右丞相府,他是絕對不敢造次的,隻得拉了田烈武去何家樓吃酒。
二人絕對想不到,他們雖然是白跑了一趟,但此時的唐康,卻也并不好過,正在右丞相府挨罵。
“你怎能如此輕率?!簡直是荒唐,糊塗!你去一趟遼國,腦子燒了?想立功想瘋了?!”石越坐在一把黑漆竹交椅上,鐵青着臉,盯着垂頭叉手站在面前的唐康,大發脾氣。
唐康從未見石越發過這樣的脾氣,一聲也不敢吭,這屋中又再無他人,也無人能勸解,隻能紅着臉幹挨罵。
“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唐康一時也沒反應過來,不知道石越是真問他呢,還是仍然在罵他,嚅嚅了一聲,悄悄擡眼看了看石越的神色,見臉色似是稍稍緩和了一點,才又繼續說道:“我是真的以爲遼人就要南下……”
“那你就敢在太皇太後面前說?!”石越的怒氣瞬間又升高了起來,“你不能先禀告兩府?”
“是,我知錯了。”唐康的臉更紅了。在召見之先,他原本是沒打算說這件事的,但是不料太皇太後一問,他就那麽脫口而出了。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石越重重的說了這八個字,又搖搖頭,“康時,康時,你雖聰明,但須明白,你雖出了一時的風頭,但若被人下了‘輕薄’二字評語,要抹去這兩個字,就千難萬難了!”
唐康心中一凜,心中不由得大悔。他自是知道的,“輕薄”這兩個字,說輕不輕,說重不重,他若不想進兩府,原也無妨,但若想有朝一日位列公卿,沾了這兩字,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
他心裏正在患得患失,又聽石越沉聲問道:“你真的以爲蕭禧定會被耶律信與蕭岚架空?”
“是。”唐康見石越問到正事,忙收拾心情,回道:“蕭禧雖然是遼主潛邸老臣,但蕭佑丹一死,兔死狐悲,隻怕這些老臣要人人自危。遼國素重武功,耶律信在遼國之威信,原本就僅次于蕭佑丹,若是以蕭阿魯帶爲北樞密使,畢竟是老臣宿将,或還壓制得住他。但遼主将原本是同知北樞密院事的蕭阿魯帶調任南樞密使,卻又将耶律信調入中樞,他的心思一目了然。無非是因爲蕭佑丹剛死,他要安撫國内的主和派,因此不得已讓蕭禧裝個門面。”
石越點點頭,又皺眉問道:“那你便能肯定耶律信一定能赢過蕭岚?”
“我在遼國,沒見着耶律信,但卻見過蕭岚。”說起這些事來,唐康漸漸平靜從容,“職方館的報告我也讀了,但這次恐怕他們失策了,蕭岚此人,聰明太過,絕不會真正違逆遼主的心意。至于遼主,我曾冒險,在宴中故意試探——遼國原本咄咄逼人,顯然是遼主不滿意兩國之處境,但此番他對我對答失禮,卻優容有加,我絕不以爲他是因爲國内多事,而特别忍讓……”
“自然不會是。”石越不由得歎了口氣,“他在将蕭佑丹軟禁之時,就已經當沒這個人可用了。蕭佑丹一人之死,于遼國算什麽多事?誅殺一些貴族,又算什麽多事?加上他調主戰的耶律信進中樞主政——司馬昭之心!”
“這麽說……”唐康聽石越語氣,分明是認可他的論斷,不由又驚又喜。
但石越仍然語調沉重,“他若是想和,你折他面子,他才不必要什麽容人之量,發通脾氣,正好叫朝廷向他賠禮道歉,他再加原諒,朝廷有求于他,理虧在我,也損不了兩國交好之情。他一反常态優容有加,那自是所謀者大……”
石越幾乎是無可奈何的笑了笑,“看來,挽回不了了。”
唐康見石越這神情,大爲不解,不由道:“要戰便戰,又有何懼?如今大宋也不比五年前了。”
石越看了他一眼,“和遼國打仗有什麽好處?”
“可以收複幽薊,一雪前恥。”唐康想都不想,馬上回道。
“收複幽薊又有何用?”石越的語氣變得淡然,“收複幽薊,無非是爲了防禦北面,換得境内和平,宋遼百年交好,境内也很和平。休說遼國如今興盛,戰事一起,勝敗難料,便是僥幸得勝,也是兵連禍結,得不償失。”
唐康一時呆住了,這番言論,若是出自司馬光之口,他一點也不會奇怪,但是竟然出自石越之口,卻是大出他的意料。
他怔了好一會,才想起出言反駁道:“但幽薊在何人之手,和平之主動權便在誰人之手。況且于京師安全,也至關重要。”
“如今京師牆堅炮利,大名、邯鄲屯兵數萬,城寨成群,又有火炮之利、黃河天險,汴京可說固若金湯。假以時日,國家财力更充裕時,我再說服朝廷,重修太原城,并在太行諸陉修築要塞堡壘,屯以火炮、精兵,誰說和平之主動權便在他人之手?”
石越不以爲然的神情,與舊黨如出一轍的論調,都讓唐康一時難以接受——這與石越往常所說的,反差實在太大。但是這些話卻不容易反駁。
“宋遼交兵,大宋輸了,後果不堪設想。便是赢了,也不見得有何好處。我們奪了幽薊故地容易,若遼國就此崩潰,塞北群雄并起,他們互相征戰之時還好,百十年間,待到草原統一,出來的必是雄主,到那時,依舊是國無甯日。這哪裏比得上一個肯與我們相安無事的遼國?與其與那些蠻夷打交道,倒不如有一個遼國在北面,甚至當他們要平定蠻夷叛亂之時,我們還可以幫幫他們,做個順水人情。你不是不知道‘唇亡齒寒’這四個字,如何卻不想想,遼國雖是我大宋的勁敵,卻也是我大宋的嘴唇?”
“況且我還有許多事要做。”石越這時已不純粹是在與唐康說話,而更似在發洩自己的情緒,“本朝司法制度,若論州一級以上,古今第一,無哪朝哪代可以相提并論。然縣一級,卻是弊政叢生,連漢唐亦不如。朝廷剛剛喘過氣來,我與司馬君實、王介甫、範堯夫商量了幾年,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用五至十年之功夫,來解決此事——北事一起,一切皆是空談。待到戰事結束,更不知是何等局面……”
事實上,石越想做的事情遠遠不止于此。他前一天才與範純仁讨論了再一次改革禦史台,以加強懲治貪鄙的辦法;他還和王安石商量了進一步扶持海外諸侯的方案;他甚至還滿懷信心的相信有辦法推動地方士紳對縣一級政務的監督與參預;他還需要國庫有更多的錢來擴大政府的公共服務——比如擴大各個縣醫學的規模,保證醫學的醫官們好歹都讀過幾句《素問》、《難經》……
總之,要做的事太多。而且,都比什麽收複燕雲要重要得多。
但一旦開戰,這些事要麽拖延,甚至就可能永遠沒機會做了。
此時的石越,已經淡忘了當年自己也曾如唐康一樣,他也曾經是以收複燕雲爲目标的!
二十多年來,他遊離于新舊兩黨之間,甚至有了所謂的“石黨”,他改變着司馬光、王安石們,同時,在不知不覺間,他也受到他們的影響改變。至少,在戰略收縮、專心内政這件事上,他原本隻是策略性的妥協,但是現在,他已經是真心誠意的支持。
對遼國的妥協,在表面上,他與司馬光的保守保持距離,但是石越自己心裏清楚,這不過是一種姿态,一種有利于他緩和與反對者之間關系的姿态!而在事實上,如果他堅決反對,以他今日的地位,司馬光又如何能獨斷專行?
他心裏根本就是站在司馬光一邊的。
所以,他才如此的激動。
他對唐康發脾氣,一是因爲唐康這樣做的确不太穩重,但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爲他知道,唐康的判斷是正确的。
事情,已經不可挽回。
他暗中支持的戰略收縮政策,已經結束了。
這是一次重大的挫敗。
石越知道在這件事上,唐康是絕不會理解自己的。他不會被他說服。但是,此時他無暇關心唐康,他想的是,司馬光與王安石現在在想什麽?
2
石越絕沒想到,好不容易走出熙甯最後那幾年的陰影,眼見着這個國家财政開始充裕,邊境安甯,朝野各種政治勢力難得的相安無事,甚至有點齊心協力的意思——這二十年來的努力漸漸都有了好的結果,心理上剛剛感覺松了口氣,正待大展拳腳,繼續做一些以後想做而無法做的事情……然而,迎接他的紹聖七年,卻是一件接一件的噩耗。
随着唐康帶回來的消息,綜合職方館的秘密報告,遼國的威脅變得越來越現實。就在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時機。
原本,石越對此是不以爲然的,因爲有蕭佑丹在!
盡管蕭佑丹是一個難以對付的對手,但自從經過上一次遼宋之間的危機後,石越心裏就很清楚,隻要有蕭佑丹在,遼國就不可能真的南侵。
但是,這個時刻維持着遼主與他手下那些野心勃勃的将軍們的理智,引導着契丹朝着正确方向前進的智者,突然之間就沒有了。
這件事是如此的突然,石越在得知蕭佑丹壞事後,還曾經建議司馬光與王安石,要在适當的時候公開宣稱大宋最懼怕的就是蕭佑丹,以此來幫蕭佑丹一把。但是,他怎麽也沒想到,司馬光與王安石還在猶豫,蕭佑丹就已經變成了刀下冤魂。
仿佛是嫌這一盆冷水還不夠冰,紹聖七年正月二十五日,也就是在唐康在廷對時宣稱遼國必将南侵的第二天,石越又接到一個噩耗。
王安石于前一天晚上逝世!
對石越來說,這件事可以說突然,也可以說不突然。
以他所“知道”的來說,王安石早就“應該”死了六七年了,司馬光也是如此。但是,當這兩個人在“應該”死的那一年沒有死,而一直又活了六七年後,石越就産生了一種錯覺,誰說他們就不能和幾年前去逝的文彥博一樣,活上個九十多歲?
可就在石越開始這樣以爲之時,王安石卻突然死了。
沒有任何預兆,上午,王安石還參預了小東門召見唐康。回府之後,一切如常,按時就寝,然後就再也沒有醒來。
得到王安石的喪報之後,石越有好一陣子不肯相信。範純仁拉着他一道禀告高太後時,他依然失魂落魄,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直到他奉旨到了侍中府,親眼看見王安石的遺體,他才意識到,王安石真的死了。
即使到現在,時間已經又過了一天,石越仍然很奇怪自己的反應。
因爲他與王安石其實并沒有什麽深厚的交情,相反,兩人在很多時候,還是政治上的對手。
他不知道他爲何如此反常。
是因爲他覺得如王安石這樣的人物,不應該有這樣平凡得到極點的死法?
不,石越心裏知道,這樣的死去,對于王安石來說,是一種奢侈。
那麽,石越能夠給自己找到的理由,便隻有一個了。
便如擔心蕭佑丹死去遼國會失去控制一樣,他也直覺的意識到,王安石一死,新黨也會失去控制。
不管這是不是真正的理由,石越讓自己接受了這個解釋。
判太原府呂惠卿,已經在河東路那個“窮鄉僻壤”呆了整整八年。王安石曾經希望将他調到一個好點的地方,但被司馬光一口拒絕——能夠符合呂惠卿的身份,離汴京又夠遠,還要偏僻窮困,同時還能保證呂惠卿生不了什麽事,這樣的地方,也隻有太原府——這是石越心知肚明的。如呂惠卿這樣的人,丢在邊境,他能立軍功,趕到南方,他能剿蠻夷,若在江淮,他能把地方治理到你不注意他的政績都不行的程度。若給了他這樣的機會,到時候顧念舊情的王安石再說說情,司馬光和石越那才是真不好回絕——既然是合作,總不能老顧念舊嫌,但這個舊嫌,卻又的的确确是拔不掉的心頭刺。
石越心裏清楚,他相信司馬光也肯定知道,這八年,呂惠卿把太原治理得井井有條。換了别人,早就美譽如潮,薦章疊上,召到京師重用了——事實上,太原府也已經接連有兩任通判考績卓異升遷了。這是司馬光用另一種方法宣稱,太原府的政績,是那兩位通判的,建國公隻是在太原府養老的。
可惜的是,呂惠卿自己卻未必甘心在太原養老。
蒲宗孟、曾孝寬這些新黨名臣一個接一個的去逝,章惇、曾布們又俨然與新黨分清了界限,如今朝廷中,被人視爲新黨,而自己也承認是新黨的宰臣,實際隻有樞密副使許将一人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