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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外城城北的陽信侯府,座落在五丈河畔,占地二十多畝。紹聖六年皇帝賜給田烈武的這座宅子,原是熙甯朝大宦官王中正的一座宅院,前宅後園,在汴京也是有一座有名的園宅。當年王中正仿效王開府王拱辰在洛陽的名園“環溪”的格局,引五丈河之水,人工挖出一條溪河來,環繞花園一周,複流入河中,号稱“小環溪”。又效仿洛陽會草坊苗帥園,花了大力氣,遷來一株百尺高的七葉樹,種于園中,在園中複種竹萬餘竿,一時也曾經轟動汴京。不曾想,如今那萬竿碧竹,終于如苗帥園一般規模,這園宅卻已換了主人。
更加諷刺的是,這位新主人卻對那萬竿碧竹毫無喜愛之心,反而嫌它們礙事,從天王寺的舊宅搬過來後,又花了一個月的時間,令人将這些竹子砍了七七八八,大費周章,在七葉樹下,整平土地,修了校武場、馬廄、涼亭……什麽“收而爲溪,放而爲池”,什麽“景物蒼老,肇景自然”,全部化爲烏有。
陽信侯田烈武倒并非不知道他這是煮鶴焚琴,但不論别人是嘲笑,還是惋惜,他都不以爲意。田烈武的想法是很簡單的——宅子是要住得自己舒服的,不是住給别人好看的。而另一方面的事實是,無論他做什麽大煞風景的事,陽信侯府,依然是汴京最炙手可熱的幾個地方之一。在某種程度上,陽信侯府所在的五丈河畔,幾乎就是紹聖朝新貴們的聚居地。除了陽信侯府外,武城侯楊士芳、樓煩侯呼延忠、以及現任太仆寺卿的守義公仁多保忠,府邸都在此處。
這幾個人雖然都隻是武職,而且楊、田、呼延三侯皆不過是典班直侍衛的侍衛首領,仁多保忠雖是太仆寺卿,号稱主管天下馬政,實際上卻是因爲太皇太後終究信不過西夏人,不願讓他久典禁職,才給了他這麽一個閑差養着——如今人人皆知,馬政雖是軍國大計,但太府寺上頭,不僅有樞府、兵部橫插着一杠,甚至連戶部、司農寺都能伸隻手進來,說得不好聽一點,太仆寺權力所及,也就能到骐骥院、天驷監,替皇帝養養禦馬。但是,這些卻一點也沒影響到這幾個人的地位。因爲誰都知道,這幾個人,是立過保駕勤王之功,當今天子最信任的武臣。雖然皇帝還沒有親政,軍國大事仍舊決于垂簾聽政的太皇太後之手,可是皇帝畢竟一天天長大了,紹聖七年,他已經十六歲了,親政,已經是看得見的事情了。
因此,不管田烈武們如何的想要潔身自愛,終究不可能徹底的把那些抱着“奇貨可居”心态的鑽營者,汲汲于功名利祿的“幹請者”,還有各種各樣在别處碰壁後,轉而來找他們“自售”的縱橫之士們完全拒之門外。
這一日是紹聖七年正月二十四日,不到一個上午,陽信侯田烈武就收到了四份名刺,以及四份洋洋灑灑的策論。
盡管這些年來見慣了衆多高談闊論不知所雲的人物,但田烈武依然并不敢小觑天下士人。對于他今日的身份地位,田烈武始終自認爲是“暴得富貴”,這倒并不是他謙虛,而是他的确時時刻刻懷着一份既惶恐不安又略有幾分自卑的心理——田家祖上并沒有出現過任何真正顯赫的大人物,所以,田烈武心裏堅持認爲,無論是祖蔭、命相、才德……比他出色的人都太多,他僥幸得到這份富貴,完全隻是機緣巧合。因此,他不僅無法志得意滿,反而時時慎戒。田烈武相信,自己略有可取之處,并因此得到太皇太後與皇帝信任的,就是他辦事謹慎小心,待人接物謙退有禮,并且對皇帝忠心耿耿——于是,他更加加倍的維持着自己的這些“可取之處”,即使是這樣的品質,有時候會給他帶來不少的麻煩。
比如這些策論與它們的主人。
無論看過多少荒唐可笑的“奇謀妙策”,田烈武都數年如一日的要求自己認認真真的讀完每一份送上門的策論,如果他覺得稍有可贊賞的地方,他就會拿去找李敦敏或者唐康這些他認爲有學問的人讨教,倘若連他們也認可,他就會在得便的時候,将這些策論代呈給小皇帝,或得轉述給皇帝聽。
盡管一年之中,也許才那麽一篇策論值得讓皇帝知道,但是這也會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皇帝的老師早已經不隻是程頤一人,根據大宋的傳統,兩府的宰執、還有館閣的學士們,都會輪流給皇帝講課——這就是所謂的“經筵”。小皇帝聰明好學,這一點上他完全繼承了先帝的品質,田烈武進呈的這些策論,小皇帝在聽到其中的一些觀點與事情後,有一次竟然就拿來在“經筵”上問講課的宰相,兩府諸公都是非常精明的人,在小皇帝面前不動聲色,但馬上就起了疑心,回過頭就一直追查到了田烈武身上。
田烈武并不知道,因爲兩府的宰相們都知道他爲人謹慎,不會亂進“邪說”,因此才沒有再追究,隻是讓他去政事堂談了一次話。宰相們當然不能說田烈武不能向皇帝舉薦人材,也不可能說讓他不要在皇帝亂說話,甚至連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之類的話也半點也沒有提起,反而誇贊了田烈武的行爲,隻是委婉的希望他能“慎重”一點……
所以,田烈武完全不知道兩府諸公其實是希望他能更本份一點,反而信以爲真,對于此事,更加的用心與謹慎。而此後,兩府諸公們至少在表面上,也就當這件事完全沒發生過了。
于是,陽信侯田烈武連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把兩府給得罪了都不知道。
這天收到的四篇策論,看起來與往常一樣,都是誇誇其談的迂腐之論。第一篇策論,講的是如何恢複車戰,以車克騎;第二篇,獻的是兼并高麗的十條妙策;第三篇則轉而向南,大談謀劃大理之策……
田烈武皺着眉頭,勉強讀完這三篇策論,拿起第四篇,隻略掃了一眼,忍不住便搖起頭來——這一篇更是老生常談,獻的是攻取燕雲之策!
這幾年來,向田烈武投書,大談恢複燕雲的,多得田烈武都記不清有多少了,也許有近百人之多吧!
這些所謂的“平邊策”,大多不過是書生之見,老于行伍的田烈武的自然一眼就看得出其中的天真。但是,汲汲不忘恢複燕雲的,可不止是這些徒能大言的不得志的書生們。
武城侯楊士芳、唐康、甚至李敦敏……在田烈武所交遊的人中,對司馬相公的“和遼”不滿的人,比比皆是。特别是武城侯楊士芳,每每與田烈武多喝上幾杯,就會跟他大談李廣、程不識這些漢代名将,以及本朝雍熙北伐之失敗,一時慷慨激昂,一時痛哭流涕!
在這件事上,田烈武内心深處,其實是莫衷一是的。
他自己是行伍出身,對于出塞擊胡,靖邊安國,有一種發自内心的向往。但另一方面,田烈武與普通的汴京市民一樣,并不把契丹人看做是生死仇敵,他沒有楊士芳、唐康、李敦敏這些人的仇恨感、屈辱感,也沒有他們的那種雄心。對田烈武來說,遼國與西夏是不同的,西夏人不斷侵擾大宋,他還有親人在與西夏的戰争中戰死……而遼國,在他的記憶中,就一直是與宋朝和平相處的。
打敗西夏後,沒有了邊事,就該讓老百姓好好的過日子了!
田烈武心裏隐隐約約是這麽感覺的。
不過,這種觀點卻與汴京市民也是不一緻的。汴京的普通市民雖然并不真正仇恨契丹人,也不會真正有屈辱感,但是他們的态度總是易受左右的,如果白水潭的士子們都說不恢複燕雲是一種奇恥大辱的話,用不了幾天,他們就會慷慨激昂的相信那真是一種“奇恥大辱”。因爲戰争對他們來說,始終都是那麽的遙不可及,就如同看戲一樣。
田烈武覺得自己的這種想法,也許是在陝西帶兵時,不知不覺間産生的。
況且,既然是君實相公與子明相公都支持的事,總是有道理的。
但他并沒有把自己的懷疑告訴過楊士芳或者唐康、李敦敏他們。因爲他知道那樣做不會有什麽結果,他始終都不會知道究竟誰對誰錯。他們的态度一直是不容置疑的,田烈武心裏很清楚,如果他堅持不同的立場,很可能就會馬上失去這些朋友。
反正這種事情也不是他田烈武所能決定的,他不想在這種事情上費太多的心思。
田烈武一面想着,就在他覺得今天仍然将一無所獲的時候,他讀到了一行字。
“其六,曰破火炮……”
雖然對于恢複燕雲并不是那麽的有同感,但是,對于如何應對遼軍在陣戰時使用火炮,田烈武的興趣,可一點也不亞于任何人。
以前,宋軍将領所面對的最大問題,是如何以步破騎。但自從耶律沖哥取得伊麗河大捷以後,取而代之的新問題便是,步兵方陣如何對付遼軍的火炮與騎兵。
大宋的謀臣武将們倒是提出來不少的辦法,但是他們在這個問題上各執己見,争論不休,而事實究竟如何,沒有實戰的檢驗,誰也不知道答案。田烈武當然也有自己的想法,但他的想法在密院、兵部、三衙都不受到認可。支持他的人倒不是沒有,比如章楶就是贊同他的想法的,而且章楶章質夫可以說是種谔、劉昌祚這些老将去逝後,西軍中首屈一指的名将,但是章質夫不是尋常武官,他是省元出身,說到底,也是個正兒八經的書生,他又極受石越、範純仁的重視,因此,紹聖以後,又換了文資,如今已是河東路轉運使,接下來眼見着就是寺卿、侍郎,就算進兩府,也未必不可能,但也因爲如此,他在軍中的影響力這幾年卻是大大削弱了。
所以如章楶的支持,隻能算是一種心理安慰。
但田烈武的想法不被重視,其實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爲他的觀點幾乎顯得有點消極、甚至是笨拙。
田烈武相信,火炮之應用于野戰,實際上是對軍隊之紀律性與榮譽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此除了令禁軍變得更有紀律,别無良法。
他的觀點被認爲等于沒說。
但是,田烈武卻不是無的放矢。
熙甯年間的禁軍整編,的确加強了軍隊的紀律與榮譽,尤其對西軍來說,效果顯著——比如在熙甯整編以前,宋軍的弓手們,每齊射一次,就必須陣前發放一次賞錢,一旦賞錢不能及時發放,士兵們就随時有一哄而散的可能——這是五代的驕兵悍将們留下來的弊病,在建國之初,甚至連太宗皇帝也無可奈何,當年他第一次北伐失敗,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爲攻下北漢後的賞錢沒能及時發放。
這些弊病,曆經幾朝的緩慢改變,在熙甯整編後,因爲講武學堂、節級制度、衛尉寺軍法官……還有戰争的考驗,西軍其實不亞于發生了一次脫胎換骨的改變。但這種改變的發生,若沒有仁宗朝以來韓琦、範仲淹們對西軍的影響,與西夏人持續的戰争,也不可能輕易成功。
這一點,河朔禁軍就是個鮮明的對比。同樣經曆過整編,在河朔禁軍身上,是找不到多少榮譽感的。他們不知道爲何而戰,也沒有嚴明的紀律。這樣的軍隊,無論想出多少辦法來,當火炮轟向他們的頭頂,不要說維持陣形,接下來的潰散都隻是遲早問題。
即使是西軍,也必須要有更加嚴酷的軍法約束。
火炮與弓箭完全不同,密集的箭雨看起來吓人,但是在嚴密的步兵方陣面前,造成的殺傷是有限的。而火炮則會直接落在方陣中間,每一次爆炸,都會造成可觀的傷亡。
所以,田烈武認爲事情其實很簡單,以前是要求士兵在密集的矢石面前,不動如山,維持陣形,直至敵人先發生動搖。
而如今,則是要求士兵在火炮面前做到這一點。
但人人都會怕死。
若是士兵們能受節氣、禮義的感召,自然不會怕死,這比起賞錢來說更加有用。但這種東西難以依賴,因此平時嚴厲的訓練,嚴明的軍法,以及慷慨大方的賞賜,每一樣都必不可少。
但是大部分人卻覺得嚴明軍法不過是老生常談,許多人都見識過火炮的威力,因此在心底裏都認爲田烈武所要求的軍隊紀律,是不可能出現的——人人都覺得西軍已經夠好了,不可能要求再多。對于河朔禁軍,他們更加是不抱任何希望。
有一些顯而易見的事實,總是很容易被人忽略。既然遼人已經有了火炮,就遲早要落到宋軍的頭上。因此,田烈武才認爲,與其說是琢磨如何對付遼軍的火炮,倒不如說就是要學會如何挨炮轟。
而且,人們似乎已經忘記,其實西軍也已經十多年沒有打過仗了。
讓田烈武意外的是,他手中的這篇策論,竟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這人列了好幾條應對遼軍火炮的方法,其中第一條便是“明紀律”,此外諸如“兵無常法”、“增建神衛營”諸條,也皆算是真知灼見,切中要害。
他連忙翻出随策論一起送來的名刺,卻是一個陌生的名字——永豐張叔夜。
田烈武凝神想了一會,終于确認自己以前完全沒聽說過這個“張叔夜”的名字,他手裏翻弄着名刺,正要叫管家去問一下此人的來曆,忽聽到外面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他方站起身來,便見一個小厮小跑着到了他暖閣的外面,見着田烈武,忙叉手站定,禀道:“侯爺,武城侯來了。”
“不是該他當值麽……”田烈武一句話還未說完,便已見着楊士芳大步走了進來,他連忙上前兩步,行了一禮,笑着問道:“大哥此來……”
自紹聖以來,楊士芳與田烈武同掌班直侍衛,随侍皇帝左右,關系親密,非他人可比。楊士芳在田府是熟來熟往的了,也不拘禮,自己坐了,瞥了一眼案上的名刺與策論,笑道:“你算是個秀才,還有心看這些——可知唐康時回來了?”
“啊?!”田烈武知道楊士芳平時不苟言笑,見他神情,知道必定有事,忙問道:“他何時回來的,可談成了?”
“談算是談成了。”楊士芳笑道,“不過方才在小東門召見,唐康時在太皇太後面前力陳遼人就要南下!”
“什麽?!”田烈武一時驚呆了。“這……既是談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