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塞防體系,雖然的确是可謂“固若金湯”,遼人縱然能在河北平原肆虐,但如若雙方一開始就決定在大名府一帶決戰,遼軍就會面臨糧道太長,客軍在外,面對的是數不清的擁有火炮的城防要塞,以及數以十萬計的重兵這樣的窘境;而宋軍則可以依托堅固的城防,還有從汴京到大名府成熟發達的交通體系來運送糧草物資——比起以往分兵堅守邊界,一旦有事,則倉促調集大軍北上,逆戰于析津城下,不僅無險可守,而且宋軍糧道長而遼軍糧道短,一旦失利就極有可能形成潰敗,戰線将直接退到汴京城下——若是比起那樣的窘境,現時宋廷的防禦戰略,在軍事上的确是要好太多。
然而,讓人無法接受的是,這是以放棄大半個河北路爲代價換來的!
汴京倒是絕對安全了。但如若遼人一開始就不打算攻打汴京,而隻是在河北路燒殺搶掠,然後揚長而去,宋軍将幾乎一點辦法都沒有……
在這件事上,唐康感情上是站在新黨一邊的。石越的解釋是,不可不提前防範将來遼國出現英主,而大宋出現庸懦的君臣這樣的情況,那時候就會顯示出以河北的安全換汴京的安全是完全值得的……
這樣的解釋可不能讓唐康心服。
眼前的雄州城,就是唐康心裏的一道傷疤。做爲宋遼邊境最重要的幾座軍事重鎮之一,雄州城不僅遠遠不及唐康曾經任職的大名府的城牆高大雄偉,而且因爲南北貿易,商旅往來不斷,更是熙熙攘攘有如熱鬧繁華之市鎮,完全讓人感受不到那種軍事重鎮的肅穆威嚴。如果不是城外還有一小隊一小隊的宋軍騎兵在往返巡邏,城門口還有禁軍在檢查往來行人的通關文牒,人們也許都不會覺察到這是一座邊城。
停了一小會,唐康看到一隊人馬從城門疾馳而來。唐康看了看那隊人馬的模樣,已知道定是前來迎接自己一行的。他們的行程早幾天就有人送到雄州,城牆上肯定早就有人在等他們了。
雄州駐紮的禁軍是武衛軍第二軍第三營,本是一隻純粹的步軍,但自從收複河西後,宋軍馬匹狀況大爲好轉,駐紮在邊境的禁軍,即使是純步兵營,也往往會配備一個指揮的馬匹,以提升其戰鬥力——雄州的這幾百匹戰馬,還是唐康親自撥劃的。
現任武衛二軍三營的營都指揮使趙隆,說起來也算是唐康的故人。此人曾是陽信侯田烈武的舊部,與唐康一道,參預過平定渭南之亂,後來又率軍前往益州戡亂,立下不少功勳,但因不會做官,一直不得升遷。陽信侯田烈武雖然顯貴,但他爲人謹慎,絕不肯做任何份外之事,對他這位老部下,也沒什麽好關照。但是唐康卻一直對趙隆印象深刻,自入密院後,他便屢次向上司進言,趙隆這才終于做到緻果校尉,等到武衛二軍終于有個營都指揮使的空缺,唐康又用了些手段,将趙隆調到此處。當日唐康的想法是很簡單的,他并不在意趙隆的想法,密院的少壯派一直對遼國懷有觊觎之心,一旦西北、西南無事,加強河朔禁軍,便成了他們念茲在茲的事。雖然事實證明,在河朔禁軍中安插西軍武官,并不算成功,士兵們終究還是隻信任本土本鄉的武官,但這終究是他們能想到的唯一有效的辦法。
不過這提撥之恩,不是趙隆出來迎接他的理由——趙隆根本就不知道有唐康這個“恩主”的存在。遠遠地,唐康就看清了那隊人馬中領頭的人,他輕喝了一聲,也連忙策馬迎了過去。
“景初公!”
“康時!”那邊一個四五十歲的黑面男子也在馬上招呼着。兩人同時滾身下馬,互相抱拳行禮,哈哈大笑。這邊童貫也跟着下了馬,快步上前,抱拳笑道:“這位想必就是柴景初大人!”
“這位定是童供奉。在下柴貴友,久聞大名。”
兩人見過禮,柴貴友又給唐康、童貫一個個引見他在雄州的僚屬。柴貴友與石越算是布衣之交,與唐康便算是通家之誼了。唐康在河北做官時,柴貴友也在河北,兩人偶爾互通聲氣,因此也算素有交誼。後來唐康進密院,但柴氏兄弟卻始終入不了中樞,柴貴誼在開封府推官任上,因爲斷案出錯,左遷廣州通判——這倒也罷了,但柴貴友在任上卻是考課優等,官聲極好,他爲人看起來憨厚質樸,亦不被舊黨厭惡,卻也始終淹滞不遷,這未免讓許多人爲之不平,也極爲不解。要知道,大宋官員選任升遷時,有一個極重要的制度就是舉薦保任制,石越位至宰相,因他舉薦保任的官員數不勝數,以柴貴友與石越的交情,他不升官,是極不尋常的。但唐康卻知道,這是因柴貴友外廉内貪,才被石越有意遏制。不過柴貴友如今終于算是盼來出頭之日,雄州知州這樣的位置,極難不出錯,但隻要做滿任期不出大差錯,卻是鐵定能有重大升遷的。這個位置,也是唐康替柴貴友說了不少好話才謀到的,因此,柴貴友對唐康感恩戴德,自是不在話下。
但唐康卻不是很耐煩這種應酬,他目光掃過衆人,迅速落到了人群中的趙隆身上,快步上笑,抱拳笑道:“子漸将軍,别來無恙。”
“唐大人,下官有禮!”趙隆原也不習慣這樣的場所,他又是見識過唐康的驕縱無禮的,正不知要如何應付即将到來的場面,不料唐康竟跳過幾個官階比他高的官員,直接與他招呼,還甚是親熱地直呼其字,引得衆人目光齊刷刷聚到他身上,趙隆頓時更加不知所措。
“原來康時與子漸是故識。”柴貴友也是吃一驚,朝趙隆笑道:“子漸亦是見外,卻曾不見提起。”
趙隆聽到原本隻叫自己“趙緻果”的上官柴貴友,竟也改口稱呼自己的表字,心中頓生鄙夷,但他卻不知如何應對,隻得尴尬地咳了幾聲。
倒是童貫湊過來笑道:“景初公不知道麽?這位趙将軍,原是陽信侯之舊部。我在宮中時,時常聽陽信侯提起。”
頓時,趙隆感覺到所有的雄州官員,看自己的眼光全都變了。他雖覺得不太自在,但聽童貫提到田烈武,便信以爲真,連忙欠身問道:“童大人,陽信侯還好麽?”
“甚好,去年我們離京前,又生了個大胖兒子。”童貫笑道。
“哦。”趙隆頓時笑開了嘴,卻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童貫最會觀察人意,又笑道:“趙将軍若是想跟陽信侯說什麽,呆會可以寫封信,我給你帶回去。”
“那太好了。”趙隆大喜,連忙又行了一禮,笑道:“如此多謝童大人。”
“舉手之勞。”童貫笑笑,又轉頭對柴貴友笑道:“景初公,此處不是說話之所,不如回城再叙,如何?”
“供奉說得極是。”柴貴友連連點頭,笑着請唐康與童貫先上馬,然後才領着一幹雄州官員,簇擁着二人,浩浩蕩蕩地入城。
趙隆這時已被衆人讓到了唐康與童貫的旁邊,與柴貴友一左一右相陪。他隻聽到唐康、童貫、柴貴友三人在馬上談笑風生,卻是插不進半句嘴,一面又分神想着該給田烈武信中寫什麽——便在要進入城門的那一刹那,趙隆忽然覺得唐康勒了一下馬,然後便聽到唐康在他旁邊低聲說道:“留意遼人。”
他一愣之間,便見唐康已經沒事人似的策馬入城。
他是邊關領兵的武官,唐康是出使歸來的使節,兩人私下接觸是極犯忌諱的——便是趙隆也知道,在雄州絕不會缺少職方司的探子。但唐康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呢?
趙隆知道自己是沒機會問唐康了,明天一大早,唐康就會離開雄州。這一天之内,以柴貴友的熱情巴結,唐康身邊是不會半刻無人的。
留意遼人!這不正是他的本份麽?難道……
太平中興十二年,一月十二日。
大遼,西京留守府。
“元帥,我們要去廣平甸了麽?”年方十六歲的皇太子耶律阿果,幾乎是有點興奮的問道。他早就厭煩了西京,在任何一個地方呆久了,耶律阿果都會感到厭煩,聽到使者來召回耶律信,對他來說,簡直是天大的喜訊。
“殿下,皇上隻是召臣去中京觐見。”耶律信委婉但堅定的打消了耶律阿果的幻想。
“父皇沒叫我去?”耶律阿果頓時就洩了氣。
“殿下且安心在此。”即使是面對儲君,耶律信也沒什麽笑容,“以臣之見,用不了多久,皇上便會召殿下去中京了。”
“果真?!”耶律阿果又驚又喜。
“這隻是臣的推測。”耶律信淡淡的回答。
但誰都知道,大遼西京留守、北樞密副使耶律信,從來不随便推測。
(本章完)